第51章 五十一章 不置可否
岑吟正持笔在纸本上记录, 忽听到门外传来些响动。她转过头,见一道黑影闪过,鬼鬼祟祟, 不知是人是魂。
她只当铺子里邪祟未尽, 没有理会, 起身收拾包裹。收着收着, 余光瞥见门边好似站着个人影,正扒着门像是在窥探她。
岑吟立刻转头, 那黑影又一闪而过, 门外空空荡荡。
她心下疑惑,将包裹抱在怀中出门查看。先左再右,先下再上,门外却什么都没有。
这可真是见了鬼了。
岑吟抱着包裹去找师兄。刚走两步, 就感觉有东西从背后飘了过去。背上拂尘动了一下, 她意识到不对劲, 便停住脚步朝四方看。
可东南西北, 一切如常。她沉思片刻, 侧过头来,瞥了一背后的拂尘。
“人来隔重纸, 鬼来隔座山。千邪弄不出, 万邪弄不开。”岑吟念着防鬼咒道,“速告知我在何方位。”
她背上拂尘忽然动了,竟如司南般咕噜噜转了个圈, 随后朝旁边一歪, 穗子指向了柳家客堂。
岑吟忙朝那处看去,果不其然,一道黑影溜进堂中去不见了。
她总觉得这影子是故意引自己到那边去。见它倒也不像有恶意, 便转身朝客堂走去,想看那东西有何目的。
柳家的客堂早已烧得一片焦炭,还在冒着黑烟。地上裂了一个大口子,酒窖就在下面。那黑影正在裂口处飘荡着,一见岑吟过来,立刻就钻了进去。
这东西果然在等自己。
岑吟见四周无人,想喊师兄过来,又怕自己错失了机会。正踌躇时,黑影又飘了上来,左右晃动着,像是在喊她下来。
它全无杀气,不知是隐藏太好,还是本就无事。岑吟不由自主地朝它挪步,权衡一番之后,还是一冲动跳了下去。
其实跳下去后她也有些后悔,是否这样太过草率。但接着她就被满屋的烟尘呛得直咳嗽。
她抓着包裹,用衣袖捂住口鼻,四下查看。这酒窖被含桃一把火烧得黑糊糊的,塌了近一半,剩下的房梁也摇摇欲坠。那琉璃酒缸烧得不成样子,的确有些暴殄天物。
不过令岑吟意外的是,那张请碟仙的桌子却安然无恙。不但桌子无事,那白瓷碟也无事,仿佛没有被火燎过一般十分干净。
她心说这“柳小姐”可真是神通广大,不但可以复原那被自己砍断之物,甚至能保它不受水火侵蚀。这样一想,她干脆上前去低头看了看那桌子,但它普普通通,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岑吟无法,只能又看了看字盘和白瓷碟,也没看出什么问题。黑封先前用血写的字还在桌上,如今再看已有些褪了色,偏旁部首都淡了许多。
她正仔细查看着是否还有端倪可寻,却见那道黑影一溜烟飘到了桌子底下,瞬间不见了。
它到桌子底下去做什么?岑吟一时好奇,将包裹放在桌上,自己则半跪下来,弯腰去看桌子底部。地上满是灰烬,她也并不嫌弃,只掩住了口鼻不吸进去便是。
这一看,她倒是吃了一惊。只见那桌板底下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血红的字迹。虽然有些模糊了,但勉强还算是看得清。笔迹只有两种,一为小篆,一为楷书,像是有两个人在你来我往地讲话一般。
岑吟仔细分辨了一会,发现一个是黑封,一个是萧无常。
血字从右至左,竖着一行行排着。黑封的秦国小篆写得极好,十分容易辨别。萧无常的楷书则十分潦草,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只见黑封先写道:萧长生萧长生姓萧者看我
萧无常答曰:何事
黑封道:你果然能见之果为鬼瞳宿主也
萧无常道:何事速言莫聒噪
黑封道:你敢杀将我否
萧无常道:小儿挑衅乎无趣至极也
黑封道:我知你为何来
萧无常道:我亦知你为何来
黑封道:诳语也诳语也你钓我上钩
萧无常道:彼此彼此
黑封道:今日必杀你死而后以人头进献帝君
萧无常道: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者须知我少倾便可取你项上人头
黑封道:你不敢
萧无常道:有何不敢
黑封道:我乃女冠旧相识者若为你所杀必招其怨怼也
萧无常道:果为小儿之言也我有事待办不欲同你聒噪
黑封道:善哉善哉和尚国人假慈悲
萧无常道:你这小儿呔我本欲留你在此护其周全者既你挑衅不休便莫怪自作自受
黑封道:惊你乎点衰佬也便是杀我亦有人护之
萧无常道:汝废言几多究竟何意
黑封道:碟仙是我
萧无常道:这小匹夫
黑封道:点样
萧无常道:栽赃陷害枉为鬼卒
黑封道:汝敢杀将我否
萧无常道:爷这就成全你
血字写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岑吟看得无名火起,猛一抬头却咚地一声撞在桌上,磕得她闷哼一声。
“这两个贼竖子!”她怒骂道,“枉我还以为摘人头之事有何阴谋!原是为这芝麻大小事!简直胡闹!”
她一边咳嗽着一边爬起来,气得咬牙切齿。
一旁却传来一阵低沉笑声。岑吟转头一看,见公输缜立在一旁,正低声发笑。脸上那青铜面具锈迹斑斑。
“其趣乎?”他问,“如小儿辩斗,孰是孰非。邀汝观之道闷。”
“公输先生见礼。”岑吟起手道,“敢问先生一句,十九国时人讲起话来都如此言简意赅吗?”
“倒也不是。”公输缜忽然换了语气,一口官话字正腔圆,“只是我这老顽固太过故步自封,总不愿承认已过千年。”
“我与公输先生素昧平生,不过是召请你上身灭鬼,按理说合该鬼死便去,为何要留下来助我?”
“请鬼容易送鬼难。更何况这积尸之处,最是方便厉鬼行走。我燕居许久,左右清闲,既来之,自然四处走走。”
“我觉得公输先生不像厉鬼,原以为与幽寂王齐名者,该能震慑百鬼,可公输先生看着倒……有些悠闲,竟没什么戾气。”
公输缜忽然笑了起来,声音低沉如旧。
“我是纸老虎,中看不中用。”
“我并非此意……”
“百邪鬼中,唯召我最不伤魂魄,非是我心善,而是我低人一等,排行第末,不足为奇。”
“史书上说,先生是百年难遇的悍将,至今仍旧无人能出其右。”
“以讹传讹罢了。”
“所以先生究竟为何助我?”
“敢问,李藏均是你什么人?”
李藏均……这是师傅的本名。岑吟有些惊讶,原来他认识藏均先生?
“正是家师。”她拱手道,“先生认识我师傅?”
“你这把剑是他的。”公输缜说着,指了指岑吟背上的青锋剑。
“是……临下山前师傅所赠。”
公输缜点了点头。他将头转向桌上包裹,示意岑吟随自己离开此处。
岑吟拿上包裹,同他一起跃上了客堂。外面天已渐亮了,公输缜抬手遮在脸上,显然并不喜光。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他喃喃道,“昔时稚童,今已经年。当真唏嘘。”
岑吟背光看着他,那青铜面具泛着绿光,已然十分腐朽。
“先生为何不摘面具?”
“相貌丑陋,不堪一见。”
“看来先生也是个异人。今日有劳先生相助,不知该如何答谢。”岑吟施礼道。
“不必如此。”公输缜道,“我也用不上些什么,只是这面具有些旧了,若真想谢我,不妨送我张面具就是。”
“先生放心,回头一定烧给你。”
岑吟再次谢过他,同他道别。刚欲跨出那黑乎乎的门槛时,公输缜却忽然叫住了她。
“你师父这把剑,原是有名字的。”他对岑吟道,“你可知晓?”
“我并不知。”岑吟惊讶道,“这把青锋剑有名字?是何名?”
公输缜沉默了。他在屋中立了许久,才低声开了口。
“此剑名……言不由衷。”
岑吟听闻,将背后利剑拿了下来,仔细看了看。剑鞘上并无名,但却在右侧隐秘处写了一行小字,很是飘逸精致。
她低下头仔细辨认,却发现上面的字写的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替我问你师傅好。”公输缜道,“就说,公输行藏拜上李仙君。”
岑吟当即应下。这时外面有人喊她的名字,再回头时公输缜已不见了踪影。
她刚刚迈出门槛,就见余峰急匆匆赶来,像是找了她许久。
“君故,你这是去哪了?”他对岑吟道,“还不走,在这里等着用晚膳吗?”
岑吟答应着,同他一起朝外面走,路上把所遇之事,所见之人都悉数告诉了他。
“你竟在此地只待了一夜?”余峰别的不论,却对这件事大惊失色,“你可知外面已经过了十几日了?这若是一个不慎葬身此地,可叫我和师傅如何是好!我就说不许你独自下山,偏偏师傅——”
“师兄,你不要总是草木皆兵,我这不是好好的。”岑吟制止他道,“殊不知慈母多败儿,慈兄多败女啊。若事事不许我亲力亲为,你这是想我做个废人不成?”
“乱讲!”余峰怒发冲冠,“我只是不放心你孤身在外,谁知引出你许多话来,真是女大不中留!”
两人说着,已走到了屋外。小寒和狐金雀正在等她,见她来了,便同她道别,欲回观中了。
“真是想不到,这地方这般诡异。竟将我等困在其中多日而不知。”小寒叹道,“我看他张贴榜文,便来试试身手,结果可真是不如我所愿。”
“何止啊,本来捉了那狐猞猁,还算意外之喜,谁知这个瘪三竟给我跑了!”狐金雀啐道,“他最好给我小心些,下次见着了,一定剥了他的皮,拔了他的狐尾,割了他耳朵!”
小寒噗嗤一声笑了。她拉了拉狐金雀的手,那美艳狐女气鼓鼓地看着她,还是化成了先前那围脖模样,盘在她脖颈上,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今日有劳两位相助了,感激不尽。”岑吟对她道,“日后若有用上我之处,只管开口,定当帮忙。”
“哪里哪里,还是要多谢女冠。”小寒谢道,“若何时有空,也来我观中坐坐,带你看看崇屏山大好风光。”
“自然,多谢多谢。”
“那小寒就先告辞了。”她说着,起手道别,“也不必相送,有缘自会再见。”
岑吟与她互拜,目送着她远去。这时候,旁边忽然有人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像是听久了客套话耳朵发痒。
“哟,出来了?”那人睡眼惺忪道,“走吧,走吧。剩下的交给那些鬼卒善后就是。”
岑吟侧目而视,见萧无常伸着懒腰,从门口坐了起来,一副懒散模样。
余峰打量着他,见他颇有些气度,心知出身不凡,又听岑吟说他是佛国护法,便拱手行了个揖礼。
“我师傅曾言,君故下山后自有贵人相随,想必应当就是阁下?”他问道,“这些时日,有劳阁下帮扶了。贫道余峰,字入海,见过先生。”
“不敢当,在下萧释,字无常。”萧无常还礼道,“我受神女之托,特来护卫左右,不过分内之事。”
“先生竟见过神女,果然非凡人也。”余峰笑道,“只是这一路凶险,非寻常人能可应对,不知神女娘娘可有给先生护身法宝?先前她将昔日拂尘给了君故,料想也当有东西给先生防身。”
“你好厉害的嘴,”萧无常骤然道,“看似句句捧我,实则试探于我,想让我拿出神女信物自证身份是不是?”
“不会,不会。”余峰温和笑道,“毕竟先生比我等离神女更近些,且对君故多是照拂,无论有信物与否,我还是信先生的。”
“你这种谦谦君子,我见得多了。”萧无常却不客气道,“看似温润,实则颇有心机,表面上谦虚,动起手来比谁都狠。”
“的确如此。”岑吟点头道,“我师兄就是胆子太小,太按规矩办事。若是他野心再大些,监院之位恐怕已经是他的了。”
萧无常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余峰哭笑不得,硬生生被噎得说不出话。
“少郎君,你有些欺负人了。”一个少年声在他背后道,“俗话说张口不笑脸人,人家态度蛮好,你倒不依不饶。”
“哟,你这是要做我主子是吧?”萧无常转头道,“枕大人,那您说,我该怎样做?”
“吃药。”
“我……”
萧无常瞪着那绿衫少年半晌,还是拿下腰间的葫芦,从中倒出一枚金丹来放入了口中。
他还欲说些什么,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吆喝声,竟是在喊他的名字。
“萧释!喂!萧释!”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金衣少年立在那边,一头短发蓬乱嚣张,穿着轻便锦衣,头戴银锢,正晃着头用脖颈甩一根棍子。
他两手负在身后,只脖子在动。那棍子在他脖上呼呼转圈,很是生猛。
“萧释!过来!”他一边晃脖子一边嚷嚷道,“吃我一棍!”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