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清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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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闻音翻了个身,面对着李琼那边的方向。
他说:“我就知道你肯定看到了,但是没想到你直接飞过来了。”
“顺便嘛,本来就在邻市开讲座,也很久没看到你了。”
“真的只是顺便?”
“好吧,我是专门飞来看你的。”
“哎,我就说嘛,真是,外婆,都这么大的人了,坦诚一点啊。”
“坦诚是相互的。”
“我又没骗过你!”
“是吗?”李琼想了想,“好像是哦。”
更多时候是祖孙俩合起伙来一起骗姜闻音妈妈。
“是啊,姜姜是乖孩子……那这次也不要骗外婆。”
姜闻音沉默了一瞬,问:“我有保持沉默的权利吗?”
“在警察面前有的,但是在你外婆面前没有。”
“真是……”姜闻音嘟囔了一声,然后翻个身呈大字形躺在床上,深呼吸一口气,确定自己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后,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沉声道:“那你问吧?”
“谈恋爱了吗?”
“……没有!”
李琼呵呵笑了,赶在姜闻音害羞装死之前又问:“《乱十洲》好玩吗?”
姜闻音沉默了一瞬,“嗯”了一声,又说:“什么啊,我一直有在玩啊……”
“哦?”
“……只是没用自己号而已。”
“唔,好玩就行。”
“没别的了吗?”
“没别的什么?”李琼逗他,“你现在决定坦白你谈恋爱的事了吗?”
“什么呀……”
姜闻音嘀咕一句,闭上眼,说,“你不问我睡了啊?”
“睡吧。”
“晚安。”
“晚安。”
房间里变得很安静,只有电器电路发出的细微的嗡鸣。
又过了很久,姜闻音觉得自己真的要睡着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很熟悉的苍老又温柔的声音:“姜姜啊。”
“怎么了,外婆?”
“你知道我对你没什么期望吧?”李琼不知道想到什么,咯咯地笑起来,“我不期望你像我一样做个教授,我读了一辈子书、也教了一辈子书,电脑一开,全是有关工作的事,但我希望你打开电脑,就开心地玩游戏就可以。”
“唔。”
“我也不期望你像你外公一样去参军,要是有人像我等待他一样成天地等待你,我会心疼死那孩子的……”
“唔。”
“像你爸爸一样去经商更是不可以的,都说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喜欢,但我怎么就越看越憋屈,当初你妈大着肚子带着这混小子回来的时候,我就不该给他开门……这话你不要跟你妈妈说,不然她又要跟我闹脾气。”
“你不喜欢爸又不是这一两天的事,她还没习惯吗?”
“谁知道她!”李琼气鼓鼓地说完,声音忽地又放缓了,“像你妈妈那样……我说不好是像她更好呢、还是不像更好。”
“我觉得像妈妈很好,”姜闻音闭着眼翻了个身,裹紧被子,迷迷糊糊地说,“她像你,漂亮。”
李琼被逗笑了:“你这孩子……”
“她当然漂亮,燃烧梦想来活着的人,很难不漂亮的。”
但这份笑很快被忧愁替代,她喃喃低语,“可梦想是个美好到可怕的东西。”
姜闻音的母亲姜如意是一位优秀的舞蹈演员,自小习舞,视舞蹈如生命。
她曾经一度不愿意生下姜闻音,因为生产对她形体和精神的伤害是不可逆的,而舞蹈对形体的要求又极高,同时还要求充沛的精力。
而一个疲惫的母亲,又怎么能在频繁的起夜喂奶之后隔天又精神饱满地登上舞台呢?
对舞蹈的热爱和执着、以及已经渐渐开始影响她舞蹈状态的系列妊娠反应都使她心烦意乱,对肚子里这个孩子也充满怨恨。
但是无数次走到医院门口,莫名地又觉得后颈发冷、鼻腔发酸,仿佛这个还未出生的生命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为她的厌恶而感到悲伤,在她身体内哭泣一样。
她对这个孩子无能为力,对于让她怀孕的男人也满腔怒火,却在看到他疲惫的、泛红的眼睛之后觉得无力,也许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
她无数次这么想,但是无论如何愤怒,回想相识恋爱和这段婚姻,都无法否认,幸福竟然是这份回忆的唯一形容词。
最后,像是妥协,她生下了这个孩子,却拒绝抚养他,将他托付给母亲和亲友,自己则继续随着舞团四处奔波。
婚姻也被她单方面地放弃,长久的分居,貌合神离,只差一张纸就等同于离婚。
那是她为了自己的梦想所付出的代价。
李琼回忆起姜如意倔强又美丽的脸。
她很少见到自己的女儿哭,她要强到让外人无奈叹息的程度,但是离开姜闻音的时候,她那时还稍显稚嫩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茫然的神情。
然后看着这个刚出生不久、甚至还有些丑陋的孩子,她落了泪。
那滴泪不知道是属于少女姜如意、还是母亲姜如意,但是李琼知道,那滴泪对她而言,属于女儿的眼泪。
那滴泪落在小婴儿淡绿色的襁褓上,也落到李琼心里。
她由此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加倍地爱这个孩子,连同自己孩子的那份。
“你看,如果像她一样,那么这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与你无关了。”李琼轻声说。
“可是外婆,妈妈她现在也很幸福,不是吗?”姜闻音往被子里钻了钻,回答她。
“你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几回。”
“是啊,但是每一次见,我都觉得,她像是沉醉在梦中一样幸福。妈妈喜欢跳舞,而能够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真是太好了。”
梦想就像是一场盛大的献祭,能全身心地成为其中的祭品,也不能说不是一种幸福。
闻言,李琼在黑暗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折腾了一晚上、身心疲惫、或者是因为豪华套房的床尤其柔软、空调十分智能、亦或者是因为看着自己长大的外婆就在身边,姜闻音这一觉睡得非常沉,生物钟罢工也就算了,连闹钟都没能把他唤醒。
等他被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晃了眼,迷瞪瞪地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昨晚和李琼约定的送她去高铁站的时间。
他看着那一张已经空出来的、整洁的床铺,坐上去,背对着窗。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温暖地拥抱着他的后背,好像代替那个不善言辞的、有些傲娇的老太太,正在和他告别。
下楼去前台的时候碰到辜乱云,辜乱云告诉他,他送李琼去了高铁站。
姜闻音有一瞬的慌乱,连忙道谢。
辜乱云却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回视线,递给前台一张卡,然后说,“她说看你睡得香,实在舍不得叫醒你,说你尤其爱哭,万一送别的时候又大哭一场,她肯定束手无策,刚巧我又早起,没什么事儿做,就麻烦了我。”
几乎能想象到老太太是怎么给辜乱云编排他的,姜闻音觉得冤枉,不满地嘟囔:“我哪儿有……”
然后意识到辜乱云是在向他解释外婆不告而别的原因。
他主动提起是他送外婆去高铁站也不是想要邀功,是想告诉他,别担心。
不要担心,外婆知道你是好孩子、会舍不得她,所以没有叫醒你。
不要担心,外婆没有一个人大早在陌生的城市独行,有一个很可靠的年轻人将她安全护送到了车站。
姜闻音低下头,突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和辜乱云相处了。
看辜乱云已经退完房、从前台手里拿回了票据,转身似乎准备和他告别,他抢在对方开口之前说:“辜队,我请你吃早饭吧!”
话一出口,才觉得有些冲动。
吃早饭……人家又是接送你外婆又是带你来住几千一晚的高级酒店,你还人情就请人吃一顿早饭?
姜闻音都想自己给自己一巴掌。
这怎么看怎么像是占便宜啊!
姜闻音笨嘴笨舌地试图解释:“不是,我就想着这么早,你应该也没吃,我也没吃……”
辜乱云慢条斯理地收起票据。
“好啊。”
两个人并着肩走在清晨的街道上。
清晨的太阳像是沁了一层薄油的蛋黄,清透的金光透过稀薄的云层落到地面,将灰扑扑的街面照亮。
清晨的空气还有些湿冷,街上人也不多,呼吸间还会有白色的雾气,像是有火熄灭在喉咙。
有点冷,姜闻音把领子拉高,下巴藏进衣领里。
渐渐地,他落后辜乱云半步,他抬眼偷瞄辜乱云的后脑勺,想要看看有没有睡乱了的杂毛。
想象一下辜乱云一觉睡醒,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那反差感肯定很有趣——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故意走慢,想从人人眼里都完美的辜乱云身上找出一丝破绽来。
辜乱云却察觉到他的落后,放缓脚步,因此姜闻音差点撞上辜乱云的背,幸好他反应快,及时刹住车,有惊无险。
“抱歉抱歉,走神了。”姜闻音斜跨一步,又和辜乱云并肩,保持一个步调。
辜乱云只是看了他一眼。
姜闻音觉得脸有些烧。
抬头装作看路边行道树上的小鸟。
街道像是漫了一层薄薄的油彩,透出一种温润的光泽感来。
光从地面爬上树梢,一只禾雀在枝头跳跃着,眼见着阳光像是一件华丽的长袍即将为它加冕,它突然地啾啾两声,跳跃着,展翅飞向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