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4月清明节小长假,杭州高铁站人山人海,冯依晨左手按着帽子右手牵着箱子,坐到自己的座位时衣服已经湿透了。
露露第一次去北京,兴奋地在车厢蹦蹦跳跳,被妈妈叮嘱“不是去玩的,是去探望二叔,看看爷爷奶奶”,才蔫了吧唧;孟爷爷有年头没坐高铁了,好奇地看着和谐号新车。
带着孟爷爷是冯依晨的主意,一来老爷子关心孙子,二来,她不想像上一世一样,对着孟宏略王蕾愁云惨雾地熬三天。
7点48分出发,中午12点20到达北京,三大一小吭哧吭哧挤出车站,坐上出租车到达三环某小区。
一个身影已经等在门口了,离得远远的,孟红林就瞪大眼睛:半个月不见,父亲两鬓斑白,眼袋耷拉着,背脊佝偻,一下子衰老10岁。
“爸?”他不敢置信。
孟守僵也喊一声“爸”,扶着孟爷爷下车,“您怎么来了”,回手摸摸露露头顶。孟红林想问,见父亲摇摇手,也就沉默了,冯依晨牵住女儿的手。
片刻之后,到达小区中的一处居室。这次来北京,孟守疆石文珊请了长假,舍不得订酒店,租了一套70多平的两居室,月租6000块。推开门,客厅干净而苍白,厨房咕嘟嘟炖着汤锅,没人说话没开电视,气氛像冯依晨记忆中一样低迷,犹如暴风雨来临前夕。
孟守僵放下行李,让老人孩子歇歇,孟爷爷不肯,在次卧门口喊小孙子的名字,虚弱的声音传出来。
“给叔叔说hello。”冯依晨带着女儿打招呼,把带来的两叠餐盒拿到厨房,“早上炖的排骨,煎的丸子鸡翅,您和爸吃点,宏略吃点。”
如果说孟守僵“瘦弱憔悴”,石文珊只能用“死气沉沉”形容,就像一束干花,永远失去水分和阳光。可怜的女人像块木头般戳在原地,几秒之后才明白她的意思,一边道谢一边接,手不稳,餐盒倒扣在地板。
冯依晨抢先拾起来,看看盒子没漏,放到案台上面,“您别动,我做饭吧。”石文珊不肯走,在厨房东转西转,用小盆哗啦啦洗菜。
排骨汤和四喜丸子、可乐鸡翅,凉拌黄瓜、素炒金针菇,热腾腾的蒸南瓜、玉米和馒头。
孟守僵啃着排骨,问露露:“去过□□没有?”
露露仰着头,“好像还没有。”
孟守僵一乐,“下午跟你爸妈去□□,带着祖爷爷,啊?”不等孟爷爷推辞,他又对妻子说:“你也走动走动。”
石文珊提不起精神,冯依晨好言好语地哄:“珊姨带我们去吧,要不然,北京这么大,我们找不回来怎么办?您带我们给大舅大姨姥姥买点吃的,不能白来一趟。”
石文珊想了想,没再拒绝。
席间孟宏略一言不发地喝汤,有一种重病号的孤僻与不耐烦,王蕾也露面了,翻着白眼,不给冯依晨好脸色,仿佛后者欠她800吊钱。
下午真的去了□□,人挨人人挤人人从众,红旗招展,人声鼎沸,不时有人高唱国歌。孟爷爷挺直背脊,对着城楼敬一个标准的军礼,石文珊默默抹眼泪,用纸巾用衣袖用手背,怎么也擦不干。
孟红林把女儿扛在肩膀,指着城楼,“看见没有?毛主席,毛爷爷!带着你祖爷爷打仗!”,露露眼花缭乱,也不知爸爸说的是谁,大喊“毛爷爷!”冯依晨鞋子被挤掉,不得不抓着丈夫保持平衡,望着广场红红火火的花坛,想,能画进画里就好了。
说起来,老板交代的任务,她一点灵感都没有。
晚上住在小区旁边。
孟红林本来想带爷爷享受享受,现在是非常时期,钱紧,便订了快捷酒店。
“爸爸你不睡觉呀。”露露在两张相邻的单人床跳来跳去,像只小青蛙。
孟红林挠挠女儿脚心,指着对面墙壁,“爸爸陪祖爷爷说说话,啊?”
露露睁着眼睛,“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孟红林哄,“一会就回来,你睡着之前就回来了。露露,明天爸爸妈妈出去办事,你跟着祖爷爷,跟着爷爷奶奶,行不行?”
露露嘟着嘴巴强调“我也想去”,不太情愿地答应了。
第二天安排得很满,早晨买豆浆油条小笼包豆腐脑去租的房子,中午和孟红林大学同学聚餐,晚上与冯依晨同学张薇吃火锅。
张薇是九江人,在杭州上大学,毕业到北京发展,嫁了个北京土著,短短几年买房生子,父母也接到北京。
“看这小脸滑的,这小腰细的。”昔日一个宿舍,如今天各一方,几年不见分外亲热,张薇摸着冯依晨脸颊,“你老公艳福不浅。”
冯依晨大笑,“来,姐姐抱抱,干脆不要他们,我跟你过得了。”
另一侧两位男士矜持多了,边喝酒边聊公司业务,惊奇地发现,有着拐弯抹角的共同朋友,言语更投机了。
张薇老公听说两人带着老人孩子,只在北京待3天,便推荐两家有名的餐厅,又说“去过□□了?故宫就别去了,人太多;北海颐和园天坛去一个,植物园也行,其他地方算了吧,你们杭州也是好地方嘛!”
孟红林应了,一想对方是北京人,人脉广朋友多,便说“没时间,家里人病了,天天跑医院。”
张薇老公果然问“哪个医院?”听孟红林说“肾衰竭,挺重的,几个大医院都跑过了”便皱起眉。“富贵病啊,长期抗战,家里人别熬病了。”
傍晚时分,冯依晨带着酒意向好友告别,打一辆车直奔西城三环一处幽静古老的宅子:此处曾是一处郡王府,在漫长岁月之中败落了,辗转几次被外商买下,打造成一处四合院主题酒店“望月居”。
2013年,冯依晨生了女儿,没做好为人父母的准备,对着哇哇大哭的孩子束手无策。父亲不管她,母亲想帮忙,她却不愿意,公公婆婆没退休,只能她自己带孩子,再一瞧,闺蜜同学有的进入外企,有的考上公务员,有的出国留学,一个比一个发展的好,冯依晨顿时抑郁起来,天天和孟红林吵架,哭着眼睛都肿了。
孟红林头大如斗,什么都让着她,等孩子周岁,便把露露交给父亲和珊姨,带她到北京二度蜜月,大手一挥:“给你一个月工资,随便花”
那时“果好美”刚刚起步,孟红林一个月挣3000块。冯依晨本来想奢侈一把,四季酒店、、卡尔顿酒店、香格里拉、宝格丽酒店都看了,动辄2、3000块一晚,心里舍不得,在网上翻到一处仿古四合院酒店,古香古色精致奢华,店庆酬宾才500块一晚,立刻定下来。
那次的北京之旅非常成功,冯依晨在丈夫的热吻、怀抱和誓言中重新找到热恋的感觉,从“妈妈”回到“妻子”的角色,尽情享受二人世界。回杭州之前,两人约定,有时间便过来小住。
今天嘛,只能住一晚了。
冯依晨拿出证件,在前台办理入住,听着身后的丈夫给父亲打电话:“和同学喝了点酒,太晚就不回去了您和珊姨住酒店吧露露?露露,听爸爸话啊,爸爸在外面办事呐!”
小姑娘越来越难哄了。
片刻之后,两人踏入一个小小的院落,正北三间被设计成客厅和书房,东侧卧室,西侧是浴室和卫生间。
满目红木家具、博古架、青花瓷瓶,铺着的贵妃榻,摆在黑漆雕牡丹花茶盘里的粉彩茶具,墙上挂着大幅牡丹花鸟图,书桌摆着文房四宝与玉石盆景。推开木窗,能看到院里郁郁葱葱的葡萄架,茉莉花香扑鼻而来。
和2013年初次到来没区别嘛,她满意地伸个懒腰。
浴室一侧立着“西厢记”屏风,屋角粉纱灯笼,中央摆着一个大大的木桶,有点像古装片。热水注入大半,白气弥漫视野,她心中期待,换上衣柜里的粉寝衣,腰间系个蝴蝶结。
门开了,孟红林没穿衣服,张着胳膊走进来,色眯眯地打量她,“小娘子等急了吧?过来,让哥哥看看。”
被翻红浪,枕绣鸳鸯,夜凉如水,繁华落寞的四九城一隅,覆在身体上的男人粗暴野蛮,近乎发泄,冯依晨灵魂轻飘飘在天上飞,脚趾颤栗,紧紧搂住丈夫脖子。
两世为人,这个男人始终不曾远离。
“爸说,照这个速度恶化下去,最迟半年,就得透析了。”不知过了多久,孟红林呼吸慢慢平静,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她没吭声,心里是明白的。
几分钟后,孟红林在枕边摸不到衣服,下床光着脚在地板踩来踩去。火光一闪,他燃起一根烟,站在房间中间狠狠地吸。
冯依晨睁开眼睛,所在之处是一张精雕细琢的拔步床,共三层,挂上杏色幔帐像一间房屋,与世隔绝的小小天地。
她低声说:“珊姨怎么说?”
孟红林沉默了。就在冯依晨迷迷糊糊地快睡着时,他艰难地说:“珊姨说,回去把房子卖了,卖的钱给,给,换肾。”
昨天下午,没人的地方,孟守僵对着长子老泪纵横:协和、301、北大人民医院给孟宏略的诊断基本相同,以后者的血值、b超和药物反应判断,目前处于肾衰竭4期,半年到一年之内进入尿毒症,必须长期透析维持生命,想扭转,只有换肾一条路--血亲尤其是母亲往往是患者换肾的第一选择。
明知没有成功,听到那两个字,冯依晨依然毛骨悚然,整个人都僵硬了。
如果,回到这个年代她就把穿越的事情说出来,把还没发生的事情讲出来,让孟宏略和公公婆婆验dna,去河西把真弟弟找出来,会有人信吗?怎么解释呢?别人会把她当成疯子吗?丈夫和女儿会相信她吗?
冯依晨大脑乱成一团,一会儿后悔,一会儿安慰自己“什么都没发生,来得及”
床铺轻轻震动,孟红林背对她坐在床沿,不言不动,如同一座雕像。
上天让她回到这个年代,一定有理由,冯依晨想。
“孟红林,以后你要对珊姨好一点。还有你爸爸。”她认真地说。
孟红林慢慢点了一下头,“我对你说吗?其实我小时候~。”
小时候,孟红林觉得石文珊把爸爸抢走了,觉得孟宏略不如小姨李红雪家的表弟表妹亲热。
孟红林童年是在郊区度过的,整天和三元混在一起,打架踢球,追狗赶鸡,学习马马虎虎,经常不及格。老师请家长,孟爷爷回家吹胡子瞪眼睛,“你得对得起你妈!”孟红林皮实得很,挨揍也不在乎。
孟守僵和石文珊全部精力放在孟宏略身上,却也没放任不管,一看这样不行,托人找关系,把孟红林转进重点小学,找名师辅导,连赶带吆喝,考进重点中学。最后冲刺阶段,石文珊辗转找人,给孟红林开小灶,幸运地押中两道高考考题,考入浙工大。
轮到孟宏略,反而只上了一所普通大专。
孟红林嘴上不说,心里是感激的,“珊姨”两个字叫的亲热多了。
“以后,要是,要是宏略再不懂事,我就教育教育他。”孟红林闷闷地说。
尿毒症,多么可怕的名字,孟红林百度过无数次,不得不接受弟弟的凄惨命运。如果~如果有个万一,自己给父亲和珊姨养老送终,他想。
黑暗之中,冯依晨沉默一会,伏上丈夫结实健壮的背脊。
“说不定,没到换肾的地步呢。”她轻声说,“再说,就算必须换,也得匹配成功才行,说不定”
匹配不会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