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后
许垂露没有给人打扫地板的癖好,况且这是别人的地方,弄得再干净自己也享受不到半分——但这场景给她的视觉冲击太大,属于看一眼能做好几场噩梦的水平。虽然她没少在影视剧里看人吐血,那时候根本没觉得哪里不适,甚至还对俊男美女唇畔的一抹靡艳血色感到兴奋,但放在现实里就完全不同了。
她只想报警和叫救护车。
就算如萧放刀所说这是于身体无损的淤血,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淌在地上当染料放任不管吧?就算她自己已经习惯满室血气,至少也要考虑一下洗衣服时的麻烦吧?不小心沾到了很难处理干净啊。
许垂露认为自己动机明确、理由充分,遂撸起袖子说干就干。
不过萧放刀坐在这里有点碍事——
“宗主,可否请您暂时移驾到……那边,我清理完了您再回来?”
她自认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萧放刀听罢却像白日见鬼一样瞥她一眼。
短暂而诡异的对视后,萧放刀起身走到了一旁,但她没有坐下,只似领导巡查一般负手而立,幽邃的目光始终未从许垂露身上移开。
那桶水在一次次的涤荡中变成淡红色,抹布也不可避免地被血色浸染。思及萧放刀方才沉重的脚步声,许垂露几乎可以断定,她的内力又丧失了。
……只过去一夜而已。
不知道这东西的运作原理究竟是什么,既然是要修炼多年才能积攒于经脉中的强大力量,又怎么能来去得这样快?
她提着木桶离开了。
用皂角把双手清洗一遍,许垂露指隙的脏污消失无踪,衣上腥气也被淡淡的皂荚香取代,只有心头那股惊怖的悸动未曾消去。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萧放刀的闭关状态明显有问题,而她对自己毫不避讳,仅是因为她根本看不懂萧放刀的任何操作——大概就和狗听不懂人话,所以人不管说什么黄反敏的话题都不会避开狗一样。
巨大的隐秘就像一位香肩半露的美人,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搔首弄姿,却从不担心对方会受其所诱心生歹念,因为受她勾引的也是一个女人。
但那是因为这位美人不知道世上是存在喜欢女人的女人的。
许垂露非得弄清楚萧放刀在搞什么不可。
无知可以成为接近“知”的工具。
她从厨房取了一盏油灯,第四次走入暗室密道。
萧放刀不耐又隐忍地开口:“又做什么?”
“弟子想继续为宗主念经书。”许垂露拿出怀里那片经自己精心挑选的银杏叶,“我带了书签来,此次绝不会跳页乱读了。”
“……”萧放刀冷声道,“出去,否则就永远都不必出去了。”
许垂露置若罔闻,径自走到书架旁,开始挑选今日晨读读物。
“宗主认为《黄庭经》如何?”
萧放刀看起来很生气,但碍于身体不能动,只能从齿缝往外挤字:“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许垂露作惊讶状扬眉:“您上次说读经有用,弟子才想为宗主修炼略尽绵薄之力,宗主总不会骗我吧。”
就算两人心知肚明此为无稽之谈,但话是萧放刀说的,上位者一言九鼎,威信不可堕,用于试探的一句信口胡诌,反倒成为许垂露留下来的好借口。
“……”
“弟子知晓宗主是因身体有恙才脾气不好,不会无故要人性命。”
萧放刀气极而笑:“你凭什么这样以为?”
“就凭您是……”
许垂露把将要脱口而出的“好人”两字咽了回去,因为萧放刀这种自以为邪魅狂狷的大恶人想必是不想收到这种评价的。
“就凭弟子是个好人。”
她坦然地把好人卡发给了自己。
萧放刀眯眼冷道:“莫说好人,就算你是圣人佛陀,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留不留情不知道,反正会留水和留香。
许垂露熟练地找来软垫,这次她还特意为自己添了一盏油灯——上次昏昏欲睡想必也有周围光线太暗的缘故。
“上有魂灵下关元,左为少阳右太阴……”
梦回高中晨读,令人青春焕发。
这些经文不算长,所以她无法在暗室待太长时间,每日最多只有一个时辰能让她近距离与闭关的萧放刀接触。
或者说,是她单方面的观察。
开始的一两天萧放还会蹙眉表达一下不满,到后来,对于许垂露的作为她已可以做到面沉如水、古井不波了。
但是,萧放刀的笃定不是没有道理的。
十余天的孜孜不倦没能给许垂露带来任何实质收获,她觉得自己已能把萧放刀有几根睫毛数清楚了,但她仍不知对方闭关时是在练功还是散功。
好在萧放刀的吐血量越来越少,在第二十天时,她的水桶和抹布功成身退,顺利下岗。
一月之后,十月初七,许垂露来到暗室,发现萧放刀没在打坐,而是站在那面书墙前,静静地凝视着一本经书内漏出的一片银杏叶。
许垂露原地观望了一阵,萧放刀的动作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足下也未生片尘,是神华内敛、清和调畅之相。
萧放刀感有人来却未转身,只淡淡道:“我明日出关,你现在可以自由离开攸心居了。”
许垂露慢慢走来:“今日还要读经吗?”
萧放刀抽出那片叶子,明亮饱满的澄黄一点瞧不出落叶的萧条,反为这幽寂的暗室、苍白的玉手增添一抹生气。
“二十七片,如此耐心,令人感佩。”
“看来宗主听腻了,那今日就作罢吧。”
“不如说些别的。”萧放刀转头对她一笑,“可会念词唱曲?”
许垂露眉心一跳。
什么?随机播放的朗读节目已经满足不了她了,现在还想手动点播?
“弟子不会。”
萧放刀轻轻“哦”了一声,摩挲着手掌间的金叶:“好,那换我教你几句。”
扇形图蓦然炸开一块明丽的橙色,那喻示着“兴奋”的情绪。
许垂露顿生警惕,后退一步。
但萧放刀的动作更快——右手并拢的两指夹住了那片黄叶,似刀尖剑锋一般朝她骤缩的瞳仁刺来。
她眼中被烨烨金黄填盈,只能低头阖目相避。
“日暮。”
黄叶方向随那柔韧的手腕而转,恍如一只翩蝶落在她的肩头,但这蝶却有万钧之重,令她双膝曲不能直。
“苍山。”
萧放刀旋踵移步来到了她身后,细软的黄叶自她后颈中脊向下划去。这一划若换作兵刃已足够剖开她的肌肤,许垂露毛骨俱悚。
“天寒。”
她欲从前方逃脱,便有一股内劲锁住她的胳膊,欲从左跑开,又有黄叶抵在她的咽喉,欲从右奔逸,更有一条长腿阻却她的倾移。
“白屋。”
萧放刀身法复变,许垂露只觉身上一轻,四周无物,似生路在前、胜门大开。
“柴门。”
而她呼吸才松,忽听烈风由远及近滚卷咆哮,其中还夹杂着碎物乱涌之声。
“犬吠。”
怒风渐至,裹挟着破碎成片的黄叶从四面袭来,吹得她乱发纵横、腰绦欲坠。
“风雪。”
许垂露匆匆低头,欲抓住系带,却有人快她一步展臂揽住她的腰肢,替她扯回领口绑好绳结。
“归人。”
……
许垂露此刻的脸色定然精彩无比,不然对面的扇形图也不会洋溢着如此丰沛的愉悦之色。
她僵硬的思绪反应了好几瞬,才拼凑出那首脍炙人口的唐诗。
萧放刀稍敛笑意,如一位宽和的长辈随手掸去她肩头的碎叶,温声道:“明日是小雪,城中集市比往常热闹,又恰是弟子的休沐日,他们会下山采买些常用之物,你可随玄鉴一道去看看。”
她仍在发懵,没有接话。
“莫非我未收住力道?”萧放刀略一挑眉,“我看你不似初来时那般瘦瘠,以为你没那么弱了。”
许垂露咬牙。
那是看出来吗?那是摸出来的吧!
“……告辞。”
萧放刀见那人走得利落,略有疑惑地蹙了蹙眉尖。
这次居然连假惺惺的谢字都不说了?何时变得如此心高气傲?好心指点她武功还落不到一个笑脸。
她转向书墙,抬手将方才抽出半块的经书书脊抵了进去。
下次不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