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除夕之夜
风符对她的评价, 许垂露多少能够领会一些。
她不曾经历这些人早习以为常的血雨腥风,没有他们为环境所迫的求生本能和由此激出的对高强武艺的渴求,她也逐渐意识到, 自己所遇的江湖人虽然外貌、出身、性格迥异, 但其所作所为都隐可窥见不同程度的偏执疯狂,这并不是性格所致……而是出自他们某种自我防御机制。
无论是习武还是杀人,皆需异于常人的刚强意志,因为它多少违背了人性的重要之处, 唯有用另一种不移信念统御自己所思所想,才可抵抗这种不安和痛苦。风符的办法是将自己视作“非人之物”,如此她便可不受俗世诸般限制, 逞心而为,畅快自在;水涟则是保有对世间万物的不忿之心, 这份尖刻可令他心安理得地做出符合自身利益的选择;至于萧放刀, 从她对生死的态度来看,她应是采用道家“死生为徒, 吾又何患”之说, 可称潇洒,也可说消极。而玄鉴……萧放刀是希望她能有所不同的吧。
相较之下, 许垂露则像一块圆钝的玉石,做不了兵刃, 锻不成防具, 只能置在嶙峋乱石间, 散着一点微弱的淡芒,以维持旁人对其“也许它是什么不为人知的大杀器”的误解,如此才不至被刀光剑影绞为齑粉。
很多时候,置身事外意味着冷漠, 但她的超然并非高高在上的俯瞰,而更似对这陌生世界的尊重与包容。
“只当人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不会因此可惜。”许垂露微笑道,“既然说到这个,我想知道,对你而言,白行蕴是否也是一块砥石?”
这问题委实有些煞风景,风符果然挑了挑眉,似是不悦,又似是惊讶。
“他不是。”
许垂露知道两人之事已作了结,无论其中是否存在隐瞒和欺骗,结果既定便无更改,但结果之外的事,也不都是毫无意义的。
“那他是什么?”
“我原以为他是锈蚀银镖的污水,后来才知他是埋在雪地里的钢刀,他的目的绝不会是为了成就谁——他用最低的姿态展现他的傲慢,凡是踩上刀身之物皆会被其斩得粉碎,这些碎屑会化作新的‘雪’,一层层铺在钢刀上,旁人一定会将它们视作这刀的朋友,至少,也是心甘情愿为它遮掩的。其实我早知道他是个危险人物,只是那时我太不知天高地厚,幸好,我明白得还不算晚。”
许垂露微微蹙眉:“他当真有这么穷凶极恶?”
“不是啦。”风符又笑起来,“和我比起来,他甚至能算是个好人呢,但他的仁慈对我来说就是残忍。你看,人对家畜不都自诩关切爱护么?”
“……”
许垂露终于明白,情爱风月在他们心中绝非优先考量之物,相反,它是他们最先也最容易摒弃的东西。风符对白行蕴的畏惧远远压过了那点好感,而白行蕴并没有这么深的恐惧和顾虑,他能做出牺牲和让步是因为他有力量这么做。
由此看来,她与萧放刀……当真算得上一件奇迹。
可她也清楚,她们如今在一起,并非因为对彼此的爱到了海枯石烂、非卿不可的地步,那是诸多巧合、限制加上一些道不清缘由的宿命所致。它或许并不浪漫,但已是此世难得的幸运。
“喂,你的手很冷吧?没有内力护体,这水冰寒刺骨,你受不住的。还是让我来洗。”风符看她指节发白,主动去接她手中的菜。
“啊,不用。”
许垂露愣神之际,风符已伸手去夺她手中荠菜,两人手指相碰,风符讶然道:“咦,是热的?”
许垂露头皮一炸,不知该如何解释。
对方却已迅速领悟,了然笑道:“原来宗主教你修了内功,我就说她好端端地打你作甚,这不是颇有成效么?”
“……”
许垂露尴尬垂首:我应该假装洗菜。
风符看她面色不豫,以为她把这话当成“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讽刺,于是话锋一转,补充道:“不过,宗主有时候是很凶,你性子又软,不像我还能寻机报复——”
“啊?”
风符看了眼玄鉴,压低声音道:“你不知道小时候我在宗主屋中藏了多少蛊虫吧,它们白天蛰伏,夜间才出,观中有宵禁,入夜后弟子不可随意走动,所以即便宗主发现了也不能奈我何,待到第二日嘛,她被蛊虫折磨一夜,打我的力道就会轻些了!”
“?”
许垂露:懂了,宗主常打扫屋子也许不是天生好洁,而是因此被迫养成的习惯。
“不过你们睡在一块儿,这个法子就不顶用了。”风符认真思忖起来,“那还是用最简单的办法——你就哭吧。”
许垂露眼角一抽:“这有用么?”
“当然有。”风符信誓旦旦,“宗主表面上最厌恶旁人落泪,但厌恶只是害怕的伪饰,你只要一哭,她就不知如何应对,然后你说什么她基本上都会答应你。”
许垂露对这无赖之举居然有一丝心动:“当真?”
“是啊,我是因为儿时哭得太多,她听见我哭就会头疼,但你不一样。唔,就比如水涟,宗主对他就十分客气,我觉得其中一个缘故就是他喜欢哭。”
许垂露若有所思,依照萧放刀的性情,风符所说也许不无道理。
“嗯,我知道了。”
“反正你一试便知,就算不成,那也就是丢一次脸罢了。”
风符已明确地表达了关心,又为许垂露想好了对策,自觉十分圆满地完成了水涟的嘱托,眼下便心满意足地帮玄鉴濯洗食材。
玄鉴已将要用的食材挑选完毕,遂边洗手边对两人道:“今夜有几人吃饭?”
“不就我们五个嘛。”
许垂露随口问道:“时辰已不算早,水涟怎么没到?”
“除夕之夜,他去给宗中其它弟子赠些衣物兵器了,虽说人在他乡,但这旧例他仍守着。”风符将一根萝卜递给玄鉴,“反正这种收买人心的小事,他最擅长不过了。”
“原来如此。”许垂露又想起另一人,“不知苍梧……”
“那个苍家的大夫?许姑娘怕是糊涂了,苍家就住在敛意,今日她当然是和自家人待在一起了。”
许垂露心道也是,这段时间苍梧因两人伤势之故常常造访,倒让自己忽略了她仍有苍家职守,她虽天性洒脱,却不只是他们的朋友。
半个时辰过去,天际一抹余红缓缓消退,夕阳西沉,夜幕将落。两人不擅厨艺,在膳房内能做之事毕竟有限,炉灶生火之后,许垂露暂且回屋,风符则去接应水涟。
他内力刚失,伤势未愈,许多事做起来不及从前便利,从绝情宗弟子客房走回时已觉皮乏骨累、气力不足,他停步驻足,一手撑在松木树干,垂头微喘。
腊八之变前,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的无能,他可以示弱讨好,却不允许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废物。刚开始那几日,他胸中的自谴自恨几乎将他灼干,后来,他发现逞强无用,他必须接受这个孱弱无能的自己。
水涟本已想得明白,但这万家团圆夜,他一人行在冷松枯竹间,一些芜乱念头不受控制地潜滋暗长,何成则、叶窈、消魂丹……每一滴冷汗都是一次切肤酷刑。
忽然,他觉察到有人靠近,这令他愈发紧张,袖中暗器已蓄势待发。
然而从树上跃下的是一道熟悉的明黄倩影。
他的神情还未从痛苦狰狞中恢复,心境仍是那片浊恶泥沼,风符的出现更煽起了他的嫉妒之火。
是,同为堂主的风符在十五那天及时赶到,立了大功,又因白行蕴一事得到历练,手段性情皆比往日更加沉稳老练,她如此年轻就有这样的际遇,往后自然不可限量……
“你——你怎么了?”
少女的声音将他从低迷的情绪中唤醒,水涟抬头瞥她:“你来作甚?”
“就是知会你一声,上次你托我打听许垂露和宗主之间的事,我都已弄清楚了。”
“你弄清楚了?”
“是啊,你不是说许垂露看着憔悴,似是遭宗主虐……呃,就是欺负吧,我今日看到她身有淤痕,应是受了宗主指点。不过宗主下手没个轻重,许垂露又是初学,我便指点了她几句,一味挨打总是不好——”
“等等。”水涟神情扭曲,“这就是你探听的结果?宗主怎么可能对她动手?”
风符不满道:“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水涟眉头紧皱:“你见到的究竟是什么?”
风符照实直言,水涟听得面色渐缓,心情复杂地看着她道:“你……你跟白行蕴走这一趟,真是什么也没学会。”
“?”风符对他话中讽意甚是恼怒,“你莫要以为你如今受伤我就不会打你,我可不讲什么君子风度,你再出言羞辱,我现在就绞了你的舌头!”
水涟不语,脸上却慢慢起了笑意,由微笑变为忍俊不禁的捧腹大笑。
风符莫名其妙:“你笑什么?有病。”
“我是在笑我自己。”
他竟会嫉妒一个连吻痕都不知是何物的傻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再次举步前行时,心中已舒畅不少,目之所及,如这天上冷月、地上寒霜都有了几分诗情画意的悠趣。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真的可以原地完结我也不至于头秃了(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