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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信与偏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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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涟不知无阙本不存在, 他自然不认为萧放刀会输。

    可宗主眼下答应决战,分明是存了同归于尽之念。她要在敛意所辖的盼天原重创甚至诛杀何成则,以此震慑武林盟, 但此役她自己也要受损, 自己已是废人,许垂露不会武功,玄鉴与随行弟子不过百人,武林盟若要发难, 这点人无异于蚍蜉撼树。即便有生死状在前,敛意也不可能任她杀人后还能全须全尾地离开山庄。

    只是不知何成则是怎么想的,比起宗主, 他有更多牵挂,应当不会冲动行事, 难道他觉得自己能胜过宗主?

    无论如何, 如果不是因为昨夜的变故,宗主定不会用这种法子。

    这皆是自己的错。

    他惨白的面皮也因此罩上一层忧悒的黑雾, 在许垂露的注视下艰难地拧出个类似“我很好我没事”的绝望表情。

    “……”

    许垂露实在不想与他计较, 因为在萧放刀和无阙之事上,水涟才是“不懂”的那个。她摇了摇头:“既然这样, 那我走了。”

    水涟闻言,从恍惚中清醒几分:“许姑娘原本找我是想说什么?”

    “我问了, 你便会答么?”

    “……当然。”

    许垂露狡黠一笑:“我就是要问方才的问题, 他们比武有何不妥?”

    水涟垂眼长叹:“我是怕你过于忧虑。”

    “不说怎么知道?”

    他呆滞片刻, 将自己所想如数吐露。

    许垂露却未显讶色,忖道:“原来你是担心宗主会赢。”

    “她不会败的。”

    “倘若,宗主不用无阙,她亦有把握胜过何成则么?”

    水涟一怔:“什么?”

    许垂露了然道:“所以, 比起宗主,你其实更信无阙。”

    “我、我何时这样说了?”水涟睁大了眼。

    “你方才分明犹豫了。”许垂露眯眼道,“真是奇怪,你们都没见过她施展无阙,却对这东西如此自信。”

    水涟苦笑道:“我现今帮不了宗主什么,非是恼宗主决策……只是恨我自己罢了,方才也绝非故意出言冒犯。”

    她听得酸水直冒,连忙打断:“不不,你没说错,我不懂之事还有许多,就譬如,你刚刚道高手交锋双方都易受损,也就是说胜败未必与生死一致?”

    “对宗主而言,败易伤,胜易死。但二人若是尽力一搏,有何意外实难预料,即便我信宗主不败,但与何成则正面相对,她也难保自己不受重伤。决斗结束,才是定生死的时候。”

    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一场风险极大的博弈,既然不是已定的结局,无论两人有何密约,只要是尚未发生之事,就有转圜余地。

    许垂露约莫明白了萧放刀的决定。

    与水涟的猜想恰恰相反,她不是要赢——她打算输。

    萧放刀若败,必有损于无阙神话,何成则声威也要提升不少,这也可以佐证萧放刀所说的“骗局”,若赢……那就百害而无一利了,何成则允他们在此休憩养伤,岂是让萧放刀在众人面前伤他盟主颜面的?

    “好,我知道了。”

    “许姑娘,你不会……你打算涉足此事么?”

    许垂露微笑起身:“难道我还能置身事外?你歇息吧,我还要去确认另一件事。”

    她掩好屋门,大步离去。

    屋外没有那股血气和苦味了,但她并不觉得这里更易呼吸——她还没到因这点事就胸闷气短的地步,是这天色忽而阴沉,空气也泛起潮意,像是要落雨。这湿重的冷意令她拢紧衣领袖口,也加快了脚程。

    苍梧的住所离此亦不远,她来到院中时,对方正把外头的木柴收往膳房。

    见人到访,苍梧暂且放下那捆柴火,拍去掌中灰土,迎接道:“嗯?你怎么来了?”

    她神态自若,一点不见心虚,许垂露也不得不佩服她这若有还无、亦真亦假的直率。

    “她还有多久?”

    许垂露选择单刀直入。

    “什么?”苍梧拧起眉头。

    “萧放刀还能活多久?”

    “我不是说过了么,她至少……”

    “十年?”

    “许姑娘——”

    “三五载?”

    苍梧脸色发青:“你……”

    “难道一两年也没有?”

    苍梧按住脑袋:“不是,唉……我们进屋再说。”

    许垂露站在冷风里不动如山:“不要。”

    “我无法轻下论断。”苍梧看着她,“对萧放刀来说,寿数长短并不重要。没有求生之心,才是药石罔效的真正原因。”

    ……

    冻雨绵绵,滴在衣上需得一会儿才能浸出水痕,飘在面颊、额发则似觉冷大于湿,落的仿佛不是柔软的雨水,而是细密而冷硬的冰针。

    许垂露沿着小道走了百米,终于品出几分下雨的滋味。人在凝神深思之时的确会忽略外物之变,她捻去左颊一粒滑得人发痒的水珠时,因动作随意,指尖在肉上刮出了道略重的红痕。凉意将痛意缓解几分,她眯了眯眼,抬头时忽见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底,她与萧放刀的客房就在前方不远处。

    屋前石阶上立着一个人——极显眼的一个人。

    倒不是她身形相貌出众到远远一瞥就叫人移不开目光,而是她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白雾,近其身的雨水皆被阻隔在雾气之外,像是一笔压在山庐听雨图上不肯融入的潦草朱墨。

    萧放刀以内力驱散细雨,手里却多此一举地拿了把没撑开的伞——用与执剑相同的动作。

    许垂露见此一幕,不由失语。

    如果没有那柄伞,光看她雨中练功的魔幻姿态,谁能猜得到这厮实在等人?

    她发现萧放刀其实常有匪夷所思的荒谬举动,只是碍于其身份武功,旁人极少提醒,所以她才能保有如此纯粹的自信。

    许垂露暗叹一声,决定快点过去结束对方尴尬的等待。

    萧放刀终于瞥见来人。

    她的动作自然比许垂露更快,只一瞬功夫便掠至她身旁,将手中赘物送了出去。

    许垂露握着余温尚存的青竹伞柄,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她看了眼萧放刀冷酷的侧脸,自己撑开伞,略有些吃力地举在两人头顶,这才让场面显得不那么奇怪。

    “宗主在外面做什么?”许垂露明知故问。

    “练功。”

    果然。

    她竟已不再生气,反有一种成功预判对方答案的了然与得意。

    萧放刀也并未觉得自己在“口是心非”,她确是因屋内练功不畅才来外面试试,至于取伞候人,那只是顺便,不是目的。

    许垂露微笑道:“宗主果真勤勉,是在为那场比试做准备吗?”

    “嗯。”

    “有这个必要吗?”她讶然道,“你都打算败给他了,难道宗主武功登峰造极,输也需要练习?”

    萧放刀的目光骤锐:“你——”

    “你想死在这场决斗中。”许垂露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缓慢而坚定地道,“你认为这是灭除无阙的良机,所以作出了自以为正确的决断。你先前说五位掌门的对策是让你把无阙的秘密带入陵墓,但没说‘等你死后’的‘死’是寿终正寝还是暴毙而亡。”

    “……”

    “你觉得自己总归也活不长久,不如就在这里把一切了结。”许垂露望着她,“是这样吗?”

    萧放刀冷冷道:“我希望你说这些不仅仅是在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

    “多谢夸奖。”她的手稍稍向下滑了一些,伞面将两人罩在一片更浓、更近的阴影中,“我说这些,是不想你死。”

    萧放刀怔了怔。

    她的声音近在耳畔,如此低柔又如此明晰,是自己推不开、躲不掉、蒸不散的一团靡靡雾雨。她不知道许垂露话里裹缠的是各种情绪,但绝不是她熟悉的奉承、伪善、敬畏。

    “那么你打算如何劝服我?”

    “我怎么劝得动你。”许垂露幽怨道,“你若是会因旁人三言两语就改变心意,还会变成现在这样么?”

    “……”萧放刀鲜少被人这样奚落,但眼下也生不出什么反驳的心思。

    “便是你爹娘在世,师父亲临,也未必能令你有所转移。”她漫声道,“除非,有一个更好的办法——解决无阙的办法。”

    “难道你有?”萧放刀眯了眯眼。

    “不错。”

    萧放刀淡淡一笑,显未当真:“说来听听。”

    “那可不行。”她扬眉道,“这是我唯一的筹码,必须要在得到我需要之物后才能给出。”

    “你要什么?”

    “第一,无论输赢,都要活着,第二,信我。”

    萧放刀不由失笑:“这样蛮横的要求,谁会应你?”

    许垂露肃然道:“你最好应我。你的办法固然有理,但那是建立在何成则信守承诺的前提上,你死之后,无阙存灭不就由他来定了?他得不到无阙,却有可能借此名头为自己谋利,即便他允诺暂时不对绝情宗出手,但对一个死人的承诺又能维系多久?李观主让你废明离观而建绝情宗,或许不仅是为了无阙,也是为让敛意山庄受到掣肘。”

    “她确有此意,只是……”

    “所以你还有许多事要做,眼下绝对不是赴死的好时机。”

    萧放刀低首便见对方因这番长篇大论干皱泛白的唇瓣,一时觉得自己无端给世间、给旁人添了许多麻烦,生亦如此,死亦如此。这可真是……令人惭愧。

    她知道,许垂露说的“办法”,极有可能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幌子,一份让她留有求生念头的缥缈希望。她说自己的决策以信任何成则为前提,许垂露的办法何尝不是如此?

    她要的甚至不是信任,是更加奢侈的偏信。

    “我应不了。”

    最终,许垂露得到是这四个字。

    “我就知道。”她讽笑一声,“宗主怎么可能——”

    “但我会竭力保全自己。”萧放刀道,“我并没有那么想死。与其相信旁人,不如信我自己……和我的剑。”

    许垂露心绪因她的话起伏不定、上迂下转,听到这句,才终于安定下来。

    这就够了。

    明明是如此简单的事,明明是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该有的本能,她却耗费了这么多心力才得到一个“尽力而为”的承诺。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积怨爆发,许垂露觉察到自己视线略有模糊,有什么温热湿润之物正要从她眼中泄出——

    不行,她怎么能在萧放刀面前落泪?!

    惊惶之下,她当即扬袖弃伞,两手紧紧抱住萧放刀中腰,将脸埋在对方肩头。

    萧放刀的四肢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甚至因无暇运转内功,只能任由雨水扑面。

    “你……”

    她怎会突然有此惊人之举,难道是好言相劝不成,打算耍赖么?

    “你怎么不早说?居然让我给你撑了那么久的伞——”许垂露闷在衣料里的恨声抱怨自她左肩传来,“我、好、累!”

    ……竟是因为这个。

    萧放刀垂目瞟了眼地上脆弱轻盈得不堪一扔的破损纸伞,忽然对许垂露的柔弱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于是她抬臂轻轻回抱住这位因撑伞太累而当众撒泼的娇蛮女子,安抚道:“对不起。”

    ……

    不远处,怕两人初来乍到不知贮伞之处,故特意携伞相送的苍梧:……嘶。

    作者有话要说:  许:我机智地挽回了颜面。

    我:不,你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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