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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番外:无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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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前, 太川。

    武林盟敛意山庄、明离观、竹风派、青戊阁、玉门五派掌门——李拂岚、何成逸、左八孔、杜元冬、施雀五人于十月初九抵达太川,勠力同心,合击楼玉戈。

    恶战三日, 终除贼夺谱, 五派均有所获。

    依照各派武功特性之异,何成逸持凌铄一卷,李拂岚得明炽,左八孔得生华, 杜元冬得同尘,施雀得和湛。这亦是他们原定的安排,赌上性命的死战不仅仅是为夺无阙谱, 更重要的是,不能让旁人先捷足先登。

    武林盟以这五派势力最盛, 几位掌门亦是颇有名望的武林宗师, 此行既是他们的选择,亦是武林的选择, 这个结果本是大快人心、皆大欢喜, 但当无阙真的到了几人手中,喜就不成喜了。

    因为无阙对人并不公平。

    楼玉戈最常用明炽, 它也被视为最强的一卷,李拂岚武功在诸位掌门间亦是顶尖, 强者得到更强的武学, 这是公平还是不公?

    四人心照不宣地生出了忌惮之心。

    于是, 在离开太川的前夜,李拂岚至交好友施雀与她秉烛夜谈,可惜两名女子的最后一次闺中密话却终止于一场合谋暗杀——施雀将杜元冬提供的青戊秘药加在她亲自斟好的茶水中,待药效发作后, 何成逸、左八孔联手诛杀李拂岚。

    但他们并未找到明炽。

    当萧放刀提剑掠至太川山巅时,他们终于明白素有仁名的明离观主对于危险并不是毫无所觉,她先人一步将明炽与书信传给首徒萧放刀,自己则留在太川承受了同伴的背叛。

    四人不惧萧放刀的复仇,即便他们在与楼玉戈和李拂岚的搏杀中已消耗巨大、身负重伤,但萧放刀终究只是李拂岚的一位弟子,天资颖绝、根骨奇佳又如何,她能与四位掌门匹敌么?

    在明炽之火重燃前,他们保有这样的自信。

    然而,无人能料到数日之内萧放刀便习得明炽,为师报仇。那日太川降了大雪,将众人尸骸掩藏在一片惨白之下,萧放刀带走的东西唯有楼玉戈的人头和诸派掌门的信物。

    它们足以证明她是这场混战唯一的胜者。

    这是绝情宗宗主的故事。

    ……

    实际上,故事并不总是由胜利者书写,至少对萧放刀而言,这故事的执笔者是李拂岚、何成逸、左八孔、杜元冬、施雀,甚至是楼玉戈,唯独没有自己。

    那么,她是什么?

    几年前,萧放刀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后来,她想明白了一些,她是他们挑选的墨锭,被碾碎、研磨、掺水,然后被肆意挥洒、被装裱收藏、被或褒或贬地品评估量,最后成为一幅传世之作。

    赝品的制作者是欺世盗名的骗子,但笔墨往往无辜,可惜,她这块墨心甘情愿,所以,她亦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这场骗局的共犯。

    ……

    “我、我怎么又来了?”

    楼玉戈一双赤目忽而清明,右手亦脱力弃剑,任血气漫溢的抽肠剑随意滚落在地。

    五人悚然而惊喜地发现这魔头狂性大发时竟旧病复萌,这对他们而言可谓是不可错过的绝妙良机,只是他们才受楼玉戈重创,如无十足把握,仍不能轻举妄动。

    何成逸撑起半跪的身体,试探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方才所为?”

    楼玉戈伸出手,刚打算去按自己额头,却发现手上尽是血污,一时瞪大双眼,嫌恶地在衣袂上奋力抹去:“又在杀人?!他……他真是死性不改——”

    “……”

    面前的楼玉戈性情大变,不仅没有前刻的满身杀气,神情动作竟似一位受惊少女装在这凶煞青年的躯壳之中,分外诡谲森然。

    何成逸见她沉溺于自己的惊诧情绪,全不顾旁人所言,不知该气该笑,便又出声提醒:“楼玉戈……你究竟还要不要动手……”

    对方这才回神,低头去瞧何成逸等人的面孔:“你们是——五派掌门竟都已到齐了?这里是太川?”

    李拂岚目色微沉:“看来他还未完全丧失神智。”

    “楼……我用无阙谱诱你们来,你们就真的来了?”楼玉戈不可置信地发问,“你们敌不过我,来亦是平白送死,他——我就是想让你们死绝才将你们聚到这里的。”

    即便力不能支,五人也对楼玉戈轻佻无知的讽刺怒不可遏,他们才被他重伤,又要被这不知从何冒出的魂魄指着鼻子明骂愚蠢,像是他们遍体鳞伤皆是自己往他剑上撞出来的一样。

    李拂岚垂眸冷道:“纵是万死,我等亦会赴约,不为其他,只为阁下毙命的一线可能。”

    楼玉戈面色一顿,低声道:“我没想到……是我的错。若‘我’今日杀了你们,就再没人能制得住‘我’了。”

    他长叹一声,弯腰拾起抽肠剑。

    众人登时警觉,何成逸勉强站起,将其余几人护在身后:“你不是他,既然尚未泯灭天良,何不留我们一条生路?”

    楼玉戈却是摇头:“只要我还活着,你们早晚要死在我手上,现在放你们走也没用。”

    施雀捂胸娇叱:“那我也宁肯晚死一刻!”

    楼玉戈闻言一愣:“我、我没说要杀你们啊。”

    左八孔苦笑:“不杀我们,又不肯放人,你莫非打算自戕成全我等?”

    楼玉戈皱眉盯着自己手中长剑:“我本有此意,但我恐自己下不了手,不知你们有没有……不那么痛的死法?”

    众人毛骨俱悚,难辨这疯子所言真假。

    他现在看起来是真诚求死,但谁知这是不是他假意作诱,若真有人对他出手,会不会被他一剑毙命?

    五人皆没有动。

    “算了,我自己来吧。”他用剑尖对准自己的左胸,但持剑之手颤颤巍巍,显然未下决心,不住小声嗫喏,“万一死了之后回不去怎么办……但待在这鬼地方简直生不如死,早点了结……早点了结。”

    “且慢!”何成逸走近一步,缓声道,“楼玉戈,你既已自愿求死,便是主动认输,还请依约交出无阙谱。”

    楼玉戈皱起眉头:“我方才都说了,无阙谱只是我用来引诱你们上太川送死的,世上哪有什么无阙谱?”

    何成逸脸色一变:“你在戏耍我们?”

    “不是我,是……唉,我为无阙谱造势,就是要江湖大乱,永无宁日,若你们真为这门神异武学互相攻讦残杀,才是落入我的圈套了。”

    他三言两语,轻巧道破天机。

    李拂岚以剑拄地,素来沉静威严的眼眸竟涌出两行清泪。

    施雀仍不死心,追问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若没有无阙谱,你的武功又是从何而来?”

    楼玉戈甚是懊丧:“我的武功乃是……自行领悟,天上地下唯我可用,即便我殒命离世,也无法传给旁人。”

    “为什么?”

    “因——”

    楼玉戈的声音断在冷剑入躯的闷响里。

    他死得十分突兀,他来不及错愕,也来不及痛苦。

    出剑的是李拂岚。

    她面沉如水,澹然拔剑回鞘。

    “世上不存无阙,请教诸位掌门,此行回去,当如何给出交代?”

    ……

    人在将死之时考虑的只有求生,但在得生之后,便会考虑更多。

    这是本性,亦是贪念所致。

    他们舍生忘死,携数百门众精英自九州各地赶赴太川,却没带自己最为倚重信任的弟子或者子女——因为他们知晓此行九死一生,自己无妨,断不能让自家门庭后继无人。

    他们德高望重,声名显赫,却还没到无欲无求的地步,肯冒此险,除却武人卫道之责外,更是为慷慨赴义之名、夺得无阙之利。

    今世人皆知楼玉戈死在他们合击之下,自然亦知无阙谱已落入他们五人手中。

    楼玉戈死前所言,除了亲见者,还有谁人会信?

    若他们说并未在楼玉戈身上得到无阙谱,只会被认为五派掌门因一己之私敛藏秘籍,还要编造出这荒诞理由诓骗世人。

    若他们假装一切如约进行,五人各持一卷,回到门派该如何面对同门期许,该如何承受弟子揣测?

    一派之主并非一手遮天的君王,这个谎言难以为继。

    可是实情早已被楼玉戈扭曲多年,他死后,无阙更会被捧上神坛,成为万人追逐的无上心法。

    那远比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可怕。

    第一位打破沉寂的是施雀,她并不为道德所缚,所以永远是敢于直言的那一个。

    “我们把无阙交到一个人手上不就行啦。”她狡黠道,“只要此人禁得住所有人的质疑,扛得起所有人的追讨,就没人敢索要无阙。”

    杜元冬不以为然:“除了楼玉戈,还有谁是这样的人?”

    施雀轻笑:“何盟主不算吗?”

    何成逸拱袖道:“何某不敢,施掌教不必拿我当靶子玩。”

    施雀随手一指:“那杜阁主也不错,江湖上没人会和大夫过不去,你拿了无阙谱——”

    杜元冬连忙摆手:“青戊阁无力抵挡江湖人围剿,还请施雀姑娘饶了在下。”

    “可惜我是个女儿家,否则……”她嗤嗤笑道,“倒也不能这么说,李观主就不像我这么没用。”

    李拂岚并未避开她的目光,反而认真附和道:“我倒觉得施掌教的提议不错。”

    何成逸叹道:“李观主怎也跟着胡闹。”

    “无阙谱因楼玉戈而生,也当由楼玉戈而终,只是他死得不是时候。”她轻声解释,“以一人担无阙谱之责,确为良策。但这个人,并非要在我们五人中选。”

    何成逸沉吟道:“除了我们,有此武艺声望者皆是不世出的前辈高人,楼玉戈之乱都未能令他们出世,谁有这样大的面子令他们出手相助?”

    左八孔摇头打断:“盟主,我想李观主非是此意。楼玉戈武功虽强,但他令人畏惧,并不只是因为武功。”

    “你是说……”

    左八孔颔首道:“此人年纪不宜太大,声名也不用太显,只需身世简单,无所牵连即可,有我等暗助,对方不必是绝顶高手,亦能成为下一个楼玉戈。”

    何成逸大为震撼:“这断然不可!若此人为祸江湖,岂非与本意背道而驰?”

    李拂岚平静道:“如果没有无阙,此人又能兴起何种风浪?盟主,你心中仍然认为世上存在无阙谱。”

    “……”他阖目长叹,“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择出这样的人,又要令对方甘愿受我等摆布而不反噬,实在难于登天。”

    李拂岚轻哂:“是么?我看诸位皆没有让自己的弟子来做这空前绝后第一人的意思,难道是信不过他们的资质?”

    众人皆不言语。

    他们当然希望自己精心培育的后辈能够名扬江湖,但是继任一派掌门已足够显耀,谁会希望他成为被人直戳脊梁的邪魔外道?

    然而情势紧迫,若此人非名门弟子,难得他们信任,若资质寻常,又承不住众人期许,至于符合要求的少年英杰,他们如何愿意割舍?

    左八孔想起一个人。

    他一直觉得她与楼玉戈有些相似,无论是天资还是手段,若她当年未得李拂岚教化,年纪再长几岁,如今恐怕……只是她与自己乃有宿仇,此刻提及,必会被人认为他是出于私心。

    他抬头之际,见李拂岚正往他这边看来。

    他以为自己所想被看穿,不由轻咳一声,心虚低首。

    然而,她微微一笑,声若钟磬:“不知各位觉得……萧放刀如何?”

    四下皆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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