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雾里看花
侍卫引两人出聚义堂, 往西侧内院走去,许垂露气力不足,只能很不体面地被萧放刀扶着走, 走出数十米, 她忽而转头回望,频频蹙眉。
她虽有些头晕,却还没到完全糊涂的地步。那么大一个水涟呢?他不是应该和她们一起走么?怎么不见人?
而她见萧放刀步履从容,并无意外, 便暂且压下疑虑,专心行路。
前头那位黑衣黑脸的侍卫一言不发,因顾及两人的速度只能放缓脚步, 硬是将宽阔石道走出股黄泉路的诡异险恶来。
终于,三人抵达叶园, 侍卫在距其一丈处便停了脚步, 他抬首望向拱门上刻着“叶园”二字的牌匾,抱拳一揖, 转身离去。
许垂露怀疑自己眼花了, 他对着空气行什么礼?而且还未抵客房,谁知这叶园里面该怎么走, 又不是鬼门关,那位老兄跑得这么快作甚?
两人在冷风中伫立了片刻, 许垂露恍惚中嗅到一阵花香。时值冬日, 又处西北, 园中尽是松柏榆樟,不见花迹,何来花香?
很快,她便知这香气的源头是何——一位紫衫绛纱的妇人。
妇人容颜昳丽得惊人, 纵是此类过分浓艳的色彩也压不住她的风华,她挽着那片款款浮动的绛色绡纱向两人所在之处走来,令花香为美人让行。
此情此景让许垂露蓦地生出一丝熟悉,她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在别处也见过这种轻盈柔软的布料,只是那时的是……冰绡!她再次打量妇人的五官,再次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若面前这位是传说中的叶夫人,那么她与玄鉴所见的少女必是二小姐本人了。
可是,怎么可能?
叶窈脸上温和有礼的微笑在瞥见许垂露半死不活的颓态后倏然散去,她急急走了几步,蹙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许垂露刚要答话,便听萧放刀客气一笑:“不妨事,死不了。”
叶窈面色稍缓:“这位姑娘需要休息,我领你们过去。”
“有劳了。”
两人交谈并无剑拔弩张之气,盟主夫人也不曾对两人多加打量,只以寻常待客之道应对,许垂露还未想明白那少女究竟是何来头,便已被稳妥地引进了一间暖和干净的厢房,安置在一方柔软舒适的软榻,又被喂了碗益气滋补的参汤,算是恢复了三成。
叶窈亲自忙活,身边一个侍女也没有,许垂露心惊胆战,愧不敢受,待她停下,忙道:“多谢叶夫人……”
叶窈略一弯唇,学着萧放刀的语气道:“不妨事,累不着。”
“近日庄中来了不少客人,夫人事务繁忙,不必为我们耗费心力。”萧放刀将药碗递还给叶窈,语中含婉拒之意。
“两派恩怨我管不着,你们进到叶园,无论是人是鬼,我皆会悉心招待。”她扬了扬眉,“我看许姑娘暂无性命之忧,眼下更需安静歇息,便不叨扰了。”
叶窈轻轻带上门扉,走得利落。
许垂露见人走远,猛然坐起,先警惕地环视一番四周,才压低声音:“水涟去哪里了?”
“他进不来。”
“为什么?”
萧放刀蹙起眉尖,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是作罢,耐着性子解释:“叶园乃叶窈所属,在何成逸活着时便是这样,男子不得入内,擅自闯入者将被视作敛意叛徒来处置。”
“还有这种规矩?这是她的住处么?”
“她与何至幽还有叶家旧属都住在这里。”
许垂露扶着下巴思考片刻:“没有何成则?”
萧放刀笑了笑:“除非他不是男子。”
她若有所悟。
“刚才那个侍卫在叶园前行礼,说明庄中之人对叶窈十分尊敬,如果她只是前盟主遗孀,恐怕得不到这么大的尊重,可是,如果她只是被迫委身小叔的‘嫂夫人’,旁人亦不会对她如此重视,先前苍梧说他们没有孩子,看来就是因为这对夫妻根本就是有名无实。”
萧放刀并未否认,但许垂露仍有些不确定道:“我说得对么?”
“旁人的家事,你如此津津乐道,我怎知是对是错?”
“话不能这么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明明知道得比我多,还说我碎嘴。”
“……”萧放刀目色微沉,施手捉住许垂露的手腕。
“?!”
把脉可以,但不要摆出一副要剁手的表情好吗?
许垂露眨了眨眼,试探道:“怎么样?问题不大吧。”
萧放刀唇畔起了一丝冷笑:“恭喜。”
“……”
不合适,这台词不合适吧。
“恭喜啊,再玩儿几次,你便能原地飞升了。”
许垂露哈哈干笑:“不至于……没这么严重吧?”
“我无暇顾及你的生死。”她缓缓道,“你想做什么我不拦着,只要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许垂露十分惊恐,“我真的要死了?”
萧放刀瞥她一眼:“这是你方才自己说的,我强迫你练无阙,害你平白犯病。”
“那是因为怕你们真的打起来——”
“难道你认为我不敌他?”
许垂露理直气壮:“你们之间的事若是打一架就能解决,方才何必坐下谈判?还未到刀兵相向的时候,我明白。”
萧放刀展颜道:“那么,你觉得我应当答应这门亲事?”
许垂露摇头:“何成则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结了亲也无用。”
“你认为他想要什么?”
“除了无阙之外,还有什么能让盟主觊觎的?”
萧放刀的神情逐渐沉入凝肃。
许垂露的反问正是她的疑问。她当然知道武林盟想要无阙谱,但是夺谱的办法有许多,可用以交易的东西更多,何成则要结亲,不必弄一出比武招亲的戏码。无论是庄内还是江湖皆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他没理由让绝情宗的人占这便宜。就算何至幽的夫婿不是未来的庄主,也必会在敛意山庄任以要职,此人若不被何成则认同信赖,便会成为敛意的莫大隐患。
竹风派与敛意山庄本就有盟约在前,左八孔又是受前盟主恩惠才能当上掌门,两派利益相关,何成则若择竹风少主为婿,勉强能算一桩良姻。
可水涟与他们素无瓜葛,他何以确定水涟入赘后的忠心?何成则若要挟人作质,也该挑风符而不是水涟。
除非,即便没有忠心,何成则也有别的东西确保对方受其控制。
……
水涟没想到何成则竟亲自将自己送到客舍外。
这地方偏僻清幽,与其它客房隔着一段长廊,料想是怕他和其它门派弟子起冲突,坏了这桩江湖盛事,不过,他本就不想与那群聒噪无聊的武夫待在一处,何成则这番安排是监视软禁也好,讨好示怀也罢,他都愿意应承。
宗主与许垂露已行缓兵之计,他亦不能公然拂了何成则的面子。
“何盟主,我自知微浅,不敢高攀,您不必在我这里多费心思。”他拱手一揖,“既已约好来日再谈,此前我定不会有逾矩之举,届时谈妥了,只要宗主下令,我没有不从之理。”
他觉察到何成则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许久,心隙骨缝那种骇然而古怪的感觉又开始泛动。
到底为什么?对方练的是什么武功?难不成只对自己有用?
“你倒是听话。”何成则微哂,“这毕竟事关你的终身大事,自己没有半点主意么?”
水涟不禁皱眉:“您是在问我的意思?”
“不错。你既知道此事由不得你,现在说些实话也无妨吧。”
还能有什么实话?他真以为谁都想“嫁进”他们何家么?
水涟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嘴上却道:“您何曾问过二小姐想不想嫁?”
何成则目光一顿。
水涟知道他肯定没有。
一个连亲侄女的想法都不在意的人,竟来询问一个陌生人的意愿,不可笑吗?
“我想,我与二小姐的态度应该差不离,我们虽然未曾谋面,但在这方面算得上同病相怜,何盟主与其想着如何从我这里得到所谓‘真实’的回答,不如将这份用心放在更值得自己关切的人身上。”
何成则颔首道:“想不到我竟是被你教训了。”
水涟后退半步,忙道:“不敢。”
“不过,你不该妄测幽儿的想法,她是不大喜欢我的安排,但未必不会喜欢你。”何成则的语气又和善起来,“你说得对,你们尚未见面,不好乱牵姻缘,怎么说也该等你们见过之后再谈。”
水涟暗道不妙。
他应付一个何成则还勉勉强强,但那何至幽在此事中应是无辜者,他既不能迁怒,也不能示好,对方有疾在身,又如此年轻,若处理不当,多牵涉一人进来,又添一个变数。
有时,弱者比强者更加棘手。
他摇了摇头,诚恳道:“见与不见,并无差别,何况,此时相会,若为旁人知晓,恐会为二小姐招来非议。”
何成则笑了笑:“水少侠君子之风,不像是绝情宗的做派,叫我更欣赏了。”
“……”
“幽儿喜欢待在书阁,你有暇可去看看。”
何成则说得委婉,却是否认了水涟“不欲见面”的请求。
水涟愠不敢言,只微微沉了脸色。
“雾里看花,始终隔着一层,如有坦诚相见的可能,何不一试?”
何成则言语未散,人已无踪。
水涟不知他口中的雾中花究竟是什么,或许是何至幽,或许是他自己,或许是萧放刀,亦或许是——无阙谱。
他静静凝视着何成则消失之处,令自己望尘莫及的轻功之上飘浮的是武林盟主的威严与强大,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这种东西,却并不感到陌生,它好像一直盘桓在自己头顶,阴郁黑沉,如鳞如瓦。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应该没有什么能阻碍我码字了!(如果有,那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