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伯乐一顾
她意识到, 萧放刀提及风符时态度随意自在,也不大讲究顺序逻辑,拣着什么趣事便随口说了, 可见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 彼此之间没有避忌。
而许垂露问及水涟时,萧放刀则会认真许多。性别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恐怕是因为她并没有那么了解水涟。作为同门和主从,他们的关系更近朋友, 但真要说推心置腹的朋友知己,恐怕还谈不上。
“水涟是什么时候来绝情宗的?”
“三年前。”
许垂露点点头,刚打算再问, 却觉得口里这酒莫名有股糊味,她凑近杯口嗅了嗅, 才知糊味不是从杯底散出, 而是自楼下飘来。
她忙去捉萧放刀袖口,惊道:“这是——下面走水了!”
萧放刀安坐如山:“我们在屋顶, 烧不着。”
“谁说的?火势若大起来, 最先熏死的就是我们!”
“怕死?要不去河里躲躲?”她似有笑意。
这是怕不怕死的问题吗?要死也不能被烧死!
但萧放刀神情镇定,不见一丝惊慌, 又让许垂露觉得有鬼,莫非她早知有这一场火, 甚至邀她来屋顶也有这一层缘故?
“你……你放的火?”
“好会冤枉人, 我与你在一处, 我要是纵火,你也得是从犯。”
许垂露虽觉有理,眉头却未有放松。
“好似是外头起的火。”
“嗯,有人烧了刘细草的货。”
“是他仇人?竞争对家?”
“也许是有人不想竹风的聘礼如此顺利地抵达西雍。”
火势不大, 但在寂夜之中分外醒目,看顾货物的两名守夜护卫见火舌舔上那几大箱贵重聘礼,登时慌了,两人一面解衣灭火一面大喊走水,引了几个护院堂倌穿着中衣冲来帮忙,又有闻声的小厮把刘细草唤起,这么一闹,上上下下的客人都被搅醒,一时骂声不断。
屋顶竟成了最清净的地方。
许垂露心中不安,但因萧放刀之故也不能有何举措,凝目而望时,忽地捕捉到一道熟悉的人影。
“水涟……也去帮忙了?”
显然,在许垂露看来,水涟绝非古道热肠、乐于助人之辈,他出现在后院,定有什么别的目的。
而他白日恰与刘细草殷切交谈了一番,难道是为着这点情谊——还是他真对做别人女婿有兴趣?
“你觉得他不该帮?”萧放刀抬了抬眉,“水涟是个好人,岂会见死不救?”
许垂露悻悻道:“哈哈。”
“你这怪声怪气的腔调从哪里学来的?难听。”
自然是各位网友的无私倾囊以及与好友的嘲讽往来。
“朋友教的,她是个写话本的,这两面三刀的墨客满肚坏水,常把人呛得说不出话。好在时长日久,我也得了几分真传。”
许垂露知晓对方是期待她讲些自己的过往的,毕竟萧放刀说了这许多旧事,总不是闲得慌非要拉她话家常。这是一种“交换”,她满足了自己的好奇,自己怎会不懂投桃报李的道理?
只是许垂露自觉前生无聊,实在乏善可陈,而且鸿沟难越,说多了恐怕破绽百出。故而一见萧放刀有倾耳详听的趋势,她便及时住口。
“所以……水涟是怎么回事?”
“当年,算是我将他救回来的。”萧放刀也盯着底下没能翻起火浪便被扑灭的虚张声势的火焰,“他给一家富户当护卫,这东家待他不错,是有意要纳为己用,除却衣食用度上的大方之外,还给了他义子的名分。但水涟出身不明,平日表现也矜持淡漠,虽为忠耿之事,却显得不够‘忠诚’。”
“这听起来不大像……”
“不大像他,是么?的确,他对不熟悉的人戒备心颇重,惯常以圆通柔弱之态示人,易博得好感,这也是他东家喜欢他的原因。不过,待他成了人家的义子,他便觉得不必如此伪饰,对‘家人’还要惺惺作态吗?可惜,他的耿介在旁人看来就成了冷淡、傲慢、不上心。其实,他所为的实事比往日更多,只因态度不那么卑顺,就叫人看不惯了。”
许垂露:社畜代入感太强,拳头硬了。
“所以这家人反而疏远了他?”
“那倒没有。水涟是个可用之才,他们不愿舍弃,无非一点小毛病,治治不就行了?”
火光已消去,看上去无人伤亡,许垂露呼吸稍缓。
就是刘细草趴在木箱上干嚎的声音太大,让人不得不侧目——这距离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从围观者的哄笑和他身侧青年的无奈搀扶拉扯能窥得一线端倪。
约莫是货物有损,惹他心疼。
只是刘细草身边除了水涟之外还立着个扎眼的青年,两人一左一右搀着刘细草,像一双竹箸夹着块肥而有一点腻的堆金积玉五花肉。
萧放刀干咳一声。
“怎么治的?”许垂露即刻回神。
“他们又收了个养子。”萧放刀道,“提拔此子分担水涟手中事务,又对他多加夸赞,以此敦促水涟勤勉上进。”
“……”
“水涟有所觉察,却没生恼,仍依照旧例行事,既没对这养子有所不满,也不曾讨好这家主人。”
许垂露已预料到将要发生之事,叹道:“没事找事,定要生祸端。”
“这养子最初只是个被利用的棋子,后来经人吹捧几遭,就动了别的念头,多番构陷水涟。家主心知这些陷害愚蠢拙劣,却想借此探探水涟的态度,可他不说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最后便不了了之。有赖于这一家蠢货的纵容,养子构陷的本领长进得很快,没过多久,离间计成,水涟也没解释一句,直接与他们断绝往来,走了。”
许垂露皱起眉头:“这……这算是个不错的结果,怎么会发展到要你救他?”
萧放刀笑了:“因为水涟走得太干脆。”
“哦,他毫无留恋地走了,反倒让他们对那养子的话生疑,看来,留下来的这位日子也不好过。”
“不错,他不好过便恨水涟,嫌他走得不够远,还有重得人心的可能。”她冷然道,“于是,斩草除根,乃为上策。”
此时,刘细草已停下哀嚎,被家丁扶着慢慢踱回了客房。想来是损失已清算完毕,暂且安心了。
与水涟客气交谈几句后,那青年也随刘细草而去。
水涟正往后门走来,却忽然仰颈,向上一望——既非望天,也非望月。
他对屋顶的萧放刀颔首致意,而后入了客栈。
许垂露:……很难相信这两人没有鬼。
“然后呢?”她比较想知道美救英雄的细节,“那人对水涟下手了?他武功很高么?”
“他颇有自知之明地找了几个打手。”
“……哦。”许垂露点头道,“水涟不敌,你恰好路过。”
萧放刀挑眉:“是他找的打手里恰好有绝情宗的人。”
啊,这听起来才是你们魔门该干的事!
“我看到宗中弟子,便留下来多瞧了几眼。”萧放刀面色无波,“那养子请的是打手,便宜,而且平白无故的,没人愿为了不相干的雇主担条人命在身上。待几人将水涟打成重伤,那人才出面,打算一刀果结了他。”
果然,不是人人都请得起杀手,尤其要杀一个本就武功不俗的青壮年男子。
“那么,该是你出手的时候了吧?”
“我为何要出手?”萧放刀怪异地看向她,“我与他毫无瓜葛,虽无仇怨,但也没有交情。”
“?”
“我只是打算把戏看完。”她掸去膝上的一片落叶,“这戏果然没有令我失望。两人都想要对方死,但是,怕死的那个往往是最先死的。”
即便重伤,水涟也有逃跑之机,那才是最稳妥的路。
在这种时候与人搏杀,的确需要不顾生死。
“他……”
“他用饮河剑割开了对方的脖颈。”
许垂露觉得脖子一凉。
萧放刀幽幽道:“然后,我从他身边走过。”
“只……走过?”
“他攥住我的衣袍,哭了。”忆及旁人哭泣,萧放刀语气中竟含笑意,“他说,他杀了自己的兄长,是无家可归的孤魂,求我收留。”
“他知晓你是谁?”
“这几人中,唯有他觉察到有人在暗中窥伺,他不能确认我的身份,却敢一赌。”
“原来如此。”许垂露憬悟,“本以为是英雄救美,没想到是伯乐与千里马。”
她想,其实,如果没有萧放刀的跟踪,水涟未必有勇气殊死一搏,但是,若不是他奋力挣扎,萧放刀也未必会多留一刻。谁先谁后,自救他救,很难说清。
可以确定的是,水涟在绝情宗结束了他的涣然流散,正如遇上伯乐后不再受人祗辱的千里马。
“你在夸他?”萧放刀道。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许垂露充分吸取了水涟被前东家怀疑的教训,积极奉承,努力献谄,“你慧眼识英又架海擎天,兼具两者之长,既是伯乐也是千里马。”
萧放刀眯起眼:“好话都让你说尽了,那你是什么?”
许垂露回忆了一下这寓言里的角色,不确定道:“大概是……饲马者?”
萧放刀神情扭曲。
“那……奴隶人,也行。”许垂露迅速提供了第二个选择。
嗯,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