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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番外:《放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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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不近独自抚育萧放刀。

    一个孤身携子的妇人遇到的麻烦和从前的梁家小姐以及“萧夫人”所遇到的都不同, 它们不会消去人的血肉皮骨,却可以把人的生气慢慢蒸干,使之变成槁木枯石。

    并且, 当她凝视着那张由干皱逐渐变得圆润的婴孩脸盘时, 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无法解决这个“麻烦”,萧放刀令她甘之如饴地深陷泥潭,这是比爱情更可怕的桎梏。

    随着萧放刀的长大,她的忧虑也与日俱增。

    梁不近不知该如何教导这个孩子, 她的骄傲使她不允许萧放刀变成一个无知的蠢货,她又害怕她的倾囊相授会使自己与萧幸某些疯狂的特质在萧放刀身上愈演愈烈。她一面扮演着温柔慈和的母亲,一面又承担着木人石心的观者角色。

    萧放刀自幼便展现出惊人颖异。

    梁不近亲自教她读书习字, 萧放刀五岁那年就识字千字之外,能自己阅览《急就篇》、《诗》、《易》等书, 因其家学渊源, 文山书海唾手可得,稚子虽蒙, 却已有喜恶偏好, 她对兵、法、释、道四家兴趣浓厚,常静坐冥思, 与成人无异,而她并不孤僻, 许多时候, 相较于梁不近, 萧放刀更能得到邻里喜爱。

    而在她六岁时,梁不近发现萧放刀指缝里偶有煤灰。

    这引起她的警惕,因为这孩子虽然对许多事情都保有一颗赤忱好奇之心,却对庖馔毫无兴致。

    当她数次发现烧火棍被挪动的痕迹后, 她对年幼的女儿发出质问。

    “伪欺不可长,我希望你对我吐真。”

    “……我用它练习剑法。”

    梁不近悬心终坠。

    她没有让萧放刀接触武艺,却把那本剑谱贮藏在书丛中,她既期待她的女儿能发现这个秘密,又为这样的结果感到忧惧。

    “你为何瞒我?”

    萧放刀低下头:“我认为娘会不高兴。”

    “何以见得?”

    “因为您总是略过武经总要中关于兵器的部分。”她诚实道,“其他书也是如此。”

    “是的。”梁不近将烧火棍扔给她,“武功与其它东西不同,经史子集、琴棋书画,若你学得不好,至多被人嘲笑,而武功如不往精深处修炼,却会为此丢掉性命。譬如——”

    她蓦然开步,向一个无还击之力的幼童出掌袭去,萧放刀一怔,忙俯身去拾那铁棍,却慢了一步,只得生生受了那一掌。

    陌生的痛意令她面上砰然烧起愠怒的红云,同时,她感到右臂的疼痛将一种埋于她骨血、脉搏甚至是魂魄的猛厉之气彻底激出。

    剑谱中乱如游蛇、似图似字的线条奔赴腕下,书上烟墨渗入棍里焦灰,变成一壶淳浓醍醐向她泼来。

    她持棍如剑,大逆不道地向自己的母亲刺去。

    那是她第一次踏涉俯仰宇宙、游心太玄之境。

    梁不近明白,若这一掌没能打消她的念头,此后便再也没有什么能阻绝她的宿志。

    这对母女自此有了一项非同寻常的增进感情的活动——武艺切磋。

    当然,萧放刀没有赢过。

    她经常因自己的落败感到沮丧:“娘,你应该让一让我的。”

    “我已经让过了。”梁不近学她委屈的模样,“每次划破了你的衣裳,还得我来缝补,我肯定希望你赢呀。”

    “为什么不能再多让一点呢?”

    “因为我怕我真的没有衣裳可补了。”梁不近淡淡地笑,“你会越长越大,越变越强,这样的机会便越来越少。”

    萧放刀忖了忖,承诺道:“若我有一天赢过了娘,也会为娘缝补衣衫的。”

    梁不近目光幽静。

    这一天没有来。

    她未等到萧放刀长大,却等来了竹风八曲。

    他们是竹风派八位护法,分别以箫、笛、埙、钟、琴、筝、琵琶、箜篌为武器,音可洗耳,调能摧心。

    八人站在这座狭窄杂乱的农家院落,风采稍减而声势迫人。

    “我们是来取秋江剑的。”

    他们以胜者的姿态开口。

    梁不近闭上双目。

    她知道梁家必已出事,才会有人受胁说出她的去处。

    这人或许以为八曲找不到她,或许仅是为了保命随口胡诌,或许是将一线希望寄在一个离家十余载的叛徒身上。

    她也知道,竹风八曲要的绝不仅仅是一把剑。

    至于其中的秘密,她不得而知。

    “你们要白跑一趟了。”

    “梁大小姐不愿交出?”

    梁不近微笑:“是的,秋江剑已被我熔毁,无论你们想得到什么,都是徒劳。”

    八曲之首左八孔俯视她身侧的萧放刀,沉声道:“令爱或许不这么想。”

    梁不近远离江湖已久,并不了解他们的功力究竟到何种程度,可她清楚自己决计无法在这八位高手的围剿之下保全自己与萧放刀两人。

    何况,她多年未曾持剑,这贫寒的屋舍也没有一把比得上秋江剑的利器。

    “你们大概不知道萧幸是怎么死的。”她轻轻摩挲萧放刀的发顶,“我的丈夫在我临产之日毙命我手。”

    左八孔骇然皱眉:“是你杀了萧幸?”

    “不错,因为他并不令我满意。”她冷冷道,“这个孩子也一样。如果阁下要拿她的性命作为威胁,我会在你动手之前先了断她的性命。”

    “虎毒不食子,你——”

    梁不近话锋一转:“不过我不建议你们这么做。因为她不仅是我的女儿,还是明离观主李拂岚的徒弟。”

    “我不知梁家与明离观还有交情。”左八孔道。

    “现在你知道了。”

    梁不近随手拾起木墩旁的柴刀,对女儿道:“来,让他们看看你师父教你的剑法。”

    萧放刀望进那双冷漠而含讽意的眼眸,从中读出了深刻的眷爱。

    她手持那柄玩具般的木剑,赫然出招。

    陶平伯唇畔埙音忽止,愕然道:“是重离剑法。”

    千飞花迈步靠近,背上的琵琶撞着她纤细的腰肢,漾出比弦音更动人的轻响:“小丫头,你的剑真的是跟李拂岚学的吗?”

    萧放刀不说话。

    与梁不近的最后一次比试,她没有输,也没有赢。

    她只看到母亲用了一种她平日从不曾施展的肃杀而冷冽的剑法与她相对。

    秋风秋雨愁煞人。

    她周身落的仿若不是剑气,而是萧瑟哀凉的秋意。

    梁不近踩着落木,手提柴刀,对已成围杀之阵的八人道:“梁家人死尽了么?”

    左八孔握紧了他的箫:“没有。”

    “那好。”她笑,“无论是谁让你们来寻我,请放过他,他已将自己所知尽数相告。”

    “……”

    她俯下身子,悄悄对萧放刀道:“我不认识明离观主,但她是个好人,所以即便如此也能被我利用,若你能活下来,便真正地拜她为师吧。”

    “梁不近,你本不必走到这一步。”左八孔似有惋惜。

    “呵呵……”

    她仰首对天,却是在与萧放刀说话。

    “其实我没有资格怪他,他不肯放刀,而我也不曾真正舍下秋江剑。”

    “或许,只有你能做到。”

    她用梁家剑法最简单的一式完成了自戕。

    在得知父亲亡故的真相、目睹母亲赴死的惨象的这一日,萧放刀领悟了这套剑法的真谛。

    它是红的。

    把秋日凋落的所有枫叶塞进灶炉才能烧出这样的红。

    她不能直视天上红日,也不敢直视地上红血,只好把视线凝聚在中间那一群杀意明灭不定的人身上。

    她记住了他们的身形、相貌、武器,还有八种乐器的音色以及八人高低不一、粗细有异的语调。

    他们正在讨论自己的生死。

    “不能留她。”

    “她天资甚高,万一真是李拂岚的弟子——”

    “李拂岚可不止这一个弟子。”

    “梁不近与萧幸皆死,他们早叛出梁家,何必连他们的遗孤都赶尽杀绝?”

    “成事的往往都是这种身负血仇的遗孤,不可心慈手软。”

    “杀了她。”

    “杀。”

    “……”

    萧放刀听他们争执不休,冷静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你们最好杀了我。”

    八人陷入一瞬寂静。

    左八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放刀。”

    他沉默须臾,最终点头:“你走吧。”

    萧放刀为对方虚伪的仁慈露出一个微笑——肖似梁不近的微笑,然后转身离去。

    拜入明离观时,萧放刀年仅九岁。

    李拂岚得知萧幸与梁不近的死因,只悯然诵了一句:“无上太乙度厄天尊。”

    她破例纳自己为徒的一刻,萧放刀知道母亲授她重离剑法实为高瞻远瞩。

    道门中人皆有道号,如李拂岚道号“善见”。

    然而萧放刀是个例外。

    李拂岚欲以“放刀”为其号,却被她拒绝。

    “弟子的名字是这三个字,不可增,不可缺。”

    “那么,你可知令堂取此名的深意?”

    她当然知道,这是梁不近对萧幸的希求,也是对自己的规劝,可惜两人都未能做到。

    “弟子会尽力为之。”

    入门第二年,萧放刀身上已没有父母双亡的郁丧悲懑。

    她潜心习武,因修炼时直截根源,单刀直入,剑法进益一瞬千里,深得李拂岚爱重。同门弟子怜其身世,惊其禀赋,也对她关护有加。初时反对李拂岚收徒的几位长老亦开始喜欢这个明快聪颖的孩子。

    戊辰年,腊月初八,萧放刀十五岁生辰之日,李拂岚赠她一柄长剑。

    剑身光华流转,熠熠若明,她接剑顿首:“多谢师父。”

    “佩剑乃武人俦伴,你可以为它命名。”

    李拂岚的淡笑似有深意。

    萧放刀眉头微蹙:“未曾出鞘的剑,也能有名字?”

    “自然。”她徐徐道,“你因何出鞘,它便因何得名。”

    “弟子不明白。”

    “你明白。”李拂岚的注视温和而威严,“我知你一直在思考梁不近遗言,只是尚未得出论断,是吗?”

    “放下恶意、妄念、颠倒、执着,是谓放刀。”她低头望向掌中长剑,“娘只是希望我这么做,却不告诉我为什么,既然她也未能做到,何以确定放下便是最好的结果?”

    “所以,你并不愿承她遗志。”

    “若她真的要我蒙昧混沌,又何必授我诗书、传我武艺?若遗志困缚心魂,岂不也成了该被放下的‘刀’?”

    李拂岚道:“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而在为师看来,金刚亦可低眉,菩萨也能怒目,金刚还是金刚,菩萨仍是菩萨。”

    萧放刀霍然抬头。

    持刀再放,放而又拾,萧放刀总是萧放刀。

    “弟子明白。”

    “那么,你的剑——”

    “待它扬名之时,自会有名字。”

    师徒二人相视而笑,萧放刀深深一揖,起步而去。

    她在练武之时等待,在等待之时回忆,在回忆之时练武。

    她等到了让剑扬名的机会。

    竹风掌门身陨,派中内乱,萧放刀只一人一剑出现在山门前,要见八位护法。

    左八孔鬓边已添白霜,面对这陌生的少女,疑道:“姑娘有何贵干?”

    “我是萧放刀。”她眉目间溢着灼丽的神采,“特来请竹风八曲做我剑下亡魂。”

    他目色一沉:“原是为报仇而来。此事是我主使,便在你我二人间解决吧。”

    “只你一个?难道其余七人已经死了?”她讶然发问。

    说话间,已有数人飞身掠来。

    “哈哈,左兄,我早说此女并非善类,现在后悔了吧?”

    “哪来的黄毛丫头,好大口气。”

    “长得和梁不近真像啊。”

    “怎么,管兄还对人家念念不忘?”

    ……

    “一、二、三……才来了五位啊。”萧放刀遗憾道,“那就请诸位转告剩下三位,明日辰时,浮雁山相候,缺一不可。”

    千飞花冷嗤:“不去又如何?”

    “那你们就错过了一个斩草除根的好机会。”她轻抚剑柄,“而且,你们应不希望我此时给竹风内务添乱吧。”

    次日,浮雁山层烟叠翠,晨雾缭绕,立于其间如白日升仙。

    八曲终是来了。

    萧放刀的剑极快也极利。

    它带着湍飞的怒气斫开玉笛、击碎陶埙、震裂铜钟,然后挑断琴弦、割切筝线,最后分折琵琶簧板、斩下箜篌凤首。

    铿鸣瓮音与凄嘶哀嚎合奏出一曲肃寂绝响。

    她的剑染上七人的血。

    左八孔以箫挡剑。

    竹箫不可能硬过铁剑。

    然而——

    箫未断,剑已折。

    他捂腹踉跄,口中涌出猩红的血。

    “是我看错了人……你……你和你爹娘一样,是疯子……”

    萧放刀提着那柄断剑向他走去。

    “你彼时放我走,是因为我的名字?”

    “噗咳咳……”

    他骇然发现,这个连杀七名高手的女子神色平静、毫无杀意。

    而她的剑却像一个青面獠牙、恶煞黑惨的嗜血凶兽,正往外吐出勃然怒意和犷然邪气。

    他记得,萧幸的刀亦是如此。

    他惨然阖目:“杀了我。”

    萧放刀扔下断剑,剑身压覆的细草被染上几点血色。

    “它叫‘逞怒’。”

    “好……好名字。”

    她学着他多年前慈悲的语气,缓声道:“你走吧。”

    浮雁一役令逞怒剑立名江湖,也让侥幸得利的左八孔坐上掌门之位。

    他逐渐明白自己存活的原因——竹箫包藏的黑玉石震断了她的剑。

    人放刀,剑逞怒。

    萧放刀只用剑杀人。

    或者说,当她未曾持剑时,便绝不会夺人性命。

    时年,萧放刀芳龄十六。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和正文风格不太一样,比较放飞自我,可能暴露了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的事实(

    然后,换新封面啦!是帅气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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