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去留有定
至少从周渠临走前的反应来看, 他没有一点大彻大悟的憬然,反倒像受了更大的冲击。
……罢了。
“你既不怕显声,往后要说什么还是自己来吧。”许垂露叹道, “方才我就怕我说错了话, 曲解你的意思,反倒误事。”
“我是觉得你说话好听,叫你多说几句。觉得吃了亏?”
两人共执一伞,正往马车行去, 萧放刀的声音就绕在她耳畔,近而轻缓。
“没有。只是觉得似乎无甚必要。”许垂露稍定心神,说的也是实话。
“谁说的?”她脚步一顿, “借你之口道出我欲诉之言,恶事便是你我一同做的, 仇恨也得你我一起担。”
“……”
许垂露怔了怔, 她不知萧放刀还有这层意思,不由心中微寒。
她不是武林中人, 纵使加入绝情宗, 也未做过什么利于宗门之事,更与宗外人士毫无瓜葛。彼时站在纪长迁面前, 她心无惧意,除了相信萧放刀的武功之外, 也是因为她常常怀着一种世外客、局外人的漠然心态, 对这些江湖恩怨没什么参与感。
萧放刀早已看出, 所以故意迫她开口?
看来,在不破楼时……便是这样了。
“你还是怀疑我?”许垂露坦言道。
“我是怕你还不够清楚。”萧放刀语气难得如此肃穆,“我将重要之事告知你,当你是籍籍无名之辈时, 纵你立在街巷将那些秘密大声吼出,也无人会信你的疯言痴语。但你在我身边待得愈久,你的话便愈有分量。”
许垂露豁然贯通。若不是萧放刀的弟子,自己的话便只是关于她的闲言赘语中无关紧要的一片,如若她与萧放刀一同频繁地出现在众人视野,莫说言语,纵使举止稍有异样,都足以为她招致许多揣测。
所以,她们越是亲近,萧放刀对自己也越忌惮。
“我明白了。”
“当真明白?”萧放刀蹙眉,“我说过——”
“你说过我有反悔的机会,所以我们一同行事时用的都不是真实身份,你分明给我留了余地,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狠?”许垂露压低嗓音,悄声道。
萧放刀带着自己入此险境,不为共担仇恨,而是要她惧怕,或者说,知难而退。
萧放刀眯起眼:“你倒是会给自己找台阶,假身份又如何?说话露相的都是你啊。不过你说得不错,现在要走,为时未晚。”
“你怎么总赶我?将我扣押的人不是你么?”
萧放刀略有愠色。
“难道我看着不像好人,叫你这么不放心?”许垂露开始自我怀疑。
萧放刀敛目,语气稍硬:“我不知道你有何理由留在这里。你与他们不同,既不是求庇护,也不想学武功,对我无敬无畏,无所图无所求。而且,我查过你的底细,但什么都查不到,所以无法拿你的家人或是朋友作胁。我要你走不是为你考虑,是怕这种人留不长,往后终成祸患。”
“你……想得还真多。”许垂露听得头昏脑涨,“既然如此,当时直接杀了我不是一了百了、万无一失?”
“现在想来,我的确该这么做。”萧放刀握持伞柄的力道加重,指节因之泛白,“可惜彼时我甚自负,以为世上不会有你这样的人。如今,我承认我捉摸不透你心中所想,算我失策。我不会杀你,你走之后,我便说你死了,再将你的死算在武林盟头上。”
“……”
她居然连后事都安排好了。
萧放刀继续道:“见过你的人不多,况且你的改换形貌之术出神入化,要避人耳目轻而易举。只要你离赤松镇远些,随便找个地方买个宅子便能安生过活,写诗作画,扬风扢雅,定比现在怡悦许多。”
闻言,许垂露也拿不住她究竟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还是心怀叵测故意试探了。
见鬼,听她这么说,自己差点都要意动了。
留在绝情宗,初时是为完成那劳什子《放刀落剑图》,后来是因为怕离宗之后成为众矢之的,而现在,系统任务是否完成并不影响她的正常生活,至多被朝露唠叨几句,而后者萧放刀可以替她解决。
她似乎的确失去了留在她身边的理由。
萧放刀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
“如果我就是不想走呢?”
这话问得很叛逆且不要命。
“为什么?”萧放刀眉头紧皱。
扇形图的疑惑占比极高。
许垂露慢吞吞道:“你方才说得不错,忠诚总是要理由的,畏比敬长久,但未必没有比畏惧更坚牢的东西……”
萧放刀目光一震:“你不会要说——‘爱’?”
许垂露惊恐摆手:“不是,我是说‘习惯’。”
萧放刀:“……”
“我不觉得离开后的日子会比现在好过,你所描述的独居生活固然美好,但那不过是以己度人的推测,万一我就是个不惧险阻、贪图刺激之人呢?安乐非我所愿,正如男子非我所好。现今这样我觉得很好,为什么要折腾一番,离开我熟识之人,去过那种全然未知的日子?就为了虚无缥缈、尚未发生的危险?”
“你……”
“其实,我不是不怕你,只是目前我对你的了解程度不足以令我对你生畏。”许垂露道,“兴许时日再久一些,待我了解透彻你从前那些凶恶作为,恐惧和忠心也就水到渠成了。”
萧放刀沉默片刻,半晌,才缓声开口:“好,你说服了我,但我仍不认可你的任性。”
“认不认可不打紧。”许垂露对着掌心呵出一口白气,“我更怕我们再在冷雨里纠缠下去,明日害了风寒,我一人牵累你们四个。”
冷是真冷,但她也有那么点小心思。
——进了马车,萧放刀总不能赶她出来。
她听到萧放刀轻叹一声,然后妥协地携她往前行去。
“你们回啦!”苍梧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朝她们遥遥招手。
许垂露这才想到,她刚才被掳走的场景在旁人眼中恐怕十分惊悚,苍梧与玄鉴能这般平静,应是水涟向她们说明了情况。
但两人毫无缘由地离队这么久,他们难免要担心。
“方才有点急事,现在已处理完了。”
许垂露收伞上车,撩开车帘时卷入了一阵湿寒冷气。
玄鉴将温着的小泥炉递去,对方略有不好意思地接过抱住,在玄鉴身边落座。
水涟脸色苍白,目光紧紧黏在萧放刀身上。
他发现两人都未持饮河剑。
“明烽姑娘穿着这身衣裳也好看,我方才险些未认出来呢。”苍梧看着竟颇高兴。
许垂露:应当不是“险些”吧。
“过奖。我怕出去后弄脏原来那身华服,便换了件便宜又不打眼的。”
“你们和人交手了么?没有受伤吧?可需让我看看——”
萧放刀淡笑:“不用。只是去看那群山匪是否真的罢手,见他们已经下山,我便回来了。”
“嗯,稳妥些为好。”苍梧点头,“想不到你们出身商贾,不仅武功不俗,江湖经验也很丰富。”
“没什么,此行一路避祸,免不了要多长几个心眼。”萧放刀挑眉,“毕竟像苍大夫这样的好人不多。”
她朗然一笑,也不忸怩:“那是。”
雨打蓬盖如琴筑低鸣,众人阖目小憩,雨势渐微,不可见,却可闻。
人很奇怪,若在安静时沉睡,一点响声便会惊醒,但若在嘈杂中入眠,倏然的寂谧亦会令其失去困意。
云销雨霁,残水滴答,许垂露惺忪转醒。
对面的萧放刀也恰好睁眼。
横陈于两人之间似滟滟春潮又似隐隐轻雷的意绪慢腾腾地熏蒸开来。
驭师却在此刻挥鞭,令晃荡的车体震散了这道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