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夜色昏沉
这下可好, 那三人有理由上赶着送死了。
果然,男子方才还因萧放刀姿容而稍缓的脸色骤然变得暴怒,他一掌拍在桌案, 将那茶壶震得一跳。
“你他娘的说什么——”
萧放刀任那掌风袭来, 桌上杯碟、竹筒、筷枕皆为之轻颤,而她却没动。不仅是人没有动作,更是连衣角发丝都没有飘浮的迹象,这种固若金汤的静在此刻显得分外吊诡。
那男子迟疑了一瞬, 又挥起另一只拳头。
“住手!”
一道沉怒的惊雷阻止了他将落的拳势。
他性情急躁,本不会因旁人一句话收敛脾气,但那声音实在熟悉, 令他不得不忌惮。
“赵兄弟,这两位明姑娘是我的贵客, 她们哪里开罪了你, 让你非得对不会武功的女子出手?”
“俞……俞镖头……”
真正“不会武功的女子”转过头去,望见说话之人的模样。
那是个衣着朴素、身形高瘦的镖门青年, 至于这张脸——既非许垂露想象的温和忠厚的老实人形象也不像八面威风粗狂落拓的总镖头, 若不是脸上风霜痕迹太甚,他完全称得上俊雅清秀, 像个被迫弃文从武的书生。
而赵家兄弟对此人畏惧至极,竟被这般宛转的告诫吓得两唇抖索, 喉头滚了又滚, 才哑然开口:“俞镖头, 我不知她们是……”
俞中素两眉稍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人揽着带远了几尺:“即便她并非我的客人,你也不该对姑娘们如此唐突。”
男子立刻摆手:“我没想打她!不过是虚张声势, 吓唬人罢了……”
“是么?”他嗓音醇如烈酒,不容置疑的威严沉在浊醪,如沐春风的亲切浮于清酒,“我信你,但你要好好向两位姑娘道歉。”
男子点点头,转身向萧放刀抱拳一揖:“在下无意冒犯,方才得罪了。”
萧放刀不曾回应,俞中素暗叹一声,又道:“还有明二小姐。”
他一愣,觉得自己并未对她无礼,却还是有些不情愿道:“抱歉。”
许垂露笑了笑:“……无碍。”
“今日之事属我待客不周,晚上席间再向二位好生赔罪,告辞。”俞中素又恭声向两人致歉,萧放刀仍不作答,他却像是重担稍卸,领着那几人出去了。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杯口热气还未散尽,人影便一一奔逸。
俞中素出现得及时,一面阻止了男子找死,一面暗示萧放刀不要在此地动手,那三人虽丢了几分面子,却保住了性命。
萧放刀的沉默便是给他们最大的仁慈了。
“那……”许垂露看她怒意渐消才敢开口,“你是骗他们的吧?”
“如果不是呢?”
那就是见鬼了!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无声无息说死就死?
萧放刀慢慢转着杯沿,淡淡道:“人总是要死的,我没说错。”
“要死和已经死了差别还是很大的,我还以为……”
“以为是我杀了他?”她勾起唇角。
“那倒没有。”许垂露摇头道,“当日你都未杀他,现在更没理由这么做。”
“杀人需要理由?”
啧,多么扭曲的反派发言。
许垂露摸了摸眉毛:“若不需要,你当时为何留我性命?”
事关绝情宗旧事,她压低嗓音,人也坐近了一些。
“哦,在套我的话啊。”对方看穿她的意图,往后一仰,散漫地靠在椅背上,朗声道,“你我是亲姐妹,即便你做错了事,我也舍不得要你的命。”
旁边已有人投来讶然探究的目光,许垂露不由一僵。
“如我真犯大错,家规自是大过姊妹情谊的。”
“怎会?”萧放刀柔声道,“你不会错,错的是那些立规矩的老糊涂。”
“……”
她实在招架不了这种姐妹情深的戏码,扶着桌沿就要起身。
“要去哪里?”萧放刀抬眉睨她。
“做些坏规矩的事。”许垂露已然离席,“比如往阿姐被褥里塞几只蚂蚱。”
萧放刀想到什么,愉悦地笑了笑。
……
天字号上房除了陈设更华丽精致外,还有些别的妙处,譬如东侧户牖可临蒲州风光,西侧漏窗可窥天上月色,她足下所立之处恰好能观窗外的落日西沉,云霞漫天,楼内的下饷高舂,朱槛碧纱,她年少时做梦都渴求的人间胜景堆砌在眼前,许垂露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觉得萧放刀越来越会在她身上找乐子,这本不打紧,但许多事回味过来就分外诡谲了。
譬如她今日修改药仙草,对方竟没有显露半点怀疑,之前她不慎说错一两句话,萧放刀都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又譬如解释苍家之事,且对赵家兄弟生气,生气也正常,但不该气到故意以云霁生死激怒他们才对,就连俞中素都明里暗里叫她不要同那几个蠢物计较。
前几次她的反常之举都是因为——身体有恙。难道她老毛病又犯了?
也不是没有可能。得知青戊阁与苍家的瓜葛后,许垂露差不多明白绝情宗为何没有大夫了。萧放刀一人把这两家得罪个干净,医道讲究传承,好大夫自有门派招揽,平庸的萧放刀也瞧不上,而且以她那种可怕的脾性,哪个大夫愿给她诊治?
怪不得宗门上下无人质疑宗主的身体状况,毕竟萧放刀的逻辑一定如此霸道:只要我不看病,我就没病。
许垂露合上窗户,在屋内转了一圈,试图找到她吐血的痕迹,还未看出什么端倪,玄鉴便上楼来唤她入席。
“许姐姐,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我哪有事,我看宗主才有事。”
“啊?”
“算了,吃饭去吧。”
俞中素的宴请的确颇有诚意,珍馐美馔,金浆玉醴,一点不似酒楼的菜色,倒像从哪家王府膳房里端出来的贡品。
俞中素与萧放刀最先坐下,接着便是许垂露与玄鉴,最后到的是苍梧与水涟。
水涟这两日事务繁忙,几乎无暇与其他人打照面,不仅迟来了片刻,饭桌上也显得有些疲惫。萧放刀不怎么开口,大部分的交谈声都来自水涟与俞中素,但这两人你来我往说的都是生意上的场面话,酒喝得愈多,话题也愈飘,觥筹交错,一觞一咏,若不是身上衣饰把他们往江湖人的方向压了压,好好的接风晚宴就要变成文期酒会了。
好在苍梧是个有趣的直性子,偶尔说些笑话打破这虚假的和谐,缓解了许垂露吃饭的心理压力。
白天修改药仙草耗费她小半管体力,现在正是需要进食大补的时候。
其实这饭局的目的甚是简单,一是故人相逢,寒暄应酬,二是为展现横雨镖局对明家的重视,令他们在这一带行走能少些麻烦,至于第三……
许垂露看得出来,俞中素借着酒意替阮寻香说话,言辞之间将她塑造成了个在家受尽冷眼爹不疼娘不爱、在外栉风沐雨有家无可归的可怜女子,若不是亲眼见过阮寻香躺在贵妃榻上被喂红提的靡艳景象,她也要信俞中素恳切的谆谆之言了。
表演学可能是每个大佬成长过程中的必修课。
除了萧放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苍梧两颊酡红,说是醉了要回屋休息,俞中素挽留两句,但苍梧坚持要走,众人也只能表示惋惜。
萧放刀看了眼许垂露空空的碗底,对她道:“你醉了么?”
许垂露:?我根本没喝酒。
她转念一想,苍梧此时离座大概不是真醉,而是要给这些大人物聊正事的余地,萧放刀问自己恐怕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于是她揉揉两腮,强行掐出坨红色来,点头道:“醉了。”
“嗯。”
“诸位慢聊,我就不奉陪了。”
她走时无人有异议,几乎是与苍梧同时前后脚离开,正因如此,她得以瞥见她的背影。
许垂露分明记得苍梧说自己住在玄字一号房,但……她好像走过了。
难道她真的醉到连自己的屋子都不记得在何处?
那道略显矮小的背影隐翳在长廊深处的愔愔漆静里,许垂露没有机会上前提醒。
……
夜既可以辽远广阔,也可以低沉暧昧,但今晚一定是云霁所历的最昏昏闷闷的一夜,前日大雪刚过,井水比冰更冷,他临头浇了半盆,才勉强从那种溺亡般的混沌里清醒过来。
他不知道赵家兄弟为何失约,也懒得再去追究,他只想赶紧回屋,收拾东西离开这鬼地方。
他中毒了,也知道是谁下的毒,但对方带着明显的恶意冲他来,自不可能找那人要解药,他只能尽快去找自己认识的大夫——
他推开屋门,自己那方小桌旁却已坐了一个人,那人摆弄着手边一株萎靡的绿草,像是把这间屋子当成了自家药房。
云霁脸上血色全无。
“你……你到底是谁?”
对方抬头望来,露出个夸张的、赞叹的笑容:“你还挺聪明的,我一走你就去后院把吃下的东西全吐出来,又找人封住自己的穴位,唔,看来你这位朋友还是位高手,给你输了一段纯净的内力护你心脉,你现在感觉舒服些了吗?”
云霁仍旧倚在门框,未曾靠近一步,只冷冷道:“这位……姑娘,我与你素不相识,无仇无怨,身上也别无长物,何以招致姑娘愤恨?”
“怎会?你那把扇子是个好东西,如此稀罕的成色,应是竹风派之物吧?”
他目光一顿,从袖中取出那柄折扇,低声道:“姑娘若是想要大可直说,我赠你便是。”
“诶,我可不敢收啊。”她眯起眼,“里面若藏着敛意山庄的无出针,我岂不是要毙命你手了?”
云霁神色一凛,缓缓道:“我没有武功,平日里谨小慎微,这些东西只作保命之用,姑娘不会因此就想要我的命吧?”
她笑了:“你这人身上泛着股蛇蝎的腥臭,不过再过几天就要变成尸臭了。”
“你……”云霁放柔语调,声音哀婉,“你可以用毒控制我,一个活人不比死人好用么?何必杀我?”
“没有这个必要。”
“那至少……至少告诉我理由。”
苍梧敛色凝目,沉声道:“你记得苍苎么?”
云霁摇头:“我不认识此人。”
“好吧,换个说法——祝好,你也不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