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十全大补
玄鉴蹲在土灶旁添柴扇风, 一张苍白的小脸硬是被火气烧出了两团红云,许垂露怜意大起,蹲下来替她挡了挡呛人的浓烟。
“玄鉴, 你不是已经吃了解药么?这些是调养身子的?碧须真人怎么不在?”
她偏过头, 温声道:“他老人家不喜欢绝情宗,将我送到这里我已感激不尽了。”
“好罢。”许垂露知晓以碧须子的怪异性情,实在不能指望他做出什么体恤后辈的善事,只拨了拨木柴, 把火势压小了些,“那这药是……要熬多久?你回屋休息,我来看着吧。”
玄鉴目光微顿, 没有挪动。
许垂露觉出对方似有些心不在焉,心中稍稍一紧。玄鉴年纪虽小, 却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而此刻,不晓得她在进行何种思量, 目光中竟有几分举棋不定的踌躇。
她看着跳跃的火舌, 笑道:“我虽不通药理,但也知道依这火势煮下去, 怕是要把锅底糊穿,该煮好了吧?”
“嗯。”
玄鉴起身, 揭开药锅的砂盖, 鼻翼翕动数下, 任苦香扑进呼吸,接着滤净药渣,盛了满满一碗。
——递给了许垂露。
“呃?”
“许姐姐今日怕是受了冻,这药能暖一暖身。”
许垂露搁下那碗, 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你的毒当真解了?怎么连脑子都糊涂了?若怕我患风寒,你说一声,我自己煎药便是,你身体恢复了几成,怎可轻忽?”
她似乎未料到许垂露竟会因这碗药“责骂”自己,不由愣了愣。
“你……”许垂露按住眉心,“你在担心我?是中毒一事令你自责,还是我不在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别的事?”
玄鉴叹了一声:“许姐姐还是先喝药吧。”
许垂露只得急急地快速饮尽。
她喝过的中药不多,但感觉这药的味道不像是治感冒的,又浓又辣,更像是什么补药。
见她饮毕,玄鉴才恢复一点轻松之色:“许姐姐,你往后会一直待在绝情宗么?”
她一愣。
这师徒两人……一个“知晓了我的秘密就得替我办事”,一个“喝了我的药就不许离开绝情宗”,真是一脉相承的霸道专横啊。
“方才我刚与宗主谈过此事,我们已达成盟契,我是不会叛离绝情宗的。”
玄鉴神色复杂,又盯了她一阵,终于点了点头:“我们进屋说吧。”
她扶袖踏出屋门,许垂露回头望了眼黑糊糊的灶台——连锅碗都不及刷洗,看来当真是要谈十分重要的事了。
许垂露刚一坐下,玄鉴便把一个包好的汤婆子塞到她怀里,然后折回去关好门窗。
“……”暖意直接从指尖窜到了面颊。
可以想象玄鉴当时是怎么向萧放刀描述自己的畏冷程度了。
“碧须真人送我回来后,风水两位堂主先后替我把脉,皆未看出我中的是什么毒。”玄鉴道,“风堂主精于毒蛊之术,水堂主亦略通歧黄之术,碧须真人更是经多见广,三人却无法断定此毒毒性如何,会何时发作。”
许垂露眉心一跳。
“那包解药他们也细细看过,一般而言,解药与毒药相生相克,从解药中可窥得此毒特性,然而这解药所含药材都很寻常,看不出什么端倪。我们都以为这药恐怕无用,但当我饮下后,脉象之乱的确平息了。”
“所以,这下毒者是个高手?”
玄鉴肃然点头:“对方对剂量的控制极为精准,起初,我只喝下半包,不见半点起色,水堂主又说,那送药人叮嘱解药必须全部用完,不可存留取之心,否则药石罔效。我只好再饮下剩余半包。”
许垂露眸色微沉:“这是怕留下证据啊。”
“不错,若是庄内斗争,对方应不希望被山庄其他人知晓自己的这点动作,所以请帖与庄主何成则送来的没有区别,下毒解毒也未留下痕迹。”
“可是他们的人露了脸,怎么会毫无痕迹?那个轮椅少女,还有在香风阁送信的、来绝情宗送药的……”
玄鉴摇了摇头:“水堂主说送药者是个相貌普通的青年,像是随便从街边雇的,而给我们送信的那位……许姐姐,我未能记住他的长相,在我的记忆中,他的五官很模糊。但我认为,我们与水堂主见到的是同一位。”
因为所有见过此人者——水涟、玄鉴、守门弟子对他的描述都是“普通”。
许垂露顿感骇然。
她发现自己也想不起来那人的长相。这对她来说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她对人脸上的五官肌肉都无比熟悉,脸盲这种毛病从未发生在她身上,她见过的每一张脸都会被她刻进脑内素材库——她记得阮寻香眼下泪痣的位置、记得碧须子眉间皱纹的形状,却不记得那个与她有过正面交流的男子的模样。
那人的表情是生动的,但五官却像是被刻意模糊过,竟没让她捕捉到可记忆的特征。
如果这种情况出现,极有可能是……
玄鉴淡淡道:“我们推测出了那人的身份。从他对百迭香的反应来看,他内功不俗,加上这门隐匿身份的手艺,恐怕是以易容见长的何家家奴——尤彰。”
果然。
许垂露开始头疼,如果这个世界的易容技巧已高明到了此等程度,许多简单的现象都有了扑朔迷离的可能,许多诡诈阴谋也都有了实现的基础。
“尤彰,唔,他既是何家的人,会是受谁驱使而来?”
玄鉴摇头:“不知。何家主脉人丁凋零,支脉却有许多子弟,他们构成了敛意山庄的中流砥柱,尤彰可能是听从任何一人的命令来此,范围太大,无法确定。”
……随便一个姓何的就能支使他啊,那这位老兄也够辛苦的。
“那那位少女呢?你们有头绪吗?”
玄鉴忖道:“我们原也想过。何成则的侄女,敛意山庄的二小姐双腿有疾,不良于行,年纪也与那少女相仿。但……不可能是她。”
“为什么?”
玄鉴面上隐有悯色:“她刚刚及笄,又是个深居简出、不会武功的大家闺秀,向来不插手庄中事务,岂可能千里迢迢过来投毒。”
许垂露莞尔道:“你年纪比她还小,怎能凭此断言?万一这又是个早慧的神童呢?”
她抿了抿唇,似有惭意:“嗯,除了于情理不合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是何?”
“她于幼时一场大火中断了双腿,毁了容貌,所以鲜少出门。”
许垂露失望而叹:“那的确不可能了。”
她记得那少女的模样,山眉水眼,楚楚动人,将一个毁容之人易容成这样实在太难。而且少女的表现也的确像一只荏弱不堪的惊弓之鸟,或许就是个遭人胁迫的可怜工具人。
可惜线索就这么断了。
“敛意山庄的人行事吊诡,必有阴谋,他们的目的定是宗主与你。”
“?”
她应该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吧?
玄鉴无奈:“你们闭关的这一个月,无阙再现江湖一事早传得沸沸扬扬,只是你还未在外露过面,识得你的人不多,我才敢带你下山。”
一个月。
要是搁在现代,再大的热点事件经过一个月的发酵也早就撤下微博热搜、淡出大众视线了,但就江湖中消息的传播速度来看……她好像正站在风口浪尖的风口浪尖啊。
“那我还是老实待在山上,反正我也不太喜欢出门。”
玄鉴做的饭菜比外卖还香,绝情宗弟子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超喜欢住这里的!
“光是不出门可不行。”玄鉴板起脸来,“许姐姐,你的体质太弱,自今日起,必须要好好调养。”
许垂露闻言一愣,发现不知是这汤婆子太温暖还是屋内太封闭,她脊上升起一股难言的燥热……想脱衣服流鼻血的那种。
她意识到不对,捂鼻问道:“你方才给我喝的是什么?”
玄鉴迟疑道:“那药也可以作驱寒之用……”
“所以它的主要功效呢?”
“是……是水堂主带来的十全大补汤。”
怪不得刚才体力值噌噌往上涨,普通感冒药哪有这种效果?
许垂露感到鼻间已经有东西流出来了,艰难道:“这东西喝多了会不会……”
“这已是极温和的药方了,许姐姐,你忍耐一下就好。”
玄鉴取出白帕递给她。
温和?
她说这话之前能不能问问“十全大补汤”这个名字同不同意?
……
这是一间破败的茅屋。
它静穆地孤立在城郊荒野中,又惶恐地抖索在深秋寒风里,与它为伴的是一只踽踽彷徨的轮椅,轮椅停在檐下的木阶旁,因风的推挤不时前后滚移。
屋中坐着一位少女,少女浑身都很“贵”,衣饰、鞋履、钗珥,每一样都精致华丽、价值连城,然而最贵的还是罩在她脸颊上的面具——它是金的。
工匠用尽毕生所学,在这璀璨的黄金上雕刻出一只展翅衔花的不群仙鹤,一片片鎏金羽毛精巧而鲜活地向外舒展着,似乎会随着少女的呼吸微微颤栗。
但颤栗的不是面具,亦不是少女,而是站在她身侧的男子。
“……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