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终章(上)
距元夜表彰事件已过去半月, 玉花骢蹄下除了细沙黄土,终于能有几点零星春花作缀。越往南走,春意愈浓, 可对于许垂露来说,春意等同困意, 阳光并非催万物勃发的生生之力,而是催人阖目小憩的薄衾软枕,春风吹进衣襞、熨入骨缝、拂过鼻尖——
啊嘁。
许垂露吸入一口猫毛, 猛地打了个喷嚏。她腿上一轻, 猝然惊醒,发现是怀中解语忽地跃起,往她臂弯缝隙里钻。
这是停车时听到马嘶的受惊反应, 她无奈一笑,一面熟练地伸手安抚, 一面轻声询问:“是要进城了么?”
“嗯,此地守卫受命盘查过路人,要入城, 怕要多等一会儿。”萧放刀捻去落在自己膝上的一根白毛, 淡淡答道。
许垂露听见外头喧杂声响,掀帘探头,往外看了几眼,道:“好像有很多武人进城,也是因为‘无阙’么?”
“白石门就驻于璞城, 他们从西雍回来,自然也把消息带到了。”
“那个消息啊……”
他们走得利落,却留了个麻烦给敛意,无阙重现需要有个说法, 萧放刀未做解释,能解释的就只有敛意了。
许垂露原本以为,依照叶窈的性子,她会找个合理些的说辞,譬如无阙早已泄露、何成则曾获残卷、擂台所现皆是敛意提前布置、无阙并非无阙云云。然而,这一路走来,许垂露听到的最不荒谬的传闻竟是……
楼玉戈的鬼魂附于狸奴之身,游窜各地,只为报复彼时围攻他的各大门派,但因其“法力”有限,无法作用于活物,只能借无阙之力操控其兵器,持兵者会如获神力、杀性大增,所到之处,便似楼玉戈亲临,必成一片尸山血海。
起初,这传闻闹得人心惶惶,那些参与招亲的弟子亦被遣回门派,严加看守;可没过多久,留在西雍的大小门派皆发现门中有弟子私养狸奴,虽然畏惧楼玉戈,但他们心中无法不向往这份力量,哪怕是虚无缥缈的残魂之说,也引得许多人效仿追逐;再过几日,有新的“受诅”兵器流于市面,为人重金相购,既有私藏者,亦有转卖者,至于买不起的,多半也会抱一只猫回去等待“鬼迹”降临;后来,甚有不明就里的猫贩拿着楼玉戈的画像佐证自家狸奴与其相似之处,称有此猫在手,必引其魂亲近……即便那场招亲的结果已经明白昭示,“无阙”不能给人带来什么实质上的助益,但相信其有神奇之力的武人仍是多数。
他们一路行来,所闻流言每日迭新,已不是敛意或绝情宗能左右的了。
驭师在车外与守卫交涉,过了片刻,车门打开,一黑面男子伸头往里看了两眼,见车内是几个整肃的江湖人,便未作盘查,直接放行了,只是离开时嘴里小声嘀咕着“怎么到处是猫,养得比人还壮”。
几人皆向许垂露看去。
许垂露无辜地薅了薅解语:这不能怪我,嘴长在它身上怎么能怪我呢,要怪也只能怪给它设定好吃懒做属性的“亲妈”。
是的,在年夜觉察到解语对楼玉戈的名字有特殊反应后,许垂露私下验证了自己的猜想,解语不仅知道楼玉戈,而且会回应“月光”这个称呼——那是好友所养的猫的名字。所以,解语是顺应好友的意愿而生的,它身上有好友期望的特质:乖巧、温顺、聪明……而且,它一定和楼玉戈产生过某些交集,不过楼玉戈死后,它也能凭借好友留给它的光环存活至今,甚至幸运地辗转到了自己身边。
许垂露近来与解语相处的时间愈来愈多,除了睹猫思友之外,还有几分想要证明自己的意思——她可是得猫咪青睐的高质量人类诶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一定是萧放刀有问题!
想到这里,被春光晒过的懒骨翻腾出不安分的痒意,她抱着解语往一旁挪了挪,与萧放刀之间隔出了一人有余的距离。
对此,风符、水涟、玄鉴:“?”
萧放刀:“……”
她对许垂露的怨气偶有察觉,但思考无果,问也无果,只能暂搁不议。
“回程时弟子数量众多,尽管已经让一批弟子先骑马回宗,但还是留了不少与我们同行,车队太长,行速不免慢了些,许姑娘觉得疲惫也很正常。”水涟试图合理化许垂露的突兀举动。
“我不累,我就是——”
我就是想远离这个拿着花灯向我道谢的女人!
然而,她深吸一口气,温和地续上了刚才的话:“有点饿了。”
言罢,她往玄鉴那边凑了凑,问道:“我们待会儿吃什么?”
玄鉴一惊,紧张地想:许姐姐今日不大高兴,寻常食物恐不能令她满意。她在脑中仔细清点自己做过的拿手菜,忽地想起上元那夜给何至幽做的元宵曾得到对方极高的评价,又想许垂露一向喜欢甜食,便放心地道出了答案。
“元宵。”
许垂露沉默了。短短两字再度把她拉回那个漆黑又残酷的夜晚:在不知如何回应萧放刀的话语时,她僵硬地抬起双臂,给了对方一个拥抱——同样地,像领奖台上受表彰者给颁奖者的充满感激的拥抱。
终于,她向玄鉴抿出了个坚贞不屈的惨笑:“不要元宵。”
……
[宿主,您已许久……]
【剩下的01%,我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正因为我随时都能做,所以这件事不急,你也不用催我。】
[如果您真的没有顾虑,夜间的睡眠质量就不会变差了,您常在白日小憩,不只是因为天气的缘故,不是吗?]
【不要揣测我的想法。】
[对于萧放刀说的那番话,您并非不满,而是不安。即便是我,也能清楚地感知到萧放刀对您的感情,她不向您吐露爱意,原因只可能是——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不想让这份感情成为你的负担。您也十分清楚这一点。]
【……】
[可是,我认为您无须发愁,系统奖励可以圆满地解决这个问题。为什么您不早些结束这份不安,迎接属于您的幸福呢?]
【这不是什么简单的决定,你不能理解。】
[好的,在这方面我的确有许多不足。但我衷心希望您能获得快乐。]
【回宗之后,我会实践我的想法,毕竟,我比你更无法忍受那个见鬼的进度条。】
……
马车驶进赤松镇的那天,恰是阳春三月的第一日。这段足可称漫长的旅途将在这个草长莺飞的时节迎来终结。许垂露眼中映入了熟悉的市井图景,山脊、云雾、矮屋、街道、商铺、招幌,它们清晰而有序地层层铺展,短暂地览赏后,她的视点落在那块“一点香风”的铜匾上。
因为俞中素的那份嘱托,她与萧放刀提前下了马车,命其余门人继续赶路,仅留一匹墨麒麟供两人驱用。
乍见来客,阮寻香眼中情绪发生了鲜明且激烈的变化——先惊后喜,喜而转怒。
“萧……萧放刀,你竟还晓得回来?来得正好,我正愁没处说理呢!”
她边说边把人往屋里扯,奈何她这点力气不堪大用,仅是把衣料扯皱了些。
萧放刀与许垂露对视一眼,任她引着进屋了。
阮寻香脸上气极,手里动作却仍在差遣下人准备果脯茶水,她揉了揉手腕,又卸了鬓间两根摇晃不停的步摇,攥着往桌上一搁,气势十足地道:“萧宗主,俞中素的事,你做得不地道罢?”
萧放刀也不与她客气,坐在圈椅上闲闲答道:“西雍那些事,你也听说了?”
“你怕我知道么?当年我可是花重金才能从绝情宗‘赎身’,他没还武功,凭什么也能脱身?”她柳眉倒竖,甚是不满,“你这两面做派,如何能服众?”
“你怎知他不曾付出代价?”
阮寻香一顿,皱眉道:“你是说他帮你……难道他受伤了?”
许垂露心觉奇怪,阮寻香气的是两人离宗所付代价不等,自己“亏了”,而不是气这两人的隐瞒么?而且她言辞虽然激烈,话中却对俞中素有明显的关切之意。
萧放刀置茶自饮:“没有。”
阮寻香面色稍缓。
茗香漫溢,萧放刀抬眼瞥她:“你愁的不是这个,有什么事,何妨直言。”
这是还能继续谈的意思。阮寻香挥袖屏退侍从,坐在了萧放刀对面,本欲开口,又看了眼许垂露,稍显犹豫。
“说罢。”萧放刀确认道。
“那我就直说了,放刀,你们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我没法跟下面的人交代。”她盯着攒盘上红艳的樱桃,“两家的生意是由我二人牵头合作的,我能信他,是有那一层恩义在,他在江湖行走,也需要有侠名傍身。如今他欺瞒了这么重要的事,旁人都道我会厌憎此人,再不往来,但我没反应,下头的人琢磨不透我的心思,不知该以什么态度应对横雨镖局,活儿虽还是按部就班地做,心里却谨慎疏远起来。”
“他们要你表态?”
“是,可俞中素迟迟不归,我在这边能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信他’么?啐,我只是他的朋友,又不是他养在赤松的小媳妇,这样说了,只会叫人不齿。”
阮寻香颊飞红云,是恼非羞。
许垂露若有所悟。
传闻里,两人结缘便是因为俞中素为护送阮寻香离开自请离宗,被萧放刀废去武功,令阮寻香感佩不已,如今他在敛意现身,暴露武功,这于绝情宗而言是仗义相助,但在阮寻香这边的人看来……他完全成了靠卖惨骗取自家掌柜信任的伪君子,阮寻香这几年是白白受了蒙蔽,岂能这样轻轻揭过?
委实有些麻烦。
许垂露正在忧心,萧放刀却径自开口:“不如顺水推舟,你们直接成亲。”
“你——”阮寻香不敢相信这竟是萧放刀的提议,不由拂袖怒道,“谁要嫁给他!”
萧放刀抬眼道:“是你说要与他合作,但如今朋友这个身份不够用,就只好换一个了,‘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不是最稳固的同盟么?反正你们各自也无意,私下如何外人管不着,你只需用好这个名头便足矣。”
“……”
“我知道你没有嫁人的心思,你想留住这个筹码,用在最紧要处。”萧放刀挑眉看她,“你搁置此事,是看不上人家?”
阮寻香忍不住讽道:“你说得如此轻巧,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哪个嫁入高门的姐姐来指点我呢,你自己都没成亲,凭什么——”
“我成亲了。”萧放刀从善如流。
“什……你在说什么胡话?”
萧放刀看向许垂露,阮寻香也怔然望去。
收到暗示的许垂露只得尴尬地小声附和:“是真的,宗主已经成亲了。”
“什么时候的事?和谁?”
“……三个月前,和我。”
阮寻香仅愣了一瞬,便配合地咯咯发笑:“呀,是吗?那还真是要恭喜这位‘何公子’了。”
许垂露眨了眨眼,反应片刻才理解了阮寻香的意思。
她以为自己在讲什么冷笑话吗?
阮寻香笑意不绝。
“哈哈哈,许姑娘真会说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如此有趣呢?”
“呃,这么看着我作甚?”
“喂,你们……”
阮寻香的声音逐渐变小,神色逐渐惊恐,在两道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她的喉咙开始艰难地挤出一些自己不愿相信也不愿吐露的字眼。
“是……和……和你?!”
许垂露埋怨地看了眼萧放刀:你看你没事说这个干什么把人都吓坏了!
萧放刀未作解释,继续了方才的话题:“你们两人的事总拖着不是办法,当真不考虑我的提议?”
谈及自己,阮寻香总算找回一点神智。
“还不是时候。我还未……而且,他配不上我。”
萧放刀知道这些俱是托词。阮寻香绝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若二人之间仅有利益之交,她并无犹豫的必要,若二人情真意切,她也定会当机立断,唯有徘徊在二者之间、情利交杂的处境,才会令她迟疑不决。
或许,阮寻香以为的好时机是俞中素真正爱上她的那天,不过,她也应当清楚,俞中素之所以为俞中素,便是因为他不可能像其他男子那样痴恋于她。他对自身武功的多年隐藏,足以印证这一点。
萧放刀不再坚持,只道:“好罢。可惜你的生意我帮不了什么忙,至多,我帮你杀了那些生事的人。”
阮寻香挑了挑眉,没急着答话,目光在对面两人身上悠悠转了一圈,忽地托腮嗔笑:“让刚从鬼门关回来的萧宗主为我杀人,就算我舍得,有的人也未必舍得吧?”
许垂露微微一惊:接受得好快啊阮大美人!这就是社交达人么!
萧放刀倒是顺坡下驴地答:“既如此,我委实没有别的补偿之法了,把东西给你,我们便要回宗了。”
“东西?”她恢复了往常游刃有余的姿态,佯作期待道,“莫非放刀去一趟西雍,还给我带了礼物?”
许垂露取出那方木匣:“它的确来自西雍,不过,是俞镖头托我转交的。”
阮寻香托着那轻若无物的精巧木匣,并无犹豫地打开了它。她捻起了那个被千里迢迢转呈眼前的“礼物”——一块布。普通粗布,不起眼的青灰色,且旧得发皱。这样的料子哪怕是作为抹布出现在香风阁都十分不合宜,更不要说作为赠给掌柜的礼物了。
另外两人亦显出不解之色。
只有阮寻香知道这是什么。它是当日掳走自己的车夫头上的头巾。
原来,俞中素早已对当日的事起疑,虽然一时未能查到主使者,但他一直没有放弃调查车夫暴起劫人的缘由,最终,他得知了答案:那仅是阮寻香自己策划的一场别有用心的试探。
若是换旁人送来这么个东西,她一定会将它视作警告,就如萧放刀遣许垂露送回的那颗北珠。可是俞中素绝不是在威胁她,他的意思已明白地写在了这块平平无奇的旧布上——我了解你。
她相信,如果内力之事未经揭发,他也不会把这块布送到自己手上。
俞中素并未对这次隐瞒感到愧疚,因为他知道他们对彼此的隐瞒是同等的。
他们是最愿意相信彼此的人,也是永远不会那么做的人。
他们是一样的。
这便是俞中素给她的慰藉。
阮寻香纤柔的五指缓缓摩挲着那片旧布,温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面庞,然后,她轻轻掷开了它。
“许姑娘,一路揣着这笨盒子,真是辛苦你了。”她捧起许垂露的手,“跟我来,我也送你一点东西。”
“好。”
虽不知那礼物究竟有何深意,但阮寻香的确比先前显得愉悦。
许垂露被对方牵着入了帘幕之后的里间,一走出萧放刀的视线,阮寻香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取了一枚玉佩递给许垂露。
“收下吧。”
许垂露小心翼翼捏着那枚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玉器,疑惑道:“这个是……”
“放心,它本身值不了多少银子。”阮寻香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但你只要拿着它,到阮家商帮的任何一个铺子,都会有人给你帮助。”
“那不行,如此贵重,我受不起。”许垂露连连摇头,坚辞不受。
阮寻香紧紧握住她的手,道:“你一定要收下。”
许垂露无奈蹙眉:“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
她悯然而坚定地道:“你独自一人,孤苦无依,遭人挟制是无可奈何之事。可你千万不能就这样行尸走肉般麻木度日,往后只要有机会,你一定要设法做出自己的选择,待你离开赤松,定会用得上它的。”
许垂露愣了愣。
阮寻香的意思是,自己一直在遭到萧放刀的迫害?
突然就变成了水深火热亟待拯救的苦情女主呢!
“其实,我应该不会离开绝情宗。”她试图委婉解释。
“我都明白。现在的确不是良机,但你还年轻,只要你记得我今日的话,再忍耐一段时日,待她……”阮寻香谨慎地用极小的气音道,“待她看得不那么紧的时候,你便能寻隙脱身了。”
……
许垂露懂了。
她想说的是——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