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十分低矮的视角，耳边伴随着一些窸窸窣窣的聊天声，阿苗醒来了。
这是法语。年轻的男人说着：“风雪刚停，你确定我们要这样上山吗？这可是中国最高的雪山，我……”
他听不太清晰，那声音好像和他离得很远。木门什么时候开了？它被雪花和寒风拍打着，正砰砰作响。好吵。“阿苗，你醒了？”一只周身全是黑色的猫关切地看向他。
他是……他是谁？阿苗的头十分疼，他根本没有从那里站起身的力气。
“你是谁……？”脱口而出竟然是猫语。
黑猫摇摇尾巴，绿色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是你的队长啊！小阿苗，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嗯？”
“喂，兰世德你出门都不关上门，想把我们冻死吗？”黑猫摇身一变，居然成了高大的人形。
他穿上了厚且笨重的人类探险装备，把自己裹成了百毒不侵的粽子模样，正要出门，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摸了摸阿苗的脑袋。
“你长大了，也可以变成人的模样的。不要太羡慕我哦小阿苗~”
说什么呢，他可是大型猫诶，美国缅因猫。哪里小了？
阿苗想跟在他身后也迈出门，可是尝试了许多次都没有能成功变为人形。
他本该是一只猫的模样，一只棕色的缅因猫。可是用着这副自己的原装身体，却显得很笨拙，阿苗把自己的手脚成功摆到自己想要的位置，就花了很久的时间。
脆弱的木门被风吹开，漫天的白雪笼罩整个大地，阿苗金色的眼睛里只剩白色。他看到二十几个人类和几只猫远远的背影，黑猫先发现了他，他嗷呜叫了一声，指着他的方向。
他们都望向他，每个人的脸上流露出关切。他们有着黑的、金的、蓝的，各种颜色的瞳孔，他们有着各不相同的外表，也说着各不相同的语言。而猫猫们都竖着尾巴看着他。
他们都望向他。用爱的眼神向他表达着爱。
阿苗想起来了，是他们和他组成了猫猫探险队。
队长把一个头盔和防风镜扣在他的脑袋上，阿苗抗拒着他的动作，可是四爪难抵双手，即使拒绝还是被戴上了装备。
黑猫摸了摸他的下巴，阿苗静静地让他摸，好像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事一样，他感到一种熟悉的感觉。可是又有哪里不太一样，是记忆出了错吗？
队长为他戴上了头盔，转身融入了队员里，他们笑着讨论着什么。
一阵风过来了，阿苗感觉快被冻死了。即使他有着很长的毛，可是根本挡不住这种寒冷。
他的防风镜先是被吹走了，他怎么抓都抓不到，然后头盔也掉了下来，翻滚着翻滚着消散在了巨大的风雪中，刚刚感受到的热度居然随风而逝了。
他们还在望着他，可是他们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阿苗向他们奔去，扑到了轻飘飘的雪花，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人影，也没有猫。
他肯定是在做梦，阿苗这样给自己打气，他又一次奔跑起来。他使用人类身体实在太久了，都快忘记加速的时候该先迈哪条腿了。他回想起那次和乌啾一起去追委托人，十五分钟，他只给了十五分钟，那时候他是怎么跑的？
阿苗每吸进一口冻到极致的空气，就有肺部传来的疼痛感蔓延到他的四肢，这和那次完成委托的时候太不一样了。那时候根本没有这么冷，那是个火热的夏日，他又是为什么而感觉火热？
因为他想帮一对有情人，让他们不留遗憾。
现在呢？现在的阿苗似乎找不到继续跑下去的意义了。
他停在原地，猫爪在雪地里感受着一圈又一圈的寒冷。
忽然之间，阿苗的眼前是黑的了。
“队长，我怕我们再走下去会遇到危险。”这次是挪威语。
“真的要听阿苗的吗？他只是我们之间最小的猫，如果因为这个决定，我们付出严重的代价……”是汉语，是那个人类。他的声音，阿苗绝对不会认错。他就是根据这个声音找到的梁川川，他用五年的时间确认过上千次。
他在寻找他的身影，雪太大了，他分不清徘徊在岔路口的人群中哪一个是他。不过他看到了一颗蓝宝石，他头盔上的蓝宝石。
“我们都经历过多少次困难了？既然已经走到这里，我们有什么不继续走下去的理由？”黑猫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风雪已经把他吹成了一个雪人，阿苗跟在他身后，从心底里莫名升起的愧疚感让他抬不起头。不过他伸了伸爪子，发现自己的头上，那个防风头盔又回来了。
“想继续跟我走下去的，就跟上我。如果不愿意……咳咳，我也不怪你们，可以直接转身从这里下到山脚，应该还记得我们木屋的方位吧，我的战友们？哈……愿我们都能看到自己心中最美的世界。……我们不正是因为这样才聚在一起吗？”
最后是谁跟上了他们，阿苗不知道，巍峨的雪山毫不吝啬地向人们展示着它的美丽，越往上走，下的速度却越快。
皑皑的雪一步一步环绕了他们的身体。阿苗还没有踩稳脚下的雪，又有一阵暴风卷过，他被巨大的风雪淹没了。
怎么回事？谁在呼救？
谁在喊他的名字？他听到了一声小阿苗。
还有三声用汉语喊的快跑。一声试探，一声大喊，一声嘶吼。
谁在让他快跑？他该跑向哪儿？是谁？
阿苗的鼻子上落满了雪，不是纷纷扬扬的雪花，而是一大片又一大块的雪，它们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阿苗猫的四肢冻僵了，即使灵魂已经醒来，可是他连翻身都很难做到。
尾巴先动了起来，它扫开了一片身边的雪。阿苗忽然觉得自己的肢体又成了自己的，他动了动前爪，它们也动了动回应他，它们说它们情况很好。
阿苗问自己的前爪，他该去哪儿。又问自己的后爪和尾巴，他该向哪里走。没有人回应他，也没有猫回应他。
天地白茫茫的一片，没有被白雪彻底覆盖的，或许也只有他自己了。湛蓝的天空倒映他自己的身影，他还是那只最小的猫。
他的队友呢？他的队长呢？
他呼喊着队员们的每一个名字，用汉语，用韩语，用英语，用了好多好多语言，他不再是那只只会说猫语的缅因猫，他不停地大喊着，回声一层一层地回应他，山川湖海都用静默回应他。
阿苗继续往天空更明媚的方向迈了几步，他发现自己的双腿是熟悉的感觉了，他竟然变成了人的模样。
有一片凉凉的雪透过头盔落到了他的鼻尖，阿苗伸手去碰，可是雪花瞬间化成了水。凉凉的一片，沿着血液，凉到了指尖。
这里离山顶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因为一眼过去望不到底。天那样蓝，就像第一次下定决心把班尼喊来，去让他把梁川川骗来的那天。
那一天，天空和现在一样的蓝，一样的纯洁。那天的温度刚好，不凉，也不热。
他该多么幸运，他被像蓝色天空一样的人拯救了两次。
阿苗勉强扣上了不太合适的头盔，下一秒它居然变得合适了。他用自己熟悉的人类躯体，向着远处有阳光的地方一直向下走。他不会再往上了，他害怕，他害怕什么？
他的鞋子太滑了，只要不小心绊了一跤，就会在雪山上窜出去很远。如果是和梁川川在一起，他会把自己扶起来吧。还是，他会笑他连这样的路都走不好，他可是可靠的老板。
他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可靠，他是一场脆弱的雪。
阿苗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可这并没有让他的身上变得干净。白茫茫的雪花不减反增，它们齐刷刷地向他倾倒而来，好像要在这一天洗净他的罪恶。
阿苗忽然喘不过气来了，肺部的疼痛蔓延到心口，滔天的耳鸣声在他耳朵里一直往下钻，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阿苗开始哭泣。
可是哭泣无用。
他的一个提议，让所有的探险队员都被大雪夺走了生命。他活了下来。
阿苗本不应该被救下。只因为他最先抵不住风雪的冰凉，失去了意识。所以他被保护得很好，他被队员们齐心协力保护得很好，只有他活了下来。
他变成了人类的模样去过人类的生活。他在赎罪吗？不，他只是让自己能够心里更好受一些，只是让自己心安而已。
阿苗没有走出那个雪山，他的心自始至终都没能。他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在天地之间，每一方天空都知道阿苗的名字，每一片雪花都知道阿苗活了下来。阿苗却觉得自己早就死了。
雪山的夜晚风云变幻，没有预兆的降雨浇透了阿苗的最后一丝希望。那一晚上他冻得快要连□□都死了，眼前只有白。他害怕这样的白。
不知道怎么的，又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竟然看到了阳光，温暖的太阳光洒在了他的身上。白雪点缀着他的长发，一双金色的眼睛在白雪中，像是镶嵌进去的一颗宝石。
他被温暖彻底叫醒了。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呢喃着：“跟我走吧。”
去哪里？那个声音只是低吟：“跟我走啊……”
阿苗沿着温暖的阳光一路向前，他竟然发现了一条冰川，冰川满含希望地通向出路。他看到了那个破烂的木屋，那扇早就弱不禁风的木门，上面还挂着一串已经腐朽的钥匙。
从远处望去，他们能容纳几十人的安全屋竟然是那么破烂不堪。
而现在，他的安全屋被彻底摧毁了。
阿苗瘫倒在又一阵山脚的雪风中，迎面而来，一片灰色的云盖住了他的阳光。而一只黑色的小鸟向他直冲而来。
风驰电掣之间，阿苗居然看清了那只鸟的鸟喙上有一颗十分明显的黑痣。
乌啾终于要把他叫醒了。疲惫的阿苗闭上了双眼。
他是灰暗之中的力量啊，他真的没看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阿苗！！！”乌啾用食指惊恐无比地指着他。睁眼就是这样一个场面，还沉浸在温暖的悲伤之中的阿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什……什么？
直到他看了一眼自己左边的飞机舷窗，可恨的玻璃反光居然出卖了他这么长时间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