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聚散浮生
空空的巷子头,露出一双白皙的腿正在不停动弹,渐渐地巷子头的那人不再动弹,血从巷头流到巷尾……
一双眼睛正躲在屋里目睹这一幕,发出沉重地呼吸声。
看着这硕大的空城,小巷通闹市,目之所及一片寂寥,荒无人迹,地上随处披散的尸体和房梁上的抓痕,有的房屋布满了灰尘和蛛网,有的成了一片废墟。
小孩吓的身体不停颤抖,嘴巴也不停打颤,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转身瞧着屋子里正大声哭喊的婴孩,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刹那间好像有一阵风打开了面前的这扇门,小孩眼中透着不可遏制的恐惧之色……
小虎子爷爷听说知韵需要他的字画,已经闭门作画了,恨不得把毕身所画都交出来,而小虎子奶奶则每次催着老头子出书房用餐,看着爷爷如此用功,小虎子满是对木叶棉的遐想。
吴大娘每天在树下一边和方大娘八卦一边织毛衣,而吴子贵后来再遇到知韵,竟也只是低着头躲着过去了,天天在后山田里劳作着。
周大夫的侄子则天天偷偷贴着靖如宣,只要刀剑一出鞘,他的眼中就瞬间睁得老大,惹得周大夫经常到处找人。
苗苗和她娘前段时间正生别扭,因着想要吃鱼,便不得不答应知韵的要求向娘示弱学做蜜饯,苗苗可是从来不低头的崽,这把苗苗娘高兴得直接多创了几种新的口味,而苗苗也尝的不亦乐乎。
杨大娘的大儿子每天缠着靖如宣侍卫教他枪法,他的精力十分充沛,常常惹得侍卫一个一个轮流上场,虽说是护着靖如宣游历放松,可他们却不同于靖如宣每天的闲逸,反而如深处军营。
杨家小胖则天天找莫大娘聊天,生生像个小大人,每次留宿在莫大爷家,明明就住附近,生生不着家,杨大娘似是知道这小儿子不用管食宿,便让杨大伯采了自家屋后的茶叶送给两老人家。
张伯伯的腿恢复的很好,虽说还有点儿跛,但是一点儿不影响张伯伯生活,和以前一样带着一堆小朋友讲神话故事,成了九沂山的说书先生。
张伯伯的队伍一天天扩大,付老大天天带着笑笑来听书,大家一起帮着笑笑讲话,虽说效果不是很明显,但也是欢天喜地的。
笑笑表兄则天天带着付老大的狗去山腰上瞧瞧路途的行人,给他们指指路,炫耀炫耀付老大的狗多聪明。
后来终于等到了念茹出嫁的那天,念茹在屋内迟迟不出门。
疑是有什么变动,知韵从门口探望着,才瞧见新娘子的眼着了红,那时候知韵不懂,明明这么高兴的事儿,念茹怎么哭了?
而身边有的人动容,有的人拍拍念茹的肩让她好好生活,开心点儿。
听到身边的人闲聊,知韵才明了原来新娘子今日一身的行头都是念茹娘在家一针一线缝制的,而红箱子里装满了念茹爹在山下买的精品装饰,虽说念茹爹娘内心并不接受这场姻缘,但是物质上面也得给女儿安排得当。
知韵也瞬间觉得鼻子微微发酸,原来这一行,载的是爹娘对女儿沉甸甸的爱,从三个人的生活变成两个人的生活,对于每个人都并不轻松。
等到新郎官高头大马来到九沂山,身后绛红色的轿子是用上好的紫檀木所制,那人下马将念茹搀上了轿子,九沂山沿途都挂上了红带子,红带子上面是九沂山人对念茹此行的祝愿,念茹在轿子里哭得梨花带雨,出了九沂山为了抑住眼泪便不去瞧沿途的风光,那途中怒绽的杏花一路相送,愿此行珍重……
那天夜里莫大娘提前挖出了埋在山口大树下的桃花酿,让杨小胖送去了各家,如同与念茹出嫁共享喜悦一般,九沂山也在桃花酿的陶醉下沉沉睡去……
夜色朦胧,星光寥寥,举目四顾,眼下尽是一片昏黑。
幢幢树影摇曳不止,草丛中的虫儿隐隐发出虫鸣,像是轮到它们狂欢,沙石随着清风飞扬,扫过片片迷雾,似在月辉下起舞,清风铲起青石色的屋瓦,一起一落像是与田野同乐,奏起一首欢歌。
待到月落参横,迷离恍惚间好似听见杨家小胖的声音,杨大娘急溜溜跑到莫大爷家,却瞧见杨小胖紧紧地抓着莫大娘的手痛哭流涕,莫大爷则坐在床边一脸平淡地用脸帕擦拭着莫大娘的脸。
晚间还满脸红润的莫大娘此时却一脸死气,曾经生龙活虎的人如今任天崩地裂也睁不了眼。
大家纷纷赶到这里,有不明所以的人携着眉眼的疑惑赶到,却都在探进屋子那一刻哑口失言。
大娥将陆辛时和知韵叫醒,三人才迟迟赶到。
昨日是知韵第一次瞧见身边人的嫁娶,而今日便是生来第一次瞧见身边人离世。
往日但凡有人身体有异,便是马上唤来知韵医治,可现如今即使知韵来到了这里,却没人注意这位从医的神女,因为衰老是大家共同的悲寂,无法改变的定论。
知韵慌忙间挤过人群,缓缓走到莫大娘身边,她双眼微微颤抖,却只能抿着嘴劝大家先退出屋子。
她还是想试一试,可这次却没有一个人挪动步子,最终却是莫大爷招呼着众人向屋外走去。
等到屋里只剩下大娥和陆辛时,知韵用右手两指往左臂上一划,那处便溢出鲜红的血液。
大娥和陆辛时迅速向前靠拢,满眼凝重地看着知韵。
灵女血虽治百病,可是往日知韵也只用破一点儿指血,以一点儿血同药材一起熬制,而如今竟划伤了手臂。
更何况莫大娘如今魂已离体了……
大娥抬手想劝一劝知韵,可陆辛时迅速拦住大娥,摇了摇头。
知韵动作迅速,直接将血滴入莫大娘口中。
当瞧见血倒入莫大娘喉间,却并未有任何反应,知韵的浑身都在不住颤抖,她惊异地说,“为什么?”
陆辛时瞧着背对他的知韵身体都在颤抖,心中隐隐不忍。
她用力挤压血口,半脸疼痛半脸悲切,最终沉沉地站了起身,她也终于妥协……
当房门被打开,小胖快速冲进房屋,再次紧紧抓着莫大娘的手。
可并没人苛责她,他们不会以此认定知韵医术不精。
一双沧桑的手轻拍了知韵的肩头,她迟钝地抬起头来才看到莫大爷宽慰的神情,迎面的人什么都没说,却好像无言便是最好。
她一脸颓然地走出屋子,却不敢对上任何人的眼,一言不发地挤过人群退到最后面。
一股冷风从敞开的门窗灌了进来,却不易察觉,燥热天本就惜这份微凉。
此时笑笑爹娘正满眼悲恸地依靠在门栏处,顾不上笑笑地慌张,只是紧紧地抓住那只小手。
忽而一阵响亮地哀嚎声响起,似乎带着害怕一同宣泄出来……
顿时屋内一片寂静,大家缓缓把目光注视到笑笑身上,只见那孩子泪眼盈盈,紧紧地贴在爹娘的腿边,看着屋子里的悲切,也心上一酸。
笑笑可以发出声音了?
一时众人不知喜还是悲……
知韵站在人群的外围,瞧着如此一派场景,鼻子一酸眼泪垂直而下,只得马上转过身子,缓缓离开这里。
身后的草丛依旧窸窸窣窣,可任何的鬼怪都不易察觉了,知韵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瞧着天渐渐大亮,太阳正在缓缓升起,但拂晓的光在知韵眼眶含着的泪珠里瞧的朦胧。
不知什么时候陆辛时也跟了上来,他抬起知韵的左臂,给她在伤口绑上了白色的布条。
“发现灵女血并不是什么都可以治?”
知韵木然地点了点头。
“灵女血并不能治百病,而我也并不是万事可解的神女,那大概是神仙才能做的事儿吧,靖如宣说的对,既然神仙有时真的能救人危难,为什么有时候还要袖手旁观呢?”知韵颓然地低着头。
“若是真的能互相干扰,灵女族人为何需要驻守边界?人神有恶,妖魔有善,在内部中可能也是互相争斗,不止不休,又怎么还有余力处处布惠。这世间还有各种我们未曾经历的事情,而生死却是三界都难以挣脱的囹圄。”
知韵听完,思虑片刻,泪珠如泉涌一般,顺着脸颊淌下,一般强抑制一边露半分失意。
然后她轻轻地说,“都怪我贪嘴,喝光了桃花酿,我以为……莫大娘那里还有,也以为桃花酿……可以再酿,我应该给你留的……”
她像一个孩子一样,眼泪汪汪地望着陆辛时,莫大娘走了,它带走了九沂山最好喝的桃花酿。
“莫大娘一定很开心你这么喜欢她的桃花酿,”陆辛时轻轻地将知韵的衣袖拉下来,遮住了伤口的布条,“莫大娘只是提前去了冥界,你好好过尽这一生,等这一世所有爱恨都尝尽,说不定踏进冥界的时候,会有一个小鬼对你说‘你就是知韵吧,莫大娘在桥对面的树下给你埋了一坛桃花酿’。”
听到这里,知韵瞬间瘪着嘴紧闭双眼,掩着面声痛哭起来,登时把忍了很久的心声不顾一切滴落眼眶。
“昨天莫大娘挖出了她埋树下15年的桃花酿,你说人死前是不是会有鬼差来找她,她都知道自己要离开了,把桃花酿分给大家?”
陆辛时只是笑了笑,缓缓地说“莫大娘许是知道自己的身体日渐衰退,做好了准备。可别想什么鬼差索命,鬼差可不会索善人的命。”
“那我是善人不?”知韵认真地看着陆辛时,这段时间老是感觉有鬼跟着,可能自己也大限将至。
“我相信你是!”陆辛时坚定的话语给了知韵一份心安,“其实莫大娘的离开并不突然,一切都有迹可循,但莫大娘生性豪爽,最不愿显露疲惫,身体渐渐大不如前,这便是凡人的衰老,莫大娘并未向你求助,众人并未第一时间去请你医治,因为大家都知道衰老与死亡无法医治……”
知韵才缓缓明白,为什么这一次人们并没有寄希望于知韵,因为衰老并不是生病,它是每个人都在不断经历的过程,曾经她傲娇地觉得自己是百药箱,只要是她存心想护的人一定不会离开,如今她第一次清晰衰老与死亡之间的无力感。
“多少人被妖吃掉,被魔炼化,被人萧杀,而老去却是很多人最心安的归尘。”
“可为什么神魔妖鬼都可以永生,可凡人却只能接受这宿命?”她不想认,为什么如此不公,灵女族人其实除了有灵力,寿命短,其他与凡人并无异,生老病死也是必经的,若是拥有一身灵力也会觉得世道不公,而那些并无灵力与修为的凡人又是怎么安抚自身的呢?
“我倒觉得永生并非是好的,”陆辛时瞧着远处的曦光,那烈日已经探出深山,他眯了眯眼睛,移了目光。
“可能永生也有永生的缺憾,但我总会觉得没经历的便一定是好的,或许有一天真的认识一个永生的人,我才能感悟生命短暂也是一种好。”
陆辛时只是低着眸子瞧着地面,却什么都不说。
“可是,辛时,如果明了这些,我的心里还会不会压着一块沉沉的石头?虽说死亡是每个人的归宿,但我现在……并不能很坦然的接受这一切。”
“干嘛要求自己马上接受,慢慢来,就像小胖和笑笑也是第一次去经历这些,他们可能并非全然理解死亡的意义,却可以在人群中宣泄,而你深切地明了,为什么一定要压抑呢?就算是莫大爷,他的心也会压着那块石头,作为旁人我更希望莫大爷也能哭出来。”
提到莫大爷,知韵沉默了,莫大爷的心中扛了太重的担,那种无声的苦楚最容易被忽视,一旦他显露脆弱,九沂山就慌了……
“念茹走进了新的生活,但莫大娘却离开了这群人,离开了这个世界,”知韵低着脑袋一脸颓然地说。
“世事无常,在这动荡的世间,有人一身凤冠霞帔,有人素衣蔽体,有人前程似锦,有人浑浑噩噩,念茹踏进周府,前程如何都是难以预测,但我们只能知道当下她是愉悦的,但莫大娘,我们又怎么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是畅然的?”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啊?念茹离开,我可以下山去找她,可我想莫大娘了,我去哪里找她啊?”知韵转过头,看着陆辛时,委屈地任泪水肆意滑落。
陆辛时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知韵的泪水,“我也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离世,当时我久久不得平静,好像有人摘了我种在心头的花,之后看见那一块地也会生出失落,可突然有一天她出现在我的梦中,我便想长睡下去,可我也不甘长睡,因为我还有家人,还有这大好风光,我如何两全,我更想这场梦落进现世,后来再次梦到她,我都会和她约定来世。有的人陷入囹圄,有的人一朝看清曦光,我相信莫大爷是后者,而谁都曾是前者。”
“如果想见莫大娘,那就好好睡一觉,让莫大娘有个地方找到你,”陆辛时温柔似水的眼牢牢地击中知韵的伤痛。
“我今日可以梦见莫大娘吗?”知韵红着眼问陆辛时。
“应该不会,莫大娘可得把你往后排,肯定安定好了去处便先到莫大爷梦中,再去小胖梦中,至于你……大概哪天就轮到了,但是没梦到也别着急,说不定莫大娘认识的人多。”陆辛时一本正经地说胡话。
知韵在他衣上随意地擦了泪水,故作愤怒地推开面前的人,然后一脸不理人地别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