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无双
迎面是波涛汹涌,雁归成踩着坑洼不平的地面,像是审视一般地站在蓝鲨身下。
他蓦地笑了,青淬扇乍然现在他手,扇骨轻轻搭在手腕。
“带我去见你的主人。”
蓝鲨像是碰上什么可怕之物,明明适才还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顷刻间已然变了脸色。
它往后游了一段,避开青淬扇的惊起湖底的千层波浪,表现实在抗拒。
白桓笃定道:“这鲨鱼认得你?”
“准确来说,是他识得这把扇子。”雁归成笑了笑,“这东西瞧着比我还老,守在这里怕是已逾万年。要说长成这般体积的,妖丹必然会十分雄厚,不过……”
尽管雁归成停了话头,白桓亦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能让万年之身的妖,舍弃妖丹护在此处,怕是里头有什么令他珍重的事物。
雁归成往前咄咄逼近,明明蓝鲨要比他高大数十倍不止,却还是被雁归成掌握主权。
相贴而立,他突然敛了笑意,凛声道:“青淬令下,尔敢不从?”
“尊上何必为难我这一看守之人?”蓝鲨突然开口,声音幽沉,像是透过四面八方传来,在水底激起巨大轰动。
雁归成脸色一变,微怔过后将青淬扇收入怀。
“怎么算是为难?在下就是请蓝坞前辈帮个忙罢了。”他笑着道。
蓝坞噤了声,鲨鱼头微微低垂,鱼目微阖,四周霎时一片寂静。
鱼虾对其避不可及,这湖底便仅有些绿藻相伴,这万年间实在过于寂寥。
半晌后,他才抬起头来看着雁归成,妥协道:“前方有一处窄道,在下进不去,便只能带尊到那窄道门口。”
这般容易,倒让雁归成有些讶然:“那便走吧。”
可蓝坞突然拦在身前,肃声道:“稍等,尊上身后之人不能前往。”
白桓先一步驻足,走在前头的雁归成亦停下步伐。
蓝坞视线定在白桓身上,语重心长道:“莫说尊上已然脱离妖界,即便是尚在那凌云之巅,亦不可轻易携带外人在擅闯妖界。”
雁归成讪笑一声,转身冲白桓使眼色。
后者却置若罔闻,越过身前之人,与蓝坞正面相对。
以凡人之躯去面对体型庞大的蓝坞,气势上却毫不逊色。
“前辈之心在于这块湖底,而他之心在于整个妖族。若是携人而来能尽快渡妖界出水生火热之中,前辈会如何?”白桓凛声道,“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凛风城中的妖为了这穷极阁,万妖同奔,不顾幼小,死伤无数。妖族中已然私欲横生,万妖求恶,那穷极阁便是恶源!”
雁归成一直瞧着蓝坞的脸色,生怕他被白桓激怒。听了这言脸上的怔然也只是稍纵即逝,好似白桓所言是旁人。
此时,见白桓话已道尽,他伸手欲将白桓拉到身后,却突然被一声低沉冷冽的声音镇住。
“再说,家眷又岂能算是外人?”
雁归成只觉心口猛然一跳,莫大的慌乱浮现上来。
他此话何意?莫不是想起来了?
雁归成不敢细想,若是白桓记起三千年前所发生的一切,怕是这片刻欢愉都要化作泡影。
他向来是个自私自利之人,贪图白桓此时谈得上无微不至的对待。他心中有惧,便是白桓会同他形同陌路,甚至兵刃相见。
他自知这样卑鄙无耻至极,可他抑制不住靠近白桓。
他承了世间所有的苦,若是连这半分贪念都会溜走,雁归成怕自己真要撑不住了。
蓝坞沉思片刻,又想到那人近些年来的近况,终于妥协。
水藻瞬时盘根而起,绞动着湖底的细沙,眼前的湖水涌动起来,流沙盘旋成一个直通湖面的漩涡。
“尊上跟紧了。”
蓝坞话落,庞大的身躯被卷入漩涡之中。
雁归成一言不发都跟在身后,余光又不由自主都瞥着白桓,见后者亦步亦趋在跟在自己身后,他又暗自嗤笑一声。
这人可是一次渡劫就飞升上神的天界奇才,又师承南海,体内更是有两位上古上神的血脉相佐,法力之深又不是没见过,还用得着他时时刻刻惦记着作甚?
一番天旋地转之后,漩涡才终于停下,蓝坞转身:“尊上还请自行进去便是,蓝坞便告退了。”
两人顺着蓝坞身后的方向看去,此处不知为何,竟没了湖水覆盖,伊然是一处地下宫殿。
只见巨大的鱼身挡着大片宫屿,后面的石崖只留了窄小的一处,地上青苔遍布。
雁归成将洞口估量一二,发觉洞口并不算小,只是蓝坞的体积太大。
他转而朝前拱手向蓝坞躬身,是一个极常见的晚辈对长辈的礼。
“多谢前辈。”
不止动作,就连嗓音也充斥着尊敬。
蓝坞显然顿住,长叹一声:“我倒真不信尊上是传闻的那等人。”
白桓当即道:“自然不是。”
“前辈高看我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雁归成随意敞亮的声音完全盖过了白桓的喃喃低语。
倒是蓝坞一下捕捉到,意味不明道:“又是家眷,又是这般维护,尊上,可莫要钻了牛角尖,对自己宽容些,才是待爱重之人宽容。”
“前辈莫要胡言!”雁归成沉了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蓝坞:“那前辈打算何时取回妖丹?世人谁知,这轰动天下的传闻之源,竟藏身在轩映池下,会不会再引起一波轰动?”
白桓侧目瞧他,那人眸子早已没了一贯的戏谑,从脸上一直蔓延到眼底都是寒霜。
雁归成是真的不愿与自己有太多干系的。
即便自己就是无慎,可……那已经是三千年前之事了。
在妖界的无慎是如何,白桓一无所知。可自己这般,又是得雁归成另眼相待的无慎吗?
实在在湖面的悸动早已逝去,现下只余无尽的彷徨和悔意。
不该操之过急的,何必强求那一语得失?
“莫要跟你师尊学,竟教了些咄咄逼人的毛病。”
蓝坞怒瞪白桓一眼,恨恨地转身,顷刻间便离开了视线。
这地宫建得实在巧妙,两条白龙卧旋在石涯上空。
雁归成抬步穿过洞口,入目便令人称奇的景象。
宫殿落座于深湖之下,妖族的飘雪自是到不了这。可这里此刻却大雪漫天,万般白茫倾然而下。
雁归成微微抬头,瞧见的悬浮在半空的宫殿,用琉璃围成的宫阙,能毫无妨碍地看见里面的陈设。
白桓看着他双目无神地往前跨了一步,他心口一窒,伸手便去拽他。
只是身前的人突然载倒下去。
重重的一声,雁归成跪在琉璃宫下。
“师尊。”
天地仿佛都敛了声响,白桓脑中嗡声一片,便只有雁归成似哀悼似归宿的一声“师尊”。
三丈之外的琉璃宫中,静静地躺着两副棺椁,一左一右地摆放着。
飘雪落于木棺之上,又顷刻化为一缕白烟散开。
这漫天漂浮的雪,皆是灵力所化。
殿中望着两具棺椁,若其中一位是雁归成的师尊,那另一个是谁?
雁归成重重地超前叩了头,毅然起身腾空而上,稳当地落在宫门前。
长袖轻抬,琉璃门缓缓打开,门内梅香扑面而来。白桓刚要上前捂住雁归成,却被对方制住。这鼻间萦绕的只是普通梅香罢了。
白桓面色微霁,两人一道进了宫室。
左边棺材中的人体态年近五旬,鬓角已见花白,双唇苍白而干裂。
想必这便是雁归成的师尊了。
外间用法力幻化的雪许是为了维持死者生前之貌。
右边这位便要年轻许多,面容瞧着也生动柔和。只是样貌令白桓沉思。
那人面白柔俊,体态略见纤细,却绝不是女子的娇小,分明是一个男子,可身上却穿着女子的衣裙,头戴花钗,朱唇轻点。
除却身形的怪异,倒真是同女子无异。
白桓暗动法力往那人身上一探,心中顿填诧异。
这人整个胸膛都是空的,莫说妖丹残留的痕迹,便是半分血肉都不曾留下。身上的衣袍显然是死后被人换过,脸上的容光焕发怕也是因脂粉的缘故。
他正沉思间,只见雁归成俯身,伸手要去拔那人发间的珠钗。
眼底渗透出的哀伤快要淹没了那双凤目。
不知是不是白桓错觉,他只觉得雁归成瞧见这人的那一刻,整个人就如同碾碎一般,无尽的哀伤未加钳制,直往白桓心口蔓延。
雁归成认识此人,比起他师尊,甚至要更惋惜这人身亡。
“雁归成,这……”
“莫要碰他!”一声呵斥声随掌风齐发。
雁归成不得已退后一步,再抬目时将悲伤敛尽。
两人齐齐望向门口,却不见人,只闻地面响起哒哒的声响。
过了半晌才瞧见门口的影子,湖底并不明亮,琉璃板上只隐约折射出虚晃的身影。
门口的人沉着眸子,身前摆放着一架三弦长琴,端正地坐在轮椅之上,双膝盖着一条纯白的布帛,双手颓然地垂落两侧,用法力驱使着轮椅缓行。
“尊上怎会在此处?”轮椅缓缓往前,“阿霜的遗体还望尊上不要妄动,免得扰了他往生之路。”
这话一出,雁归成骤然紧抿双唇,堪堪道出两字:“巍乞!”
巍乞径直滚着轮椅,面上似笑非笑道,“尊上见过青葚师弟了吧?他那日递消息进来时我还不信。”
他拨弄了两下琴弦,琴音清冷的声调只停留一瞬。巍乞却笑意更甚:“我说……我们这位师尊如今在天界当王八当得正欢,怎会再踏足妖界?”
看来这人又是雁归成的弟子,只怕所为要较青葚更甚,怕不是善茬。
白桓眼风一凛,法力瞬时凝聚。
“小师弟这气性还是这般大,你倒是好命,生来就是天界之人……”
“巍乞你还不闭嘴!”雁归成忍无可忍地呵斥道。
小师弟?白桓脑中突突地跳,将要破茧而出的答案萦绕在耳边,他说不清现在是逃避居多还是怒意居多。
雁归成待他的弟子一向极好,像是青葚,和眼前的巍乞。若雁归成真的无情,他们此刻的下场不会比戾蒿要好。
况且还有躺在棺椁中的这人,和青葚口中提及多次的竹曦。
若自己渡劫曾在妖界,亦是雁归成的弟子,自己是做了何等人神共愤之事,才能让雁归成这般忌讳同他的师徒之情?
巍乞还是笑,奸谄地拨动琴弦。
刺耳的琴音钻进两人耳中,掺杂着似有若无的法力。
白桓伸手将雁归成的耳朵蒙捂住,见对方挣扎,反而贴得更紧。
巍乞瞧见两人这般,更是怒火中烧,波动琴弦的力道更大。
雁归成忍无可忍地丢了一记掌风过去,巍乞这才停了动作。
“你化名无双搅乱妖界,又将烟霜尸首处理成这般。”雁归成已然怒极,“你莫非疯了不成!”
白桓并未过多讶然,穷极阁被传的神乎其神,他心中自有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