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狗，秋千，十八岁
赵星一曾经幻想过很多次高三的样子，总觉得升上高三后，自己会变得不一样。
但事实上，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除了必须要上的晚自习，和教室前面挂上的倒计时牌，生活没有太大变化。仍旧是每天按部就班地上课、下课，一切如常。
她就这样平淡地度过了高三上学期，也度过了十七岁最后的时光，即将迎来自己的十八岁。
今年的生日很特别，正好在大年初一那天，似乎会更加有辞旧迎新的仪式感。
赵星一一早就安排好了当天的活动，从早到晚，满满当当的。反正是过年，又是生日，爸爸和罗阅一整天都能陪着她，机会难得。
只是——赵星一后来才明白这句话——人生无常，命运有时候就是喜欢开玩笑。
而且这次的玩笑，未免也太大了点。
爸爸年前因为工作去了广州，说好了过年那天回来，下午的机票，不会耽误吃年夜饭。
可当天下午，罗阅却突然接到了电话，是爸爸的助理打来的，说他在机场突发脑溢血，情况危急，已经送到医院了。
于是过年当天，全国各地的人都在回家的时候，她和罗阅逆向而行，搭最近的一班飞机去了广州。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交流。赵星一尽量让自己冷静，不去想最坏的结果。她确实也以为自己挺平静的了，可拿起杯子喝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到广州之后天都黑了，他们以最快速度赶去医院，可还是晚了一步。
爸爸就这么走了。在春节当天，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在回家的路上。
他们甚至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赵星一这时候反而平静下来了。从来到医院的那一刻起，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就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之后听到消息，见到爸爸的遗体，整个过程她一直平静得出奇，一滴泪也没有流。
反而是助理小陈阿姨，在旁边泪眼朦胧的，应该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赵星一还要反过来安慰她。
罗阅更是没有时间伤心，事发突然，有太多事情要处理。等小陈阿姨好不容易止住眼泪，能正常沟通后，两个人就先去办理医院的相关手续了。
他对赵星一比较担心，走之前再三确认了她的状态，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赵星一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怀里还抱着刚才小陈阿姨给她的小袋子，里面装的是爸爸原本要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已经是深夜了，走廊的灯光有些昏暗，附近没什么人声。
她靠在墙上，深呼吸了几下，才慢慢解开了袋子上系的丝带。
里面是一个很精致的首饰盒，上面还放了一张贺卡。她盯着那张浅蓝色的贺卡看了好一会儿，先把它拿了出来。
不知道这又是店员建议的，还是他自己的主意，之前的礼物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
很可爱的一张卡片，外面印了一只白色的小狗，歪着头和她对视着，旁边还有两个小小的爪印。
没来由的，她突然记起小时候课文里的一句话。
——“小鸡画竹叶，小狗画梅花”。
课文名字叫《雪地里的小画家》，讲的是下雪之后的可爱情景。赵星一从小就喜欢雪，也因此特别喜欢这篇课文。
那时他们还住在老家清江。和长宁比起来，清江的冬天更是一点雪花都不见，倒是经常下雨。
隔壁邻居家养了一只小狗，下过雨之后出来遛狗，半干不干的地面上，小狗跑过的地方，也有一朵朵小小的梅花。
赵星一跟着爸爸在外面玩，发现之后非常兴奋，自己也伸手去水洼里蘸水，想在地上印出梅花，却怎么也不成功，只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手印。
爸爸在旁边看着，也不制止，由着她把手弄得脏兮兮。
还故意逗她：“你不是小狗，所以不行。听，小狗要叫的呀。”
赵星一半信半疑的，还真的汪汪叫了两声，结果再试，还是不行。
回头一看，爸爸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后来她就有了一个小狗的绰号，爸爸每次想要逗她的时候，都会发出唤小狗的声音，叫她过去。
这也成了父女之间一个可爱的暗号。虽然她越长大，就越不配合了。
而在今天，在看到卡片上这只小狗之后，所有这些回忆突然涌现，像一个遥远的梦。
打开来看，浅蓝色的纸上，写着“宝贝，生日快乐”。
她看着上面爸爸的字迹，垂下头，把脸埋进了礼物袋里，眼泪砸在首饰盒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所以这就是成年的感觉吗？
她就这样在医院里，迎来了自己的十八岁。
他们带着爸爸的骨灰回了清江老家。
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又是过年期间，一切从简，葬礼上只来了几个远房亲戚，再有就是爸爸的朋友和工作上的伙伴。
在影视剧里，这样的场合一般都会安排下雨。可清江这天天气晴朗。
去到墓地，赵星一仍旧很平静。整个下葬的过程，她没有哭，也没有任何反应，麻木得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
开始还有亲戚在旁边安慰她，担心她会崩溃，后来才发现根本没有必要。
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做，所有的一切都有哥哥，所以她就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有风吹过，她的裙角飞起来，用余光看过去，像晴朗日光下盛开的花，不过这花是黑色的。
要离开的时候，赵星一走在了最后。
罗阅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等她。她站在墓前，手轻轻抚过墓碑，触手冰凉。
“爸爸，还有妈妈，我走了哦。”
语气平淡，无喜无悲，像上学出门前的告别。
尽管她放学回家，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
爸爸是早就留了遗嘱的。因为赵星一已经成年，所以就按照成年条款来，不涉及到监护人问题。
财产分配很简单，所有的钱都留给她，公司的一切都给了罗阅。房子也是一人一套，清江那套是她的，长宁那套是罗阅的。
还有些别的事项，赵星一也没心情去想，浑浑噩噩地听律师说完，根本一句话也没记住。
她最近就一直是这种呆滞的状态，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都在发呆，整个人宛如行尸走肉。
葬礼结束后，他们没有回长宁，留在了清江。唐阿姨也提前结束假期，直接来了这边。
元宵节过完，学校就要开学了。赵星一精神恍惚的，还是听唐阿姨说起来，才记起还有这么回事。
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荒诞，世界上竟然还有开学这种事。
罗阅的假期要稍长一点，但也多不了几天。他最近忙得很，公司一大堆事情要处理，经常不在家。
但他每天不管走得有多早，都会过来看她一眼，晚上回家也是如此。像是为了确认她有没有好好活着。
不在家的时候，每天也至少会打两个电话。没什么别的事情，就是问她吃饭了没有，或者做了什么。
赵星一是真的什么也不做，也不出门，每天待在房间里，窗帘都不怎么拉，昏暗暗的，只开着一盏台灯。
清江的房子在市郊一个很幽静的住宅区里，院子里有一棵合欢树，开花的时候很好看，小扇子一样茸茸的花飘在风中，空气里都会有清甜的香气。
不过现在还没到开花的季节，它就这样立在冬天的冷风中，和树旁的秋千一起，构成一幅萧瑟的画。
秋千是她小时候吵着要的，一直到搬走前，都是这个家里她最喜欢的一部分。
但其实他们也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她觉得是因为，这里有关于妈妈的记忆。可现在，她像逃难一样地回来，躲进自己的童年里，用这记忆来麻痹自己。
眼泪在医院那晚过后就蒸发殆尽，她的眼睛很干涩，一滴泪都没有。
只是又开始失眠。房间里分不清白天黑夜，她身体的生物钟好像也因此停摆了，越到晚上人越精神，盯着天花板想很多事情，怎么睡也睡不着。
所以每次罗阅回家，她都是知道的。但也不怎么想说话，总是听到脚步声走近就闭上眼睛装睡。
直到有一天，罗阅到很晚也没有回来，她实在睡不着，头昏昏沉沉的，于是又去了他的房间。
这里房子的构造和长宁差不多，只是罗阅房间的门开在了另一边，几乎是走廊的尽头了。
她梦游一样地穿过走廊，去他房间的床上躺着，可躺了好久还是睡不着。
——罗阅的床也失去了魔力。
他的房间并不是漆黑一片，因为没拉窗帘，有月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就这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看着对面墙上映着的一点月光，完全没有睡意。
外面传来脚步声，罗阅回来了。
她房间的门开着，所以脚步声没有在远处停留多久，很快就走近了。
他推门进来，见她就躺在自己的床上，松了口气。
这次赵星一没有装睡，睁着眼睛，看他踩着月光走过来。
罗阅坐到床上，摸了摸她的头。
“怎么了？这么晚还不睡？”
她沉默着。其实这些天以来，除了每天必须的应答，她已经好久没怎么说过话了。
但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有点沙哑。
“哥哥，你最好离我远一点，我也会把你克死的。”
罗阅一怔，随即矮下身，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别说傻话，这跟你没有关系。”
赵星一看着他，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的，我那天去长乐寺，遇到……”
她没说完。因为罗阅躺到旁边，把她从角落里捞过来，抱在了怀里。
“听着，就算真有这种事，那个人也是我，不是你。”
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过来，胸腔震动，带点低沉的回音。
赵星一回抱住他，把脸往深处埋了埋。
“有什么区别，现在我们都是没有父母的人了，都是孤儿了。”
“你不是。”罗阅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你还有我。”
她闭上眼睛，没有说话，轻轻叹了口气。
罗阅一只手在她背后拍着，像哄小孩一样，动作很轻。
半晌，才喃喃道：“其实你应该离我远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