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静潮
何为水？
凌逍轻抬扭曲的手臂，水声追逐着细泡，在耳下流淌。
何为暖？
骨缝的冷意沉浮脑海。
何为镜面？
凌逍睁开双眼，入目是粼粼的划着波纹的水镜。
冰冷的不知从何处涌来的水四面八方挤压他的身体，胸腔沉凉，痒意一路向上，爬出水面，挂在喉口。
这是哪里？
何时入了海？
不……
皎月弯弯，矮身照亮印着他脑袋的水面，从锋利的下颌骨，缓缓描到不太饱满的额头，逐渐加深，靠近了月夜的颜色。
凌逍只要稍稍低一下头，下巴就会沾上湿凉冷腻的水，因而无法看见水面逐渐变暗的与自己完全一样的脸。
——不是海。
那是什么？
——还差一点，你就知道是什么了。
你是谁？
——是谁？你糊涂了……
水面的黑影缓缓站起、鼓胀，在凌逍面前变成一个黑色的只露在水面上的脑袋。
凌逍瞳孔骤缩，挣扎间流水化作锁链，将他紧紧缠在原地。
——就是你呀。
不是！滚！
——不对，应该是，未来的你才对。
滚！
青筋鼓起。
——凌逍……
黑影细细咀嚼这个名字。
不要叫我的名字。
意识到无法逃脱，凌逍冷静下来，紧锢的水链却没有丝毫放松，只想勒进他的骨肉。
——乃，云洲凌氏现任少族长凌逍。
滚。
你别以为，你可以……
——去吧。
黑影从水下伸出修长有力的手臂，将他向后一推——整个人就这么毫无办法地漂向后方。
——该醒了。
——你知道什么该怎么做。
别以为你可以……
可以……
“醒了？”李青风穿戴整齐坐在榻旁，手上还拿着一只精巧的团扇。小童月下扑流萤，镶玉石包金边，像是人族的物件。
“嗯。”
“刚起来，你倒是厉害，趴着也睡得沉，”李青风在上方轻轻摇晃团扇，“睡着那会儿你一直喊热，现在凉快么？”
“不必扇啦，好像是梦见掉到热泉了。”凌逍掀开腰腹上的锦被坐起来。
不对，不是热泉……
不是热泉，那是什么？
“热泉？我记得长元门也有一口热泉……你要看看么？”李青风手大，精巧的团扇在他手中显得更小。
“好啊，不过雨停了么？”
窗大开着，凉丝丝的湿气从漆黑的夜里渡进来。
“没呢，先前掌柜给一位客人送食物，还特意问我们羊肉汤要不要早些端上来。”
“桂花酥呢？”
“那家店从不在下雨时开门，今日是尝不到了。”
“可惜。”
李青风将团扇放回木架，拿回一本薄薄的书册摊在腿上：“有什么可惜？”
凌逍将脑袋置于李青风的肩上，稍稍将书抬起：“可惜就是可惜，非要问什么也答不出来，你都看一半啦，好看么？”
“一般，只是有几个姿势很好奇，太难了吧……”
“蛇缠冷鹿第二册……妖族的姿势我们学得来么？”
李青风竟然真的开始思考，随后摇头，道：“确实不行。啊，难怪那几个怎么看都奇怪。”
凌逍跟着看了几页，竟也觉得有些趣味，只是不知前因，云缭雾绕不好理解，遂问：“第一册呢？”
李青风从枕底抽出一册塞到凌逍怀中，道：“听掌柜说这是现下训风城最流行的画本，以真实事件改编。”
“怕是改得没谱了，蛇缠冷鹿……蛇……”凌逍翻开一页，是较第二册更加含蓄的图文并茂，“训风城蛇妖不少？”
“嗯。”
“青风现在想喝羊肉汤么？”
“不。”
“好看么？”
“嗯。”
李青风很明显已经沉迷其中，应答都很敷衍。
“好了，”李青风将画册合上，神清气爽，“刚刚问的什么？”
“我问的什么？”凌逍仔细想了一下，道：“要成亲么？晚一些？那早些订婚？看来青风和我意志一样么。”
“噫，瞎说。”
李青风将书放回桌上，想起什么，问道：“你想喝羊肉汤了？正好，再要碗姜茶。下雨呢，店里应该备着的。”
“好，我去……”凌逍正要起身，发现自己的腿不能动。
“我去啦。”李青风打开门，更多的光亮灌进来，又被迅速隔绝在外。
凌逍试探着再动一下腿，没有任何问题。
“错觉？错觉。”
凌逍穿好外衫，踱出房间，隔壁的门颤了一下又牢牢关上。
雨又下大了，细密的雨线在楼下微弱的灯火中忽隐忽现。
熟悉的脚步声缓缓而上。
“雨停过？”凌逍走过去将托盘接来，挺沉。一个泄着热气的瓷盆占了半个托盘，一盏青花盖碗，旁边垒了两个坐着枇杷枝的大碗。
李青风搓了搓手，看了一眼逐渐变大的雨势：“嗯，中间听过一次，时间很短，还不够卖桂花酥的点心铺开门的。”
“哦。”凌逍毫无意义地感慨一声，只觉得现在真是难得的慵懒舒适。
“哦什么？”
“不知道。”
“哦。”
凌逍将托盘放到桌上，无意义地问了一句：“哦什么？”
“不知道。”
次日，雨过天晴，星疏月朗。
李青风最近嗜睡，不易吵醒。凌逍小心挪开他的手臂，下床穿衣，在枕下压了张字条。
夜明珠虽不似掌柜说的那么夸张，在这夜中撒下的光也完全足够。
若是青风扣的那颗明珠能完好带出，似乎也不错。没记错，他院中也有几颗……
隔壁客房的男子正好走在他的前头，玄色斗篷在昏暗的墙上留下一点熟悉的影痕。
楼下点了不少烛火灯笼，像是将夕阳偷藏了进来。晚间客人稀少，零零散散坐在角落，面前都热气蒸腾的肉汤。
掌柜还在柜台后面翻看什么，发现凌逍后很快将书合上，正是《蛇缠冷鹿第三册》。
“爷，您有什么事么？”掌柜从底下抽出一个崭新的小本，蘸了浓墨的毛笔就悬在泛黄的纸上。
“不用记……不，还是麻烦写一下，”凌逍再次想起自己“出类拔萃”的认路本领，“昨日说的那个桂花酥的铺子，现在可开了么？”
“雨停就开了，您现在要吗？”
“是。”
“痦子。”
“哎！”一名趴在桌上的毛耳少年应声而起，挠了挠眉间的一颗圆痦子，一条橙黄的尾巴掉出衣摆。
“不必不必，掌柜可知道那铺子怎么走？可否写下给我？”
“哦，可以，那铺子不远，您若不知道，随便找妖问一下就成，”掌柜写了一段话，又贴心地画了一个路线图，“痦子，没事了。”
“好。”少年应一声，又趴回去。
掌柜将纸递给凌逍，道：“见谅啊，痦子天冷了就这样。”
“无妨，多谢。”凌逍接过纸。
“巫公子的也送过去了么？”
“巫公子？”掌柜似乎并不喜欢这种称呼，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是，前不久刚送过去。您那份是李公子交代过不用了。”
“好，多谢。还有无事还请不要上去打扰，觉浅。”
出门在外，总要谨慎些。更何况李青风现在睡得正沉，虽然布了保护的结界，终究不很安心。
“爷您放心，现在客不多，动静也不大，绝不会打扰那位爷的。”
“辛苦。”
那名披着风衣的男子急匆匆走进来，看见凌逍时还愣了一下：“请问掌柜，哪边是北？”
掌柜迅速正经起来，将北方指给他瞧。
确实熟悉，身形还能说过去，声音就不能轻易混过去了。
在哪儿见过呢？
只是男子的脸几乎全隐在兜帽中，凭一个下巴根本看不出什么。
“多谢。”男子抱拳，很快离开。
“掌柜认识那位公子？”
“哪儿认识，不过看着不好对付，不随意招惹就好。”
“是么？”
看凌逍若有所思，掌柜放低声音解释：“人家做什么与咱们何干？咱们就是个开店过活的，只要不为难咱这小店，不危害训风城，与咱无关呐。”
“确实，”凌逍点点头，“掌柜可要带点什么？”
“爷客气了，您若方便，带两份黑米芡实糕就好。”
“行。”
“谢谢爷啊！”
凌逍跟着纸条左拐右转，很快就找到了一家点心铺，富有层次的清甜香气细细地围在这个不大的店铺周围，怯怯向更远的地方伸出手脚。
巫姒掀开布帘，拎着几个油纸包从里面走出来。
“凌公子？”
“巫公子，这么早？”
“哪有什么早不早，”巫姒将油纸包举起来，“苑儿累着了，想吃甜的。李公子呢？”
“他留在那儿等我。”
巫姒的蛇瞳向两边转了几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对了，苑儿同意在跟你们去，只要保证全尾地回去。”
“今日，或者明日，如何？”
“这么赶？可以，那在下回去就要收拾一下了……要去多久？”
巫姒伸手指了个方向，道：“在下现在住在那个方向，城里人都知道，您若不想过去找，托掌柜的捎个信。”
“不用多久，”凌逍估摸一下时间，“一个白日即可回城。”
“好，那在下先回去了。告辞。”巫姒看着很赶时间，没扯几句就匆匆离开。
“客官要些什么？”一名围着围裙的小妖从里面走出来，也不生分，“您与姒爷认识？”
“不算熟，在下可否进去？”
“自然，您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