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潘盛往前走了几步,又生生顿住,回过头道:“别躲了,都出来吧。”
周围的黄袍人都讷讷地从四面八方出来,垂头丧气,不知是谁先带头喊了一句师父,后面便是此起彼伏的喊师父。
“当不起。”潘盛哼了一声,像是自嘲,“我潘盛一世英名,最终还是晚节不保,我得药仙之名,没保住吾之发妻,我得谷主之名,没保住吾之爱女。”
“今星衡谷横遭此劫,原是我的过错。我潘盛自认担不起谷主之名,现如今你们也都出师了,快快离去,从此往后再也没有星衡谷。”
周围的黄袍人愣了愣,霎时间跪了满地:“师父……”
潘盛没有在理会,他只会许檀景与江晖两人架着顾鸿朔,将他放在榻上:“我将用毕生所学医治这位小阁主,从此之后,我便就此收手,找个清净地方与我妻女相守。”
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淡淡道:“至于我们星衡谷的密录……你们拿回去,给叶归那个老王八蛋吧。是我没听他的劝,落得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江晖张了张嘴,安慰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潘盛又哼了一声:“但是叶归还是老王八蛋,你们托我带句话,别让我再看见他,他得了绝症也别来找我医。他看见他一次我就揍他一次,我俩拄着拐杖,看谁犟得过谁。”
顾鸿朔醒来的时候,江晖正坐在杌子上偎在他床头,懒懒地半阖着眼睛,见顾鸿朔醒了,忙揉揉眼睛,冲顾鸿朔有些羞怯地一笑。
这只不听话的,爱用爪子挠人的小狸奴,如今乖巧地伏在他的床边,用清凌凌的眼神看他。顾鸿朔心中焉地一软,觉得自己的心都快淌成一池春水,他抬手想要摸一摸面前坤泽柔软的脸颊。
江晖一惊,几乎是本能地侧过头去,牵连着身体向后仰了仰,他浑身紧绷,连头发丝在躲避顾鸿朔的触碰。顾鸿朔的手顿在了空中,他看见了江晖那瞬间的抗拒与害怕。
顾鸿朔愣住了。那怯怯的,仿佛顾鸿朔再贴上来就要立刻逃之夭夭的模样,顾鸿朔全看在眼里,忽然针扎一般难受。
江晖顿了顿,也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过于偏激了,见顾鸿朔的手还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他立刻握住顾鸿朔的手塞进被子里,换上笑容:“天越发的冷了,顾兄快在被窝里暖暖,手都凉了。”
江晖的手并不是很暖,掌心的温度却也熨帖,可是他捉着顾鸿朔的手的时候仿佛揣着一个烫手山芋,急急忙忙塞进被窝里,又快速的将手抽出来,然后暗自舒了一口气。
先前事出突然,应以大局为重,现在他终于回过味来,知道面前的人不仅仅是一个可靠又强大的友人了,顾鸿朔是乾元,在他面前,生杀予夺,并不是江晖自己说了算。
顾鸿朔可以保护他,但是反之……江晖想起他被顾鸿朔摁在石床上啃咬的场景,当时情况急迫,并不是闹脾气耍小性的时候,江晖没有深究,可是现在回想起来,终究觉得不是滋味。
虽然顾鸿朔因他而中了鬼绿彩,但是江晖也是因为那一次对乾元的强大有了真正的认知,从前他只当顾鸿朔是要好的友人,与他撒泼打滚嬉笑玩闹,是因为他知道顾鸿朔不会伤害他,他也从未见识过顾鸿朔真正的实力到底几何。
可江晖回忆起顾鸿朔想要吃了他一样的眼神,和那时所有的反抗都被悉数吞下和镇压的绝望,江晖不禁有些后怕。
江晖对心悦顾鸿朔这事心中和明镜似的,可是再和明镜似的,也不免心中打鼓。他垂下眼睫,不禁有些委屈,现在两情相悦,将来可不尽然,将身家性命托付在一个动动手指就能捏死自己的人身上……他胆子小的很,风吹草动都要躲人身后,让他与顾鸿朔朝夕相对。
他不敢,他害怕。
江晖自以为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不会有人看出端倪,可江晖这点小动作,顾鸿朔全看在眼里,不禁心中一酸。
可江晖面上犹是带着笑,顾鸿朔满腔的酸胀滋味,被江晖一笑,又不禁软和下来,端的是喜忧参半。
顾鸿朔心中五味杂陈,没什么的表情地问道:“你叫我什么?”
“嗯,嗯?”江晖没回过神来,见顾鸿朔不笑了,瞬间变得磕磕绊绊,“我叫你顾兄呀……你原比我大了几岁,难不成顾兄嫌我乱称兄道弟?”
江晖福至心灵,冲顾鸿朔怯生生地一笑,笑得如同春临料峭,江晖夹紧尾巴乖得不得了:“那我和檀景一样,喊你雁先生好不好?”
顾鸿朔耐着性子,佯装自己没有察觉到其中的生分,心平气和地问:“之前不是说好喊我鸿朔的吗?”
江晖乖乖地眨眨眼,却没有回答,一味装傻充愣过去。他装傻可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不想回答,顾鸿朔总不能撬开他的嘴。
顾鸿朔见江晖不肯回答,就知道江晖是真的与他生分了,可这个小混球又怕伤了别人的心,只能装傻充愣。顾鸿朔现在鬼绿彩已然全部解开,此时此刻他再去思及自己对江晖做的事,心已凉了大半。他有心找补,见江晖那一惊一乍的模样,又征愣住了。
顾鸿朔佯装要起身,江晖随即向后退了一步,眼睛就直直盯着他似乎想要预判他下一刻的行动。江晖面上仍是带着浅浅的笑意:“先生是要喝茶?我给先生倒,不过潘老先生这里的茶和药混在一起久了,药味都进去了,我想着,既然都一股药味了,不如再加点甘草,许能去去味道。结果哪有这等好事,变得更难喝了……”
顾鸿朔垂下眼睛,听江晖絮絮叨叨,顾左右而言他,江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睛,可又时不时瞥他一眼,深怕自己再动手动脚似的。顾鸿朔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之前怎察觉不出江晖如此细致体贴,怕他怕到这份上了,竟然还不想让彼此难堪,用笑脸相对,硬着头皮说着话。
江晖明明不是这样的,爱撒娇得紧,胆小又好面子,算算年纪,搁在旁人家,这都是要成婚、膝下孩子都能牙牙学语的年纪了,江晖犹是贪玩爱胡闹,腆着脸皮粘在他身后套近乎,他俩在苏州时赶上大集,顾鸿朔还记得江晖见到莲子乌梅汤时候亮晶晶的眼睛。
“……味道不太好,所以先生喝不喝?”江晖盯着他,讷讷地问道,“要不,我去外边儿换壶好的来。”
顾鸿朔摇摇头:“不用。”
江晖哪里是想换茶水,其实是想要离开,见顾鸿朔不让,便变着法子同他绕弯:“我话多,恐扰了先生清净,不如我换苏姑娘来……”
顾鸿朔叹了口气,招招手:“徽溪过来,坐这里。”
江晖浑身一颤,他觉得自己脸都快笑僵了,顾鸿朔还是不想放他走,他不想离顾鸿朔那么近,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先生还有什么事?”
“徽溪既然喊我一声先生,那便是认我这个阁主了。”顾鸿朔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拿身份压他,“我既有要事相谈,徽溪站在一边是何道理?我是俗人,徽溪是探花,儒家重礼,我不懂,徽溪同我说说?”
“你……”江晖不情不愿地坐到床沿上,堪堪挨着床,半个身子悬在床外,“先生说吧,什么事。”
“并不是什么要事,原是我不好。”顾鸿朔轻声道,“我并非本意,叫你受伤了,徽溪在赌气,是不是?”
江晖犹是低头不语,垂着眼:“没有。”
“那便是真的怕我了。”顾鸿朔放缓语气,还同往常那般做小伏低地哄他,声音低沉温柔,“是不是我做出那等事来,徽溪觉得我是怪物,还是觉得我是登徒子?可那是我中了鬼绿彩的缘故,徽溪并非不明事理的人,徽溪扪心自问,之前我曾伤过你一分一毫?”
江晖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将来呢?他征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哪里来的将来?他三年之后是要回京去的,顾鸿朔当真要陪他去京城?怎么可能。
忽然门口又传来一声骚动,江晖仿佛如临大赦,忙站起来:“外面好像出事了,我去看看。”
江晖茶杯搁置在小几上,又伸手捏了捏顾鸿朔的被角:“我把茶放这儿晾晾凉,先生等会儿就能喝了。如今天也冷了,先生那件丝棉的披风我还未还,等会儿拿来给先生。您是我们的主心骨,唯一的病号,可不能受了风着了凉,一会儿我叫苏姑娘把药端进来,先生千万记得喝。”
顾鸿朔没有搭话。江晖这官话一套一套的,这小王八蛋何时体贴乖巧过了,只有旁人伺候他,断没有他伺候旁人的份,分明是拿官场上假意殷勤的做派对他又不自知,殷勤到了极点,又生分到了极点。
顾鸿朔忽觉自己头疼欲裂,只是沉默地叹了口气,只能闭着眼睛小憩。
这小王八蛋连他小憩都不得安生,见他闭上眼睛,又大着胆子在他床边流连了一会儿,也没有动作,只在边上静静地看他。待到顾鸿朔想要睁眼,哪怕只是眼睫微微一颤,江晖便夺命一般,头也不回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