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苏落送走嬷嬷,回头一看江晖脸便沉下来,胭脂水粉也遮不住的冷峻。
“小姐在想什么?”苏落倒了一杯茶,晾晾凉递给他。
江晖指指门口:“有三天了,门都没出过,也说不清是哪里有问题,再拖下去恐出事端。”
“小姐没出过门,我倒是去打听了一圈。”
江晖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别的没听见,听了一耳朵的衣裳钗子和男人。”苏落顿了顿,“不过有一事倒蹊跷……昨儿似乎有个人蒙着白布躺在门板上被送出去了,是死是活倒是看不怎么真切。我原以为今天动静会不小,但似乎很平静。”
江晖陷入沉思:“当时……应殷殷在哪里?”
“小姐同我想一块去了,可惜殷儿姑娘当时正在楼下雅间陪客人吃酒。”
“既然听了一堆衣裳钗子,苏姑娘听没听到应殷殷在这里有没有仇人一类?或者这事本不是她做的,而是另有其人。”
“既然殷儿姑娘是楼中拔尖儿的,那自然嫉妒者众多,可后面她年纪越发大了,又没人赎她,自然这样的声音便小了。”
江晖半天没说话,老实说,线索还是太少了。
“我再去厨房弄些吃……找找线索,你在这里守着。”江晖道,“我算看出来了,那老鸨一时半会儿不会让我出差错。”
苏落点头,又似乎有些难为情,细声细气地:“小姐小心些……小姐待会儿,能不能帮我带点糖粥和海棠糕?”
江晖露出了然的笑意:“等着,待会儿给你偷两碟子。”
江晖提着裙子跑下楼,跑到一半便觉得不对,他扒着栏杆向下望,惊觉楼下大厅空无一人,似乎整个楼里只有他一个人。
这种连空气都胶着住的气氛让江晖察觉不对,下意识想要跑回去找苏落,可是他还要下楼给苏落偷糖粥。江晖想了想,咬咬牙,还是向下走去。
还没等江晖走几步,忽然一股暖流漫过江晖的脚踝,江晖向下一看,暗红且黏稠的血缓慢从楼上淌下来,量极大,让人不禁想象上面到底是什么惨状。
江晖三步并做两步跑下了楼,从楼上涌来的血液越来越多,似山洪泄出,在大堂中央看去,每层都有鲜血滴滴答答沿着空心雕花的围栏流出来,好像一圈环形的瀑布。连屏风和帘帐都被冲得七零八落。江晖连忙爬上桌子,踩着桌椅一路跳进后房厨房,让老鸨颇为自豪的整套百宝嵌漆器就那么漂浮在血海之中。
就这么跳着来到后厨,忽然江晖听见后门吱呀一响,门边关住了。
江晖惊出一声白毛汗,此处不是只有他一人吗?还有另一个活着的东西?莫不是之前梦见的怪物?
江晖向后推了一步,一把抄起炉膛内烧得红彤彤的铁炭夹,哪怕握着木质的把手,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姐姐?”忽然一个声音从侧面响起。
江晖侧头,忽然看见一个少年,年纪左不过和江晖曾经的两位家仆一般大。十五六岁,长手长脚,皮肤黑黢黢的。
江晖心中一梗,莫名想到了茗兰和墨烟,忽然撇过头去。
那少年似乎有些无措:“是我唐突姐姐了。”
江晖忽然感受到刚才胶着住的空气重新流动了起来,他往前推开门一看,大厅内哪有血流成河的样子,依旧孟浪之声大作,夹杂着姑娘们嗳嗳的喘息和笑声。
……那他到底怎么来到后厨的?那些人似乎也没有注意到他。江晖那读惯了圣贤书的脑袋瓜转不过来了。
江晖惊觉自己怎么会只顾想着给苏落偷糖粥,这种时候不是更该上楼看苏落的安危!但是他当时就仿佛被什么蛊住了,再也想不到其他。
江晖忽然有不好的预感。他曾经听过顾鸿朔说起他的小师弟的事情,那个小师弟便是看了太多的幻觉,最终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活活疯了。
他忽然想起他昨夜看书看见那封短信上的毒方,忽然明白过来那人到底是何意……江晖摇摇脑袋,将念头赶出去。他是死了一回的人了,断不能再因此轻生,他还要活着回家呢。
只见那孩子爬来,小声说:“姐姐也是来这里偷吃的?”
江晖面上一僵,过了一会儿,慢慢地点点头。被少年目光灼灼地盯着,还被直白地捅出来来后厨偷吃,江晖便是天厚的面子也撑不住,耳根微微发红。
少年倒是笑得爽朗:“姐姐叫我伍郎就好,看姐姐面生,姐姐是新来的?”
江晖点头。
“是了,最近楼里楼外都传有个仙女一样的哑巴姐姐来,能和殷儿姐姐能比个上下。”
江晖抓过少年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了溪字。少年看起来有些怕痒,仍然是好脾气让江晖写完。
少年笑道:“溪?那我叫你溪儿姐姐好不好?”
少年又往周围看了一圈,低声笑道:“这时候厨师父都在里屋休息,姐姐想吃什么?我给姐姐拿。”
江晖用口型比出糖粥与海棠糕,少年当即给他翻找出来,放在一个藤编的篮子里,让江晖带上去:“姐姐小心些,糖粥易撒,要端稳当些才好。”
江晖冲他微微福身,又用眼睛看他,看得他不自觉别过脸去,似乎有些羞恼:“姐姐看我做什么?我才洗过身,姐姐莫要嫌我不干净,不肯吃我碰过的东西。”
江晖摇头,见案边又用来记账的纸笔,便提笔写道【多谢小公子,只是万花楼鲜少有小厮伺候,不知哪里还能再看见小公子?】
少年微笑:“我住在殷儿姐姐屋里。”
江晖睁大眼睛。
“溪儿姐姐莫要讶异,我原是孤儿,被殷儿姐姐养大,我对殷儿姐姐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那……那也很离谱好吗!
江晖勉强点点头,又冲少年谢了一回,这在挎着篮子起身离去。
江晖进了屋,将糖粥和糕点摆在桌上,招呼苏落来吃,又把今天碰见一个叫伍郎的少年告诉苏落。
接下来几天,原先的嬷嬷没有来,又是换了一个年轻的教书匠来教江晖。
既然江晖在伺候男人这方面不可造就,徐妈妈只能曲线救国让江晖博一个才女的噱头了。只有穷书生才爱那些自古才子配佳人的故事,虽然书生穷,对心爱之人却真心。要不陈世美怎么在各个话本里被包拯铡了又铡,抛妻弃子政治联姻,甚至姬妾成群,这在高门大户中并不算什么大事。
那个年轻的教书匠是个举人,原先是在苏州城南做西席先生收束脩为生的,忽然一个老鸨拿了两个大金锭子要他去教一个妓子。他怎么肯,他心气极高,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能去教风尘女子读书写字,岂不是对牛弹琴?
老鸨又是劝那个教书匠说那个姑娘原就能认些字,又是多拿了一锭金子,这才把心高气傲的教书匠请去教江晖。
过了一天,教书匠便不教了,三块金锭一块没收,当下回了城南口继续做他的西席。
徐妈妈心有揣揣,莫不是她买了的姑娘当真愚钝,把先生气走了?
教书匠面色难看,脑里闪过江晖那比他写得还秀润华美的馆阁体,说了上句便默写出下句的诗书。他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一本给三岁孩子开蒙用的千字文,他以为老鸨同他吹牛,指不定那个妓子字都认不全,想着温香软玉的美人依偎着他,同他一起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结果江晖半柱香的时间把千字文给他全默完了。
江晖眼里似有怀念的神色,他有二十年没背过千字文了,当时江昀还活着,因为贪玩与他一起被先生打手心。哪有什么天资聪颖,全是一边挨打一边哭一边背才记住的。
教书匠又说江晖的字过于死板,这种字只有官场用得上。江晖执笔微微手腕一动,换成了行书,字里行间似有前朝大家的风骨。最离谱的是,江晖向他讨教作诗的学问,教书匠细细同他说了,原以为他要悟上十天半月,没想到才一天,江晖便写得像模像样,虽然稚嫩,却未必没有可取之处,别有一番兴味。
教书匠嘴角微抽:“她若是男子,将来必成大器,可惜了。”
老鸨大喜:“先生觉得,她能值几何?”
教书匠想了想江晖同他提起做文章时破题承题的要点,几句点拨竟然让他醍醐灌顶,心中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来,只能含糊其词:“或许……也未可知……”
既然教书匠都这么说了,江晖很快就挂了牌。不过苏落用身体不好为由,求妈妈让他暂时不用接客,只是陪客人喝酒,若是这才女的名声能传出去,便不怕江晖的头晚没有人一掷千金。
头天一早,江晖早早便穿了衣服,腰间坠了一块碧玉佩,苏落帮他把发钗和绒花簪上:“小姐高兴什么?”
“我只是觉得这事荒诞又好笑。”江晖闷头笑,“不知道哪个傻子会挑我和他喝酒,若是知道我是男的也不知会不会倒胃口。”
江晖被嬷嬷引着去了二楼的包房,嬷嬷笑道:“万花楼那么多姑娘,少有见到像姑娘这样高兴的。”
那可不,我就想看看是哪个愣头……
江晖瞪大眼睛,包房里站着一个穿玄黑袍子的男人,几天不见,他稍显疲态,转头看见江晖,面上却忽然带笑。相较之前,他身上多了一个花牌,手上还多了一枚好水头的白玉扳指。江晖登时明白过来,徐妈妈所说的公子王孙是何意。
唉,人性趋利避害,天上的云看得多了,便不忍再看泥猪癞狗,江晖也不能免俗。
顾鸿朔走近江晖,细细打量,轻叹:“好端端的,怎么又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