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顾道长说吧,江某洗耳恭听。”
顾鸿朔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找到了两只怪物的踪迹,那不是祟神,只是祟神投下视线,将其异化的怪物。祟神无法被杀死,但是怪物可以。”
“所以你刚才……刚才……”
顾鸿朔轻轻地嗯了一声。
江晖觉得自己牙齿打颤,他有些结巴了,支吾了半天:“那你是,是……杀……”
顾鸿朔摇摇头:“只有我一个人还是不行。”
江晖似乎舒了一口气,但是又不想顾鸿朔看出来,于是起身倒茶,哪知他那下笔稳稳当当的手,拿茶壶的时候微微发抖,全被顾鸿朔看在眼里。
江晖一瞥,就看见顾鸿朔盯着自己的指尖发愣,手一抖差点烫到自己。
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顾鸿朔打断:“贫道还有一个好消息,救兵要到了。”
江晖顾不上桌上淌了一片的热茶,连忙抬头:“救兵?”
顾鸿朔点点头:“救兵,他们告诉我,还有一天才到。正因如此,想请阁下与贫道一起,再坚持一天,一天之后,事情必有转机,否则全盘皆数。”
江晖顿觉希望,可是又觉得疑惑:“江某……冒昧,敢问顾道长,是怎么联系上救兵的?”
顾鸿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双唇微微一动,一段袅袅鸟鸣婉转地响起来。
过了一会儿,远处了响起来一段婉转清丽的鸟鸣,像是在回应顾鸿朔模仿的那段鸟鸣。
江晖不禁赞叹:“顾道长一表人才,连鸟语都说得那么好。”
顾鸿朔:“……”
江晖一面促狭地笑,一面走出门去,忽地看见宋夫人倚在江府大堂门前,用狗尾巴草做成的小兔子逗着六六和她的小孙儿。
江晖别过眼去,他咬了咬牙,走开了。宋夫人抬眼,定定地看着江晖的背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六六钻进她怀里:“祖母怎么啦?祖母不要难过啦!”
宋夫人回过神来,笑着挥着手中的小兔子:“祖母没有难过,小兔子好不好看?祖母再给你折别的。”
江晖走得急,又没看路,不知踩了什么黏腻的东西,不小心滑了一跤。正要向前扑去的时候被人抓住手腕,那人笑道:“阁下莫不是九十九重天上的重明鸟,生得高,总是看不见地上湿滑?”
江晖一听就知道这破道士在报昨天自己编排他在泥里滚的仇,哼了一手,把手从顾鸿朔手心里抽出来,转头就要走。
听到身后的人轻笑了一声:“当真是重明鸟?阁下看看地上。”
江晖低头一看,自己踩到了那些黏答答的绿色粘液。江晖往粘液的地方看去,那些粘液已经开始往西厢房之外的地方蔓延——边上的桂花树已经枯死了,桂花都缩成了黑色米粒般大小的点儿,扑簌簌掉了一地。
江晖皱眉:“连外面都是了?”
顾鸿朔望着天,似乎在想一些事:“我猜,大约撑不过一天了。”
“撑不过就撑不过,我江晖和他们拼了。”江晖铁骨铮铮硬气了三秒钟,忽然又瘪了,拿眼睛去瞟顾鸿朔,“……顾道长会护我的,对吧?”
顾鸿朔笑笑,转头看着江晖的眼睛:“那江老爷是想贫道怎么护?”
“就……就……”江晖卡壳了,于情于理,他和顾鸿朔实在算不上交情颇深,他还想顾鸿朔怎么护着他?
江晖装模做样地咳了一声,一点也不心虚的样子,然后飞快地从顾鸿朔身边溜走。
夜里,江晖又开始睡不安稳了。
他梦中迷迷糊糊的,他又梦见冲天的火光,蒸腾的热气要把他烤化了,下意识想要喊茗兰儿倒水。
他晕晕乎乎地爬起来,喊了几声茗兰儿,没有人答应他,不过帘子很快被人掀开了。
他模模糊糊听到有人说了一声“我来吧”,又听见倒水的声音。
江晖睡梦之中感觉有人喂了他几口水,又帮他捏了被角,见他被薄被捂了一身汗,又很快将被子松了松。
江晖以为是茗兰儿,没有在意,过了不知道多久,江晖翻了个身,忽然膝盖撞到什么,闭着眼睛摸了摸,暖烘烘的肌肤的触感,好像是一双手。
于是江晖又往里翻了个身,嘟嘟哝哝的:“茗兰儿你回去睡就是了,不用守着我。”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好。”
江晖并没有在意为什么茗兰儿声音变了,他梦里全是火和惨叫,可是他又困得要命。
第二天江晖醒来时,只有茗兰儿睡在地上守着他,见他起来了,也一咕噜爬起来:“老爷。”
江晖根本不用他动手,自己已经飞快穿完了衣服,他觉得衣服有些大,不禁将腰带勒得更紧,牙盐胡乱抹了抹,又擦了把脸,就这么坦坦荡荡的出门了。
边出门边说道:“早点就不吃了,你把馒头给那些晚上巡视的人就是。”
茗兰儿垂着眼皮答应了一声。
江晖走出去,远远就能看见顾鸿朔站在屋顶上声色凝重地眺望。
他也连忙爬上去:“顾道长!”
顾鸿朔连忙护住他小心他摔下去:“江老爷上来干什么?”
“顾道长在看什么?”江晖顺着顾鸿朔的视线看过去,只能看见滚滚黑烟,以及明灭的火光。
顾鸿朔正要开口,下方不知是谁号了一嗓子:“走水了!后房走水了!”
江晖心里一惊,江府里有两口井,一口已经干涸了,还有一口似乎水也不够救火,全村都烧没了,他们还能去哪儿?江晖连忙想要下去看看火情,后房离粮仓很近,一旦烧起来……江晖心都凉了半截。
想想江晖的原主一星期前从京城回来奔丧,满心都是担忧自己的仕途,觉得自己大好前程散了个精光。现在,好家伙,别说仕途凉凉,连命也凉凉。
忽然一声锐利的尖叫从江府不过三里的地方响起来,江晖趁着还在楼上看了一眼,剩下的半截心也凉得透彻。
那凸眼的怪物也正在往江府袭来……还是两只。
顾鸿朔只消看了一眼便默默从顶楼下来,他神色凝重,边走边解下自己的剑,江晖连忙拽住他。
他属实害怕了,又不太好意思开口,但是身体比脑子往往快了一步。顾鸿朔感觉自己肩上一沉,一股淡淡的异香围拢过来,便知道江晖这几天没喝香薷饮。
顾鸿朔屏住气,半晌瓮声瓮气地说道:“阁下能不能从我身上下来?”
江晖道:“我不。”
说着手脚还紧了紧。
顾鸿朔:“……”
顾鸿朔使了巧劲掰开江晖,将江晖腿弯一挽,一路抱了下去。一路招摇过市到茗兰儿面前,才将江晖放下来:“管好你家老爷,莫要他乱跑……乱蹭。”
江晖才站住了脚,往后一看,瞬间倒吸了一口气。
那两只怪物早已到了江府门口,突出的眼睛露在围墙之上,木愣愣地看着府内的一切。
原本还在巡逻的汉子都一个劲抖个不住,那怪物轻轻一跳,跳过一丈高的围墙,落在的江府内。头一甩便撂倒了一片的人,它似乎无意伤害旁人,但是它又不管不顾地踩踏上去,似乎那些人只是蝼蚁。
一个年轻的妇人见丈夫被踩得粉碎,忽然尖利的哭叫了一声,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捶打怪物,又去看丈夫的伤势的,一个劲哭个不住。
“别……”江晖伸手。
那怪物似乎嫌她哭得难听,便将她囫囵吞了下去。
乡民发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江晖将乡民护在身后,侧头轻声说道:“不要发声,悄悄儿的,我带你们出去。”
江晖带着乡民从侧门出去,茗兰儿领头,他垫后。走时他往后看了一眼,只见顾鸿朔默默地走向院子,拔出了慧剑。
江晖才把人带出江府,才走出没几步,另一只怪物忽然窜了出来。本来还井然有序的队伍受了惊,不受控制地四下逃窜开来。甚至有人仓皇之中忘记了自己的孩子,年幼的男童在枯焦的土地上哇哇大哭。他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的无助却无比真实。
只有江晖站在原地不动,与那怪物久久对视。
那怪物顿了顿,突出的眼球,落在了江晖的香囊上。那又臭又丑的怪物眨眨眼睛,像是要极力分辨那香囊,还有江晖的脸。
江晖目光落在那怪物身上,自言自语般喃喃了一声:“娘……”
那怪物慢慢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不动了许久,居然缓缓离开了。
惊魂未定的时刻,江晖眼前出现了许久未亮起的浅浅白白的六芒星。
江晖突然想起来了,似乎不止是自己有书房暗格的私章。他全都记起来了,不是只有江家的老爷才有私章,他妻管严的祖父似乎又做了另一枚私章给了祖母……祖母的那枚私章去哪儿了?
江晖忽然双眼一酸,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也许,江夫人从很早以前就知晓了自己的命运,于是她绣了一个香囊给他那不怎么爱与自己亲近,事事一板一眼却又让她操碎了心的孩子。塞着她最喜欢的艾草与梅花冰片,希望某一天哪怕自己认不出孩子来了,也能凭着味道认出他。
她不太会女红,哪怕是宋夫人在她边上指点着,也常常戳到手。她原先未出阁当姑娘的时候多么千恩万宠,以至于家里两个孩子的小衣她是实在做不出来了,只能让宋夫人代劳,自己负责为小衣上绣花,江昀的那件绣着日出,江晖的那件绣着日落。
哪怕是江昀后来夭折了,她还是每年都给这两个孩子做小衣,一人一件,从来不偏袒谁。等到江晖也大了,她也老了。她也终于不用宋夫人代劳,终于能够自己完整的做出一件小衣来了,可惜其中一个孩子再也穿不到了。
“江老爷!”
顾鸿朔快步赶到了,他又被鲜血粘液沾染了一身,居然这样都还是英俊的,他举着慧剑,无端多出几分修道人少有的狠厉来。
但凭慧剑威神力,跳出沉沦五苦门。江晖默默地想,就此了断便好,江家太爷太夫人,谢家的长女,真的都太苦了。
可顾道长原本想要看准时机斩了那怪物,看了看江晖的脸色,只是把他拦在身后:“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