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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往事随风(柳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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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黎连夜跑死了三匹快马,终于在边关封锁之前,逃出了北朝国土,进入了与南国交界的阳山。柳黎身形狼狈,下巴青茬横生,血丝爬满了眼球。柳黎整整三日未曾合眼,怀中的婴儿十分乖巧,不哭不闹,安静地睡着。

    柳黎站在阳山一处较高的坡上,俯视着只有些许亮光的北朝边城,眼前明明是家,是国,是自己从小立志报效的北朝天下,仅仅二十八个春秋岁月,自己的余生都要与之为敌。

    柳黎的脸色说不出的难看,心中悲哀之情油然而生,衣袖下勒缰绳的手满是血痕,白玉般的指节愤然紧握又无力张开。柳家满门的冤屈,挚交好友的血仇,自家子侄的身份前程,满腔的愤恨沉重得彷佛就像眼前这山,巍巍然全部置于自己肩上。

    对方是天子,是北朝最大的权势。

    自己还有什么。柳黎心中念想,要不死了算了,往前一迈,眼睛一闭,万事皆了。

    柳黎眼神空洞着,举目无措。

    怀中的婴孩霎时哭闹起来,哭声洪亮,划破了这寂静的夜,也划破了柳黎寻死的念头。

    柳黎解下胸口的布结,生疏地哄着哭闹的侄子,彷佛是沾染了柳黎片刻之前的情绪,这位本来应该是天潢贵胄的小皇孙委屈似的哭不停。柳黎却反而有了耐心,轻声低哄着。

    “小祖宗,你别哭了,再哭你阿娘要来责骂我了,我不死了,成不?”

    柳黎碎碎念念,好声好气地说着。

    一大一小两人互相折磨了大半夜,小皇孙许是哭累了,眼角挂着泪痕沉沉睡去。片刻,东方天光微亮,柳黎怔怔又看了半刻远处的边城大门。

    即刻转身,朝着阳山深处走去。

    ==

    柳黎是在一处不知名的竹林醒过来的,他已经两日没有进过水米。待到自己昏昏沉沉地从竹林深处的一间竹屋醒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胸口的包裹。

    没有孩子,是空的。

    柳黎顿时神情清明,脸色白若死尸,撑着床沿跌撞地爬起来,冲出门外,脚步蓦然顿住。

    柳黎看到门口屋院的石凳上,一位身着红衣,带着白纱帽帘的女子正在细声哄着一个婴儿,纱帘挡住了大半张脸,隐约看着朦朦胧胧的侧脸,肤若白雪。她时不时逗弄,惹得孩子咯咯得笑着,伸着手去抓帽帘的帘角。

    皇长孙没事。

    柳黎一愣经而失笑着半倚着门,一时间腿软得不行,慢慢滑落坐在门前。

    许是听见响动,那女子抱着孩子回头,音色温柔如水,笑着问道:“你醒了,身子可好些了?”

    柳黎扯了扯嘴角,拱手行礼,直言:“我无碍,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大恩感激不尽。”

    那女子继而又道:“我不用你感激,给银子就行。”

    柳黎温润儒雅的笑僵在了嘴角,怕自己昏睡太久产生了幻听,不确定地问道:“姑娘方才是说银子么?”

    那女子笑的更加温柔:“没错,有偿服务,不用感激,给钱就成。”

    柳黎彻底笑不出来了,那女子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算上我给你用的药,给这孩子吃的喝得,嗯,还有给他换尿布等等我给你算便宜些,五十两,结账!”

    说罢,便朝着柳黎伸出手来。

    女子手指纤细,在阳光下根根滑嫩白皙,指尖缠着层层白布,似是在保护手指一般。

    柳黎缓了过来,伸手摸向腰间的钱袋,倒出里面全部的银子。

    四十九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气氛有些凝固,柳黎生平未曾有过如此尴尬的处境。

    “姑娘,我”想了想,柳黎还是打算如实告知。

    “你钱不够,对吧?”还没等自己说完,对面女子隔着帽帘笑靥如花地打断了自己说话。

    柳黎摸了摸鼻子,小声“嗯”了一下,周围又安静下来。

    那女子也不生气,直说道:“那这样吧,按照话本子里,你这时候就要以身相许了。”

    “”

    柳黎再次僵住了嘴角,十分想要抽自己一耳光,看是否是真的没睡醒。

    “姑娘,这不妥吧。”

    “有何不妥?”

    “你我二人素未谋面,互不相识。”

    “那你的意思是谋面了、相识了就可以了?”

    “在下并非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

    “”

    柳黎活了二十九年,作为国公府的嫡长子,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想撒泼的念头。

    那女子见柳黎不再说话,一脸被地痞流氓调戏完的微妙表情,终是憋不住,放声笑了出来。接着,她站起身,单手抱着孩子,右手摘下了头上的笠帽,露出一张精彩绝艳的脸。

    柳黎呆住了。

    “师兄,好久不见。”那女子笑着走近,蹲下身子,看着呆楞的柳黎打趣地说道。

    “阿芷?”柳黎看着眼前这张似曾相识却又长得不太一样的脸,不敢确信地问。

    对方笑着点头称:“是我,十年没见了,师兄,我是虞芷。”

    北朝皆知柳国公家出了名医术卓绝的年轻院令,却不知道柳黎本就师从药师谷,这也是柳黎此刻出现在阳山的原因。

    药师谷不属两国管辖,只有回药师谷才能保住自己和这孩子的命。没想到自己还没到药师谷就病倒了,险些丧命。也是命不该绝,遇到外出义诊后回谷的虞芷,现任的药师谷谷主,才得以捡回一命。

    虞芷天生聪慧,对医术上的造诣更是精湛卓绝,是整个药师谷除了柳黎外天资最聪颖之人,上任谷主是虞芷的师父,也是柳黎的师父,只是五年前一次外出,遇到山体滑坡,意外身故,当时柳黎远在北朝上京,药师谷也不想扯上朝廷,于是名正言顺的虞芷便任了这谷主之位。

    ==

    柳黎在药师谷休养了月余,身体终是有了好转。小皇孙年纪太小,身子羸弱,奔波路上受了风寒,一直反复高热,虞芷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几个日夜,才终是稳住了病情。

    眼下,柳黎犯了难。

    自己是待罪之身,已然没有前程。这孩子既是自己亲侄子,又是文孝太子在世间的唯一血脉,他父母的冤屈,北朝将来的王位,这些事,柳黎无法替他做决定。即便自己日后可以放得下柳家满门的血仇,也无法替这个孩子决定他以后的人生。可若这孩子长在药师谷,药师谷不干涉两国政事,他要如何去面对自己将来要走的路。柳黎茶饭不思地思考了几日,仍旧是没有丝毫头绪。

    虞芷自是听柳黎交代了所有的前因后果,也清楚这个孩子的身份问题,自己思前想后,犹豫再三,仍是去敲了柳黎的房门。

    柳黎迎着虞芷进屋,虞芷单刀直入地说道:“师兄,眼下我知道一个去处,不能说绝对的好,但是,如果是你想要的结果,那比起药师谷,我觉得至少在那儿,这个孩子以后可以回归他该回归的生活。”

    柳黎看着虞芷,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用手指揉了揉眉心,不确定地问道:“你是说南国吗?”

    虞芷差异地抬头,说道:“师兄,你如何猜到的?!”

    柳黎点了点头,看着虞芷的眼睛说:“早年间你父母送你上山,听师父他老人家提过一次,知道你是南国人。”

    虞芷也不隐瞒,大方地提议:“不错,我姐姐如今是南国靖亲王的继妃,前几日大婚,我们可以将孩子养在她跟前。”

    柳黎没反对也没同意,虞芷知道送去自己姐姐那里也只是下下策,但至少,可以给这个孩子一个隐瞒真实身份的好机会。

    虞芷继续说道:“师兄,我知道你的顾虑,他是北朝的皇孙,一旦成了南国的王府公子,日后被人知道身份,定是”虞芷不忍却只能继续说道:“这件事你知我知,等他长大成人,我们再找个机会解释。”

    “虽说药师谷不属于天子管辖,可万一武王查到这里,明面上不论,暗地里真要动手,就凭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士,能护得住谁?”

    “况且,师兄,我不瞒你,我姐姐身体不好,我替她看过,她很难有身孕,所以,会对这个孩子好的。”

    虞芷的话回荡在空荡的屋内,柳黎双拳握紧,看了一眼在摇床内安睡的孩子,心里不由得无力酸楚。

    是啊,自己能护得住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柳黎默然同意了虞芷的建议。二人商量对策之后,便给靖王妃去了虞芷的家书。待收到靖王妃回信,柳黎便由虞芷带走了孩子。

    上天终是不能完全如人愿的。

    虞芷走了十五日,柳黎站在谷门口等了十五日。

    第十五日,虞芷满身血痕地出现在药师谷门口。

    “师兄,孩子丢了,是我对不住你。”虞芷见到柳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扑倒在柳黎怀中哭得痛哭流涕。

    柳黎一把接过虞芷,正想问她为何形容如此狼狈,闻言顿时惊住,指尖忍不住颤抖着扶起虞芷,听着自己控制不住跟着发抖的声音,:“你你说什么,我没听明白,孩子怎么了?”

    虞芷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也顾不得身上的伤,断断续续地说:“那日,我下山,到了靖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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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芷下山没几日,便到了和自家姐姐约定的茶楼厢房。虞芷按照姐姐的要求去了天字号上房等姐姐过来接自己。

    没成想,半日过去了,一直未曾有人前来。

    虞芷抱着孩子,一等便等了三天。

    第四日清早,虞芷困得不行,倚着茶几睡的昏沉,似是听见门窗的动静,睁开眼,迷茫地扫视了一圈房内,没有任何异常。

    待虞芷回头,之前放着孩子被褥的地方空空荡荡。

    虞芷彻底清醒。

    孩子不见了。

    虞芷随即找了茶楼的掌柜,将整个茶楼翻了个底朝天,孩子的影子都没见着。

    虞芷彻底傻眼,顾不上其他,匆匆朝着靖王府跑去。待到自己见到了自家姐姐,如今的靖王妃,虞芍。虞芷急得快疯了,略去了柳黎的身份简单说了来龙去脉,靖王妃却告知自己从未收到过虞芷的书信,而且,自己已有了身孕,即便是自己真的收到书信也不会同意这么做。

    虞芷和虞芍吵了一架,虞芷夺门跑出了靖王府。

    等到虞芷冷静下来,觉得此事过于蹊跷,自己一个人拿不定主意,便准备回药师谷,跟柳黎商量对策。

    没成想,才出南国边境的城门,自己便被一路来历不明的死士追杀,一路躲避,幸而阳山地界那队人马不熟悉,自己才堪堪逃出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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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芷昏睡了七日,柳黎就这么静静坐在她房间门口的台阶上,陪了七日。等到虞芷醒来,便看到了这一幕。

    虞芷心里万分愧疚,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踌躇着不敢上前。

    柳黎听到动静,头也没回:“醒了,就好。”

    虞芷听完,鼻头一酸,眼泪顿时又在眼眶里打着转,虞芷低头倍感歉意地说:“师兄,都是我不好,是我大意了,才弄丢了这个孩子。”

    柳黎声音听不出情绪,仍然没有回头:“不怪你,怪我。”

    虞芷听到柳黎这么说,更是过意不去:“师兄,你别这么说,孩子是我弄丢的,即便是跑断了这双腿,我也要把这个孩子找回来。”

    柳黎终于忍不住,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天下这么大,上哪儿找?”

    “况且,你真的觉得孩子丢了么?”

    虞芷本就难受得不行,听到这话不由得抬头看向柳黎,上前走了两步:“师兄,你这话,什么意思?”

    柳黎转过身,直愣愣地看着虞芷,眼神里是无尽的自责和冷漠,神情满是疲惫,语气带着质疑:“阿芷,孩子在哪儿,你真的不清楚吗?”

    虞芷垂在衣袖下的手微微颤抖,:“师兄,你在说什么?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那日”

    “虞芷。”

    柳黎生生打断了虞芷的话头,:“靖王妃的身孕,太及时了。”

    虞芷瞪大了红着的双眼,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师兄,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我姐姐设计好的?”

    柳黎不再说话。

    虞芷捂着嘴巴后退了两步,仍是不敢相信:“不,不会的,那队人马要的是我的命,刀刀见血,她是我亲姐姐!”

    柳黎闭上眼睛,又睁开垂眸望着地面的砖石,淡淡地说:“她也是靖王妃。”

    虞芷背靠着门框,退无可退,缓缓滑落,双手抱着两侧的手臂坐着地上,一脸的无措,决堤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无声地流着。

    虞芍为了靖王妃之位,为了瞒天过海,给自己演了出好戏,还要杀自己灭口。

    虞芷自嘲似的扯着嘴角,继而又委屈地紧紧咬住下唇。

    “阿芷,我们只能等。”

    “那个孩子终归会长大。”

    “好。”

    药师谷的天渐渐黯淡下去,冬至将近,白天的日头越来越短,柳黎和虞芷双双并肩坐着。

    一起等那个早晚会到来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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