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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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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离未烧的迷迷糊糊,感觉周围的人来了又走,走马灯似的。她睡着了复被吵醒,阖着眼睛心下郁郁,一声不吭翻个身,立刻觉得浑身疼,一身的关节仿佛散了,全靠骨肉连着,偏这身骨肉太单弱,扯着痛,彻骨的痛。

    “疼。”喉咙里也笼了一团火,这一声化作一声呢喃,立马有人凑上来在她耳边低声问:“未儿?”呼吸蹭着她的耳廓。

    钟离未不喜人靠近,洁癖且社交恐惧,最好所有人时刻保持最远社交距离,她忍着痛往后避了避。

    翻身时扯开了丝被,一股凉气侵上身子,满怀热火遇着冰,她竟抽搐出个寒战。她一抖旁边的人马上发现了,先是给她掖好被角,后又把她用丝被裹成个卷儿,抱在怀里。

    钟离未头抬高了些,呼吸轻松不少,捡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头靠着,听着耳畔胸膛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沉沉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梦中的人依旧走马灯似的换,一辈子的事儿都在梦里走了个过儿,钟离未眼前影影绰绰,想睁大眼睛看个真切,可是眼皮似有千斤,抬也抬不动,只得由着一切如梦幻泡影,不断地换:想追,腿不听使唤;想喊,出不得声。心里焦急,热度越发高了。

    后来终于握住了元和的手,她才安定下来。梦里元和又对着她皮,一会儿凑到跟前,一会儿不知所踪,活脱脱一只风筝。只因她攥紧了他的手,她看不见他时,只捏一捏掌上的关节,他就又出现在眼前。

    她乐坏了,梦里只管捏他的手,心里想平日也不见这么听话,总是不接电话,微信也回的慢。自从上次他凑在她面前,呼吸碰着呼吸,他的唇眼看印上她的,但是她有意识躲了之后,他俩越发疏远了。每日见面除了工作连天气都不聊,她依赖续命的咖啡也不供应了,要她自己去咖啡店排队。

    等醒了她得找他摊牌,虽则上次拒绝了一次,他就不能再试一次?她那么些年的心迹和忧惧,他怎么会不知道?竟一次就打了退堂鼓。这么想着就放下心来,热度也慢慢退下去。

    睡着睡着梦见元和来贴她的脸。她的社交恐惧又犯了,下意识往后躲。后来又想到元和也不是别人,醒了就要摊牌的,于是她又愣在当下,由着元和贴上来。

    元和的额贴着她的额,熟悉的淡淡的他的香气袭过来,额上的肌肤略粗糙,还夹杂着一点说不清的男子气;然后是手,一张大手覆上来,掌心的茧子扫过她的眉。过后那张脸重新贴上来,先是额后是鼻尖,又贴了面颊,下巴的胡茬直挠到她肩上。

    周围的人窸窸窣窣,她听到一把温柔的女声说:“热度退了吧?”然后是略上年纪的人的一声“阿弥陀佛”,肩上胡茬扫过的战栗退下去,她觉得他正盯着她,等着她。

    努力一梦想睁开的眼睛,振了两振终于重整旗鼓,她张开眼,她正对着他。

    乌溜溜的眼睛,浓密的两条眉横扫过脸,高鼻梁,饱满的嘴唇,形状鲜明的,仿佛嘴里含着许多情话,眼神清澈得像久未落雨的湖,也没有一丝风。从十几岁时就见惯的这张脸,不就是初见时的元和?

    她矇眬着眼硬挤出来一个笑。

    见她醒了,他冷冷地左臂一松,她被一位嬷嬷接过去,从元和怀里过到嬷嬷怀里。她眼见着自己离元和越来越远,忙攥紧了手,梦里他的手还在她手里攥着呢。如今醒了,一低头,他的手也还在她手里,只攥住了一根大拇指,白玉的一枚扳指硌在她手掌心里,握久了,温温的。

    嬷嬷一接,本来包在丝被里的一条胳膊就随着他的手牵出来,钟离未看到自己莹白的膀子,藕瓜似的两截胳膊,忙松了手,嘴里却忍不住叫了一声:“元和……”

    嬷嬷讪笑着,说:“格格这是烧糊涂了,怎么叫起四贝勒的讳……”元和是四贝勒奕詢的乳名,王府中只有几个伺候老的嬷嬷知道,他父亲惠亲王绵愉和生母侧福晋谢氏平日也不这么叫。

    钟离未又看到一位梳着旗头的女子,约莫三十多岁,肤白似雪,明艳高雅,穿一件艳色的旗袍,红粉中带一丁点儿紫调,这位正是奕詢的生母谢福晋。

    过了好久,钟离未才从家里的画匠那知道,谢福晋穿的这种紫调红粉叫“茜色”。

    女子听到这声“元和”转身看了她一眼,复转向奕詢轻声说:“哥儿累了三天四夜了,就在小书房歇吧。”一壁说,一壁给奕詢拾掇了枕头,扶他躺下又拉拢了丝被,放下纱帐的半扇帘栊。末了扶着小丫头从书房里往外走,又叫嬷嬷请太医。

    钟离未在嬷嬷怀里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从元和身边抱走,还有个绝色的女子给元和拢被,心下揣度肯定是演戏,于是合上眼睛回想:“我接了个这样的古装戏?不对呀,什么剧组这么有牌面,请得动元和来串戏。”钟离未原来是个小演员。元和的相貌比一般的男主角都优越,但他最不喜欢做戏,往常去她的剧组探班,导演千请万请他客串下,他只肯露个背影,迈着一副长腿潇洒地迈出监视器画幅,这时钟离未只管在旁边幸灾乐祸,笑地打跌。

    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的身量。本来钟离未二十二岁了,身高一百七十厘米,一双纤手在钢琴上没有弹不到的跨度。现在,她被一领丝被裹着抱在嬷嬷怀里,大约是个三四岁的孩子,小手只够握元和的一根手指头。

    肯定是个梦。钟离未想到自己还在梦里,放肆起来。她扭头对着元和喊:元和!元和!”这个梦无限逼真,她的声音也是一把清脆的童声,刚退了高热,声音里还掺着一丝病中的恹恹。

    谢福晋见状,把她从嬷嬷怀里接过来,在怀里抱牢了,摇着拍着,柔声说:“未儿乖,未儿乖。”

    钟离未全身笼在年轻女子身上的香气里,这本是她最熟悉的一个怀抱,肌肉记忆让她本能地偎在她怀里,但是想到元和,她头一扭,继续喊:“元和。”乳母崔嬷嬷忙赶上来要接钟离未,还没接到手里,奕詢一掀帘子,赤着脚踱到跟前,接过钟离未说:“额娘,今天还是我带着她罢。”

    奕詢面无表情把钟离未的丝被囫囵着抱进纱帐,放在大榻里侧,轻车熟路给她垫了枕头,又把被子掖好,把另半扇帘子也放下。

    外头一行人出去轻轻关了门,只留乳母崔嬷嬷和奕詢的小太监双平在廊下守着。

    钟离未烧了三天,睡了三天,这会儿有点睡不着。奕詢背对着她躺着,从她眼睛里看去,跟一座寂寂的山横在跟前似的。她伸出两截藕瓜胳膊,小手搭在元和的脖颈上。“元和?”她轻轻唤了一声。

    奕詢阖着眼没动,冷冷地说:“屋里没笼炭盆,把胳膊盖好。再病了我可不守着你了。”钟离未高烧不退,炭盆烘着空气又干又燥,于是小书房熄了炭盆,全靠奕詢把她囫囵着抱在怀里暖着。

    她不吭声,又伸出腿,估摸了下被子起伏的低处是奕詢的腰,费力地把脚搭上他的腰。她只穿件肚兜,下身是条极宽松的肥裤,一伸脚,整个前胸只剩个肚兜,冷风透进来,她:“嘶……”拖长了声儿,忍不住咬紧牙关。

    奕詢仍旧阖着眼没动,松开交叉抱在胸前的双手,他伸手摸了下鼻子,屋子里的冷空气浸着他的高鼻梁,冰凉的。又伸手去摸她搭在他脖子上的那只小手,手指尖冰凉,贴着他的皮肤的手心倒是有点温乎气儿。

    想到她高热刚退,现在又踢被子伸胳膊,滚烫的身子曝在初冬的寒气里,他心下暴躁,也不知是谁纵的她!

    咸丰十年,八国联军攻进京城,在圆明园放火的当口,他接过刚出生的钟离未,包在一身宫女的小夹衣儿里跟个猫儿似的,正是十月半,他催着快马往热河赶,揣在怀里怕闷坏了,抱在手里怕冻着,每半个时辰掀开袄儿给她喂水。赶了两天两夜,他水米未打牙,进了热河王府,从怀里掏出来时,她不哭不闹,小脸青紫,他吓坏了,乳母嬷嬷忙揪出小脚丫狠掐下去,她才“哇”一声哭出来,结果他又铁青着脸怨乳母手重。

    “贝勒爷,奶娃娃这时,是要这样的……”乳母嬷嬷一边解释一边背过身去喂奶,他寸步不离守着。那年他才12岁。

    虽然年轻,他却极有主意,一口咬定这婴孩儿“父母都在‘庚申之乱’中殁了,请父亲做主”,“都是极有体面的人”,父亲拿着鞭子抽他,他也不松口,后来父亲只得趁着宗室“巡幸”热河的一团乱,胡认了亲女,排行老七,把她养在谢福晋房中,起名“奕未”,从了他们这一辈的“奕”字,但终究不是亲生的,名字里没有言字边。也不往宗人府送玉牒,算不得欺君。

    谢福晋自己没有女儿,对奕未的身世有着模糊的疑虑,但她是个温和的好人,一直热心养她,诚心护她;奕詢对她是非同一般的好,他是个冷硬自持的人,但是除了书房读书时,他总带着她,抱着扛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日常把她缚在胸前,她是听着他的心跳长大的。

    “四贝勒也太纵着她了。”无论谢福晋还是乳母崔嬷嬷都这么说,他只不理,惹急了就说:“有我在一日,就要护她一日。”所以她从小就有恃无恐。

    眼下他压住内心的火气,半抻着头向后,冷冷说:“还没好利索呢,赶紧盖好,再病了我真不守着你了。以后,以后我娶了福晋,就只有额娘和崔嬷嬷照顾你。”

    奕未闻言,有一刻喘不上气来,后又觉得心里痛不可当。不过是个梦,她安慰自己。可是她觉得眼角凉,伸手去摸,竟摸了一手泪。

    奕詢觉得搭在身上的手和脚都拿走了,以为她听劝盖好了,自阖上眼睛要睡。可是想想她一个多月没见他,前儿又坠湖病了这些天,不知道可有什么紧要话说,于是向里翻身,右手拽着丝被一抛。

    现在他俩面对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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