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陆瞻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夜,空旷通明的堂内,他的身影笔直,透着莫名的孤寂。
已至深夜,屋外的崔崖见着自家主子这般跪着,立身在门外劝道,“这处无人来,大人闭眼歇息会儿子罢。”
可陆瞻只是一动不动得跪着,薄唇成线,远瞧着似是坠入九寒之地的冰雕,寒凉彻骨。
堂内的更漏走了不知多久,久到陆瞻的面色开始微微泛着白,唇瓣亦失了血色,连堂内两边燃着的蜡烛都快融至底。
终于,更漏“滴答”一声,至卯时。
陆瞻眉眼微顿,眼帘微掀,将视线落在了“陆眴往生莲位”的牌位之上定了定神,而后缓缓起身,因着跪了一整夜,膝盖早已失去了知觉,连简单的直起弯曲都做不到,微微一动便犹如数万根银针刺来,只是面上依旧神色如常,连背脊都不曾弯曲一下,只有额间沁出的细密的汗珠,还有因着用力而紧紧攥住的拳泄露了他眼下的窘境。
屋外的崔崖见状,忙迈步入内来扶,却被陆瞻一把推开。
他薄唇微张,声音清冷,“起开。”
崔崖再不敢上前,只是垂首默默立在一旁。
陆瞻缓了又缓,终于慢慢起身,待站直了身子,又顿默了许久,方转过身,迈过门槛,出了屋子。
一步一步下了台阶,陆瞻行至院中,青白的院墙在若明若暗的月影下泛着灰色的光,映着脚底圆润的鹅卵石发出微弱的光,陆瞻抬眉凝视着晦暗无明天空,蒙蒙得像是压了一张巨大的网,阴沉压抑。
一如他的人生,仿佛再不会有光亮。
一时间,陆瞻胸口有些发闷,呼吸渐沉缓,那纳入肺腑的气息仿佛总是不够,可陆瞻只是微微敛了眉头,呼吸仍旧又轻又缓,继而下意识抬手轻抚住胸口。
白皙修长的手指按在玄色衣衫上头,称得面色更加森白。
一旁的崔崖小心翼翼打量着陆瞻,见着他的步履缓沉,终是上前一步,“大人可是旧疾犯了,属下这便去请薛大夫来瞧。”
“不必,”陆瞻淡漠开口,“吩咐下去,方录事那头的网可收了。”
闻言,崔崖抱拳作揖,随即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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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崖来报,说方录事不肯开口时,陆瞻眉眼连一顿都不曾,唇角溢出一声嗤笑,仿佛在嘲笑那位方录事的不自量力。遂将手中的细毫置于笔洗中,乌黑的墨色在一汪清水中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层层叠叠,波澜不惊,直至清水皆成了浑浊一片的墨色才徐徐静止。
“走吧,去会一会我这位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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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到陆瞻的私狱时,那四肢被牢牢固定、眼下被人挑着手筋的方录事正鬼哭狼嚎。
“你们究竟是谁人——竟这般胆大包天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你们可知我是谁!我乃大理寺录事,乃朝廷正官!我上头……我上头是三品大理寺卿钱大人,倘或让他知晓你们……你们一个个都得吃不了兜——啊——”
一刀下去,断了一根手筋,瞬然,凄惨的嚎叫声回荡在昏暗阴湿的狱中。
这处牢狱乃陆瞻私下所建,专用来给见不得光的犯人上私刑,不曾走过名录,旁人自然也遍寻不到。
那方录事嚎了许久,可用刑之人面色一动未动,只得忍了痛软了声调。
“这位爷,可是图银钱?我……我……我有,我给你,只要你肯将我放了……”
可回应他的依旧是一刀又一刀,方录事面色惨白,如今的他只想活命。
“你……你可是为着那柳娘子出头?”
“不是我故意辱她……是……实在是……她貌美,不!是我错了……我知错了,你将我放了,我回去便将她纳入府中……”
“不……不,我八抬大轿迎娶……”
眼下的方录事发髻散乱,面上血泪纵横,口中无意识地流着口水,手腕上狰狞的伤口,让人瞧一眼都不忍。他不知今日是谁人将他捉来,面前动手之人软硬不吃,便以为是过去被他戕害过的谁人来寻仇。
正这时,牢中响起步履踏过泥泞的脚步声。
一下一下,越来越近,待至跟前方录事瞧清了来人,双眸倏地一亮,只当自己可以获救的满脸欣喜,却不过一瞬,当即回过神来。
“陆瞻——竟是你?!”
“钱大人若知晓——他不会饶你——”
陆瞻慢条斯理地踱步至捆住方录事的条凳跟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眼神寒凉,勾起唇角,“方录事果然衷心,都这般了还不曾开口,不过……钱大人怕是自身难保了……”
说罢,朝一旁的崔崖抬眉示意。
崔崖随即摊开一本账簿,置于方录事跟前。
那方录事见状,眼睛睁得犹如铜铃,死命地盯着账簿上头的纵横交错的笔迹。
少顷,待瞧清出了,面色倏地松开,随即狂笑不止,“陆瞻,你想框我,这不是我的账簿,你想骗我招供,当真妄想!”
大理寺少卿钱万程与大理寺录事二人狼狈为奸贪赃枉法,方录事为防钱万程过河拆桥便私下将这些年的每一笔都记录在册。
方录事至现下才终于想明白,今日陆瞻将他抓来,就是为了逼他交出账簿,为着让他放松警惕,不惜拿了一本假的来妄图诓骗于他,换言之,只要他不把账簿交出来,他就不会死。
想通了这一点的方录事忽地安静下来,仿佛胜券在握,忍不住开口嘲笑,“世人皆说你陆瞻心机深重手段狠绝,我如今瞧,也不过如此。”
闻言,陆瞻勾起一缕不达眼底的笑意,满是嘲弄,“方大人以为不说,我便拿你无法子了?”
“我要的,从来不是账簿,亦不是你的供词。”
方录事听见陆瞻的话,面上终于有些挂不住,却不敢露了半点怯色,只怕又要上陆瞻的恶当,色厉内荏道,“你究竟要什么……”
“方大人还不曾想明白么?我要的,不过是能够咬住钱万程不松口的……一条狗罢了。”陆瞻看着方录事面色骤变,凤眸氤氲着快意,“于我来说,这条狗是死是活,并无差别。”
说罢,陆瞻施施然站起身,正要出牢房。
“不——你不能杀我——朝廷命官死于非命,圣上不会不问!”方录事不肯死心,他想要抓住一切能活命的机会,话说出口,却倏地一顿,他忽然想明白了陆瞻究竟要做甚,一时间恍如亡魂丧胆,“是你——是你设了圈套诱我去赌坊,诱我输了钱财,是也不是?!”
“圣上会问……你要的就是圣上的追查!你对我用刑也不过是为了嫁祸给钱万程,我死了,那钱万程就是那个被我用账簿威胁讨银子填补窟窿的……狗起跳墙杀人灭口之人……”
“届时你再呈上账簿……无论账簿真假……圣上大怒之下,钱万程便是那个最有动机杀我之人……”
方录事从洋洋自得到惊慌失措到眼下的认清现实,终于软了身子,不过一瞬间,眼里的光亦消失殆尽,奄奄一息形如枯槁。
陆瞻不曾应他,只是踱着步迈步出了牢房,至于牢房内的方录事,一条人命,草芥罢了。
“陆瞻——你会遭报应的——”
方录事最后的声音从身后的牢房内传来。
报应?唇口溢出一声轻而又轻的嗤笑,陆瞻连步子都不曾顿,待行至牢狱的门口,将手伸入池中,冰凉的水慢慢湮过苍白的手指,慢条斯理地看着采访方录事溅至手背的血徐徐融化至再也瞧不见。
出了幽暗潮湿的大牢,入眼皆是草长莺飞,拂堤杨柳,迎面而来的风亦透着些微的和煦,空气渐暖。
陆瞻微眯着眼,扬起下颚望着远处耀眼得有些刺眼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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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如今万氏醒了,这阵子沈幼宜便略显忙碌了起来,每日负责照料万氏的饮食。
虽说从前在禹州时,沈幼宜并未做过这些,但还在老太太主食还只能用炖得糯糯好克化的小米粥,至于旁的,皆有薄娘在操持。
这日傍晚,沈幼宜与薄娘端着吃食从小厨房出来,迎面便见着了来陆府第一日在如意居碰到的那个手上有冻疮的小女使。
沈幼宜忙将人唤住,“上回不曾问询你的姓名,故而只得将冻疮膏子带在身上,想着哪日碰见你再给。”
说罢朝薄娘示意,薄娘遂从衣襟中取出一个莹白细小的瓷罐至于那小女使的手中。
那日匆匆一瞥,小女使只当沈幼宜不会记得,毕竟,哪里有主子挂念仆从的,可如今冻疮膏子就在手心,当即感念不已,千恩万谢不肯休。
沈幼宜面上噙着莹莹笑意,又细细说了用法,这才与薄娘一道走了。
至老太太万氏屋中时,林嬷嬷正与老太太正靠在床榻上小憩。
如今万氏虽醒了,但虚火旺盛,身上每日都要出许多的汗,索性林嬷嬷照看起来很是细心,一日要替老太太擦两遍身子。
于林嬷嬷对万氏的衷心,沈幼宜不曾有过疑,因着她尤记得头回来如意居时,老太太身上连一个褥疮都不曾长,四年的卧病在床,其中艰辛可见一斑。
万氏将沈幼宜拉至身前,道,“方才泠哥儿派人来说,过几日宫中琼花宴饮,你跟着一道去。”
言岂,沈幼宜一时怔愣,她并不是内命妇,如何能随意出入宫中。
万氏想来是瞧出了沈幼宜的顾虑,遂道,“泠哥儿想着,你父亲出宫一事,与其惊动圣上,不如借着这次琼华宴饮的机会带你进去。”
“我亦交代他了,万要护好你。”
至此,沈幼宜虽不明,但想到前世呼风唤雨的陆瞻,便也不再多问。
无论如何,只要能见到父亲,在何处见又有什么关系。
虽说沈幼宜对前世陆瞻的手段很有了解,但从不曾想过眼下她已能借着他的势入宫。
下意识便觉日后要对陆瞻好一些,虽说不能深交,但哪怕是明面上的讨好,亦应该要将戏做足的,至少在琼花宴饮开始之前是。
这一刻于满心雀跃的沈幼宜而言,前世凶神恶煞手段残忍的陆瞻变得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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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氏今日精神头好,沈幼宜便坐着与她多说了会儿子话,待出了如意居,天色沉如墨,稀稀疏疏有点零星几颗星星,穿过一缕一缕微云,洒落寥寥几点星光。
因着今日日间天暖了起来,沈幼宜出来时并不曾带披风,眼下辰点这样晚,夜风拂在人的身上,还是有些凉意在。
薄娘见状,打着手势道,“娘子在这处候着,婢子回如意居讨件披风来。”
沈幼宜自小身子便不好,如今好容易将养起来,自然万事皆小心。
沈幼宜头道,“薄娘快些去罢,我在这处候着。”
说罢,薄娘便快了步子往回去了。
沈幼宜仰面望着夜色,见着不远处高地有个八角凉亭,亭中一桌案三两石凳,瑶塘水声潺潺,月影婆娑,忍不住走上去登高望月。
夜风萧索,沈幼宜拢了拢对襟的衣衫,因着凉亭地势较高,能将这处小院子的风景尽收眼底。
不想目光流转的一瞬,沈幼宜心头猛的一跳,底下假山后头眼下正立身站着一对男女,面对着面,不知在说些什么。
待瞧清了二人究竟是谁之际,脑中倏地一片空白,只恨不得此刻她不曾长眼才好。
正要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又见不远处有一仆妇手中捧着鱼食往瑶塘去,而瑶塘就在假山后头。
那仆妇既要喂鱼,便一定会发现这两个人。
沈幼宜心思混乱,心跳骤快。
是暴露自己将仆妇支开,还是任仆妇撞见在假山后头的二人。
电火之间,沈幼宜菱唇轻启,佯装镇定地朝仆妇唤道。
“劳烦嬷嬷,可否帮我去寻件披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