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沈幼宜到如意居时,便见林嬷嬷正在小院中直打转,忙上前去。
那林嬷嬷一见沈幼宜竟喜极而泣,“娘子可算来了,老太太她……她……”
沈幼宜不明所以,心下不免又紧张起来,只当是老太太又遇了什么不测,忙拉着林嬷嬷往屋内去,“林嬷嬷莫慌,且细细与我说一说,老太太怎么了?”
不想刚一迈步入屋子,却见昨日那位薛大夫也在,讶然不已,下意识环顾四周想瞧一瞧陆瞻在不在,却在这时听见身旁林嬷嬷的声音:
“老太太今早醒了——”
闻言,沈幼宜步子一顿,面上一怔,随即欣喜不已,“当真?”
林嬷嬷重重点了头,又道,“早间醒了一会儿子,却又阖了眼,情况不明婢子也不敢回禀夫人,只得请了娘子来再瞧一瞧。”
“赶巧儿遇见了薛大夫,薛大夫瞧了,却道还是等娘子来,婢子这才去小院那处候着。”
沈幼宜不明所以地望了一眼薛放,才瞧见他白净的脸上头噙着一缕笑意,不及多想他此番是何意,随即穿过内堂入了内间,见床榻上的万氏呼吸较之昨日已然平缓了好些,这才心下稍安,从被捻中寻出万氏的手腕,仔细听着脉息。
一旁的林嬷嬷亦紧张万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幼宜的眉眼,跟着沈幼宜眸间的轻蹙与舒展,一颗心亦上上下下不得安定。
少顷,沈幼宜眉间一松,朝林嬷嬷宽慰道,“嬷嬷不必着急,老太太只是睡着了,想来是精神不济,我再开些方子,细细调养,想来再过段时日,老太太定能与常人无异。”
言至此,那林嬷嬷虽是经年的老嬷嬷却也是眼含热泪,一手捂着唇口,当即便要朝沈幼宜跪下,“多谢沈娘子!”
沈幼宜慌忙拦住,“嬷嬷这是作甚,我如何能担这样大的礼?”
林嬷嬷抬手拭泪,“若不是娘子,老太太不知要躺至何时方能醒,娘子便是咱们如意居的贵人呐!”
“嬷嬷不必如此,虽说陆勉不在,但我本就将老太太视作自家祖母,这些原就是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说着,沈幼宜起身朝外头行去,又见薛放朝她行了端面顿首大礼,“这一拜沈娘子受得的。”
沈幼宜瞧了薛放一眼,知晓他虽年轻,医术却未必在她之下,又知晓他是陆瞻的人,心下便也是不喜,却也不好得罪,眼下瞧他这般做派,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眼下老太太既醒了,便知道昨夜陆瞻最后还是将那盏药喂给了老太太,她昨日开的方子已然能清老太太的毒,但老太太身子虚,又中过毒,平日里只能吃流食自然不能好好将养,这样的身子怕也熬不了多久,故而才在药盏中加了那颗药,为的也是让老太太能多撑一些日子,却不想歪打正着,老太太竟醒了。
心下欢喜不已,却在写方子时,薛放行至她身旁。沈幼宜眉头轻蹙,只当是薛放听了陆瞻的授意,对她不甚放心,抿了抿唇,她心下坦荡,不曾生过戕害老太太之心,提了笔只管写。
薛放看着沈幼宜的模样一时咧唇笑开,“沈娘子误会了,三人行必有我师,你我虽同为大夫,我却只擅骨科,昨日见沈娘子那张方子开得又奇又好,故而现下不免生了学习之意,如有冒犯,还请沈娘子恕我矣。”
沈幼宜闻言,知晓方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薛放,她亦知晓,让老太太醒来的是那颗药,并非是因着她的方子,故而薛放先头的大礼,她是担不得的,一时有些面热,遂将开好的方子置于薛放跟前,继而又交给了一旁的仆妇去煎药。
做完这些,沈幼宜又在屋内坐了一坐,瞧着万氏仿佛一时半会儿不会再醒,遂吩咐等老太太醒了去唤她,这才与薄娘一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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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沈幼宜不曾想到,万氏会醒得这样快。
她与薄娘回了藕绡斋,用了膳食,因着无事,便卸了妆发于贵妃榻上靠着小憩了一会儿。
待醒来时,外头暮霭沉沉,昏黄的日光透过窗牖将屋子里暖成金黄色,沈幼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将薄娘笑盈盈地立在她的榻前,“薄娘,怎得站在这处?”
因着刚睡醒,睡得又足,连日来得疲累消散,沈幼宜的声音带着些鼻音,显得软糯娇哝得好听。
话一出口,还不及薄娘应,沈幼宜倏地坐起身,“可是老太太醒了?”
语毕,薄娘面上笑意更大,重重地点了点头,打着手势道,“前头林嬷嬷来过一趟,知晓你在睡着,只道万不可将你吵醒,说待娘子你醒了再去瞧也是一样的。”
沈幼宜下了榻,坐至妆屉前,“薄娘快帮我梳妆。”
待沈幼宜拾掇好去如意居时,天色已渐暗,步履匆匆绕过回廊,又行了好些路方至。
眼下的如意居灯火通明,与昨日晚间至时晦暗无明的样子迥然不同,至陆老太太屋前,林嬷嬷满面春风,忙将人迎至内间,“沈娘子来了。”
沈幼宜一入内便瞧见了正靠在床头上两鬓斑白的万氏,还有坐在床沿上陪着说话的余氏。
余氏见着沈幼宜,盈盈一笑道,“方才夫人也来过了,老太太念叨了你好一会儿子呢,听说你现下正睡着,交代了谁也不许扰你,只说你这几日辛苦,让你好生去睡。”
说着,便将沈幼宜拉至身边。
沈幼宜朝万氏行了大礼,“沈氏幼宜,见过老夫人。”
“好孩子快起来,林嬷嬷皆与我说了,这几日你辛苦了。”
因着多年不曾开口的缘故,万氏的声音有些嘶哑,眉眼间噙着笑意。
这时,外间有女使来给万氏送吃食,林嬷嬷接过端进内来。
沈幼宜瞧了一眼,碗中红枣、核桃、莲子、桂圆、芡实皆有,炖得软糯香甜,竟是一碗八宝粥,遂开口问道,
“老太太醒来后可用过什么吃食?”
“还不曾呢,刚让小厨房熬出来的。”
沈幼宜点了点头,轻声道,“老夫人卒中初醒,脾胃不似常人,这些桂圆莲子八宝,不太好克化。”
“在府中的大厨房里头,熬上一锅粥,莫用糯米,时辰久些,待至绵稠便可用了。”
“为何要去大厨房,老太太院中的小厨房不可么?”因着前头的事,林嬷嬷对沈幼宜的话自然很是信任,却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小米粥自然是大锅熬出来的才更香稠,老夫人院中的小厨房虽说一应俱全,却独独少了口大大的砂锅。”
沈幼宜含笑解释,继而听见一旁的余氏开口,“沈娘子说的定然不会错,倒是我思虑不周,快些将八宝粥端出去罢。”
闻言,沈幼宜便见余氏一张脸涨得绯红,连带耳根子都发着热一般,低垂着眉眼,有些拘谨。
“我原不懂这些,只想着老夫人今日方醒,怕不好用什么囫囵的东西,想着将那些炖进粥水中便好了,便吩咐人去做了,不曾想……”
沈幼宜当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满脸歉意,正要开口,万氏却摆了摆手,“无事。”
万氏说话很是缓慢,短短几个字已然用了好些气力,余氏见状,很是识趣得不再逗留,起身道,“老夫人方醒来,快些躺着歇息罢,咱们几个不叨扰了。”
万氏点了点头,又道,“都出去罢,幼宜留下。”
沈幼宜原是与余氏一道退出内间,闻声顿了步子,见余氏朝她含笑点头,便复行至万氏床榻边。
林嬷嬷去外头吩咐女使熬粥,旁的仆妇亦出去了,故而眼下屋子里头,便只剩沈幼宜与万氏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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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氏轻轻抬手落在床沿,这是让她坐下的意思,沈幼宜不曾推诿,缓缓敛了裙摆端坐下。
“好孩子,靠近一些,让我好好瞧瞧你。”
闻言,沈幼宜又向着万氏挪了挪,见万氏颤巍巍地伸出手,最后落在了她的脸上。
苍老的手指在她的脸上细细摩挲着,沈幼宜不明所以,却也不动。
“瞧见你,便想起你幼时来咱们府中的日子,那时你还小,序哥儿与淮哥儿亦在。”
万氏仿佛透过沈幼宜的脸瞧见了许多,面上含着淡淡的笑,“淮哥儿调皮,却独悦你,你那时在府中,他日日围着你打转,总说幼宜妹妹瞧着可亲可爱。”
“我还记着,那时定下与你的婚约,他欢喜了好些日子,连做学问上校场都比平日里用功许多。”
沈幼宜看着万氏,看着她絮絮而言,少顷,在她的眸中瞧见了泛起的泪花,她原本对陆勉的印象很是模糊,如今瞧万氏这般,鼻尖亦忍不住发酸,心下戚戚然道,“老夫人……”
万氏也察觉失态,抬手拭了泪,“吓着你了。”
“我原当是做了一场梦,现下过去这样久,再见你,忍不住想起从前,到底是淮哥儿与你有缘无分。”万氏将沈幼宜的手置于掌心,轻轻拍着,转而又道。
“既来了府中,便多住一阵子,你母亲去得早,于你的终身大事上头,你父亲是男子,总不比女子来得心细,过些时日待你及笄了,在京中帮你寻些人品好家世好的让你瞧一瞧。”
蓦地,沈幼宜一时怔愣,委实不曾想到万氏竟会说这个。
随即,心弦一拨,沈幼宜忽然意识到,她想要入府这桩事,不一定要在周氏那头等着应,如今老太太醒了,若是老太太能应,亦是一样的。
沈幼宜思绪回转,待想通这一点,心头便如边鼓一般跳动着。
在万氏微微愕然的眼神中,沈幼宜站起身,行至床踏之下,朝万氏行跪拜大礼,“陆老夫人,姝姝有一桩事……恳请您能应……”
万氏见状,轻蹙了眉头,“这是作甚,有何事皆先起了身再说。”
沈幼宜不曾起身,兀自平复了呼吸,一字一句道,“姝姝与勉郎既情谊难全,意入府为其守节。”
言岂,万氏怔愣不已,眼中掠过讶异,满眼的不可置信。
少顷,衰老的双眼渐渐染了红,再开口已是梗咽不已,“你……你说什么……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正这时,外间传来步履声,想来是林嬷嬷从外头回了,随即便听见林嬷嬷的声音。
“三郎何时来的?怎的不进去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