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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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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月光阴悄逝,除夕将至。

    琵琶楼关了门不再对外开放,楼里卖身的神女小倌有的父母俱在,攒够了工钱便会挑此时机向楼主申请回家探望。

    郑春庭和春巽都是无家之人,本想留在楼里随意将春节过去,再想办法商议之后的事情。

    但下了楼却看见春弦还在院子里踢雪,才知道她还没回家。

    郑春庭前几日和春弦吵了一架,两个人现在还在红脸,别别扭扭地隔着老远站着,谁也不想先说话。

    春巽笑得直不起腰来:“你俩还生气呢?

    不就两个果子,想吃之后再让厨房做就好了,值得你们闹那么久的脾气。”

    郑春庭闷着不说话。

    春巽已经拿了大氅往春弦那边去了,先拍了她一巴掌,才给她披上去:“大冷天出来玩雪,染了风寒怎么办?”

    “才不是因为一点吃的!”春弦嘟囔道,“春庭怎么跟个傻子一样,好人坏人分不清楚。”

    郑春庭知道她什么意思。

    前几日吵架并非一两个果子,是因为傅长时。

    春弦看不惯傅长时,郑春庭又偏偏总站在他那边,惹得春弦心里不痛快,因此才成日吵架。

    但是春弦不明白,郑春庭对傅长时,从头至尾都只有利用。

    春弦不会明白,他们也不会让她明白。

    傅长时晚上还是来了。

    琵琶楼的各种禁制对他来说没多大用处,自从迁了府,傅长时来往更便利,便如同在自己家一般。

    郑春庭夜里被他翻来覆去弄得昏昏欲睡,又冷又疼,脸上挂着泪珠,瞧着楚楚可怜的。

    傅长时将他从浴桶里抱出来,裹了狐皮抱到火盆前取暖。

    郑春庭睡了一会儿,又转醒过来。

    那时他已经被送回榻上,傅长时倚靠在一边,温热的手臂穿过他的后背将他揽在怀里,热意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似乎要将心脏烫化。

    郑春庭怔怔地望着他线条分明的颌线,不合时宜地想,如若当初郑家没有满含冤屈覆灭,他与傅长时之间或许会有真心实意的爱的。

    可再一想,若真如此,他与傅长时只怕是再无纠葛,也便无情意之说。

    终归都只是悖论。

    傅长时轻轻拍他,低声道:“怎么又醒了?”

    “过了那一阵就睡不着了,大人今夜要留宿么?”

    傅长时未语。

    郑春庭追道:“楼里许多神女小馆都回家省亲了,如今也不招待客人,夜里很安静。”

    他一直以为傅长时是嫌此处喧闹,因此才从不留夜。

    傅长时只问他:“你想我留下?”

    郑春庭怔了怔。

    先前那番话出口时并未过脑,他从前从不主动留人,一是想着傅长时本也不会留。

    二则是,他不曾对一个棋子动过不该有的心思。

    因为没有期待,没有yu望,所以留不留都无所谓。

    郑春庭愣了片刻便回过神来:“若是不留便罢了,我让阿一送你下去。”

    “你那小仆不是也回了家,”傅长时淡淡道,“先不走,等你睡了再说”

    郑春庭“哦”了一声,安安静静趴在他怀里,不再说话了。

    第二日雪更甚。

    地面积了一层厚重的雪,城中百姓还在忙于过年,四处张灯结彩,却不知道城外不远处的营帐里,还日日有难民被冻死。

    从前来送灾粮的官员越来越少,到如今已经许久未来了,彻底将城外的难民抛弃。

    陈矣堂果真是想要放任不管。

    难民早就摸清了皇帝的心思,知道这些所谓的官员贵族靠不住,总有一天,他们都会死在今冬的寒雪里。

    春巽偷偷出了一趟城,郑春庭没和她讲以后到底该怎么办,只说要将人聚起来。

    可聚起来又做什么呢?,就这样放着吗?

    春巽只拿了一点点吃的过去,瞬时便被难民一抢而空,连带着衣衫发髻都被扯散。

    春巽隐隐知道失态有些控制不住了,她焦急忙慌回了琵琶楼。

    那时郑春庭还抱着猫在榻上小憩,他面上满是疲惫,似乎昨夜里没睡好。

    春巽知道他昨晚还接了傅长时,睡下去的时辰应该不早。

    可她来不及体谅他的疲惫,轻轻将他推醒:“小阿庭,城外的流民,似乎有些控制不住了。”

    郑春庭神色恹恹:“我知道的姐姐,越逐风之前来找我时便已经说过了。”

    “越逐风?”春巽皱着眉,“那个油嘴滑舌的家伙,什么时候来过的?”

    “就前几日,他来送了些取暖的东西,没说几句便走了。”郑春庭摸着猫,狸花猫在他怀里舒服地直呼噜呼噜,“姐姐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郑春庭眯着眼睛笑,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那丝笑意在眼底扩散开来,如同阴冷的毒蛇一般,淬着致命的毒液。

    郑春庭和傅长时说,他想去外头买些东西,要傅长时带他出楼。

    傅长时没多过问,只在楼主那边打了个招呼,便带着郑春庭出了门。

    郑春庭裹着大氅抱着手炉,头发高高地挽起来,发尾随着走动一晃一晃,倒像是谁家小少爷出来玩乐。

    傅长时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拽回来:“别乱跑,近几日街上人多,容易走丢。”

    “知道了。”

    郑春庭兴致勃勃地转了一圈,忽然指着路边的甜糕说:“大人,我想吃那个。”

    傅长时从兜里摸出钱袋给他:“自己去买。”

    郑春庭高高兴兴地跑了,回来时,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忽然从某个角落里跑出来,撞到郑春庭身上。

    郑春庭被撞得双膝一弯,顿时往前扑了去,狠狠跪摔在地上。

    手炉和甜糕混着铜币滚落一地。

    郑春庭双膝有伤,前夜在窗前跪久了,磨的伤痕还未好透,如今又伤上加伤,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耳边的声音如同灌了水,闷闷听不清楚,只隐隐约约听见路人问:“这小孩哪来的?怎么脏兮兮的?”

    “谁知道啊,张花子带的那群小孩都比这个穿的干净。”

    “是不是哪来的流民?”

    流民?

    郑春庭恍然回头,撞到他的小孩从地上摸了他掉的甜糕,正蹲在一边狼吞虎咽。

    眼见郑春庭望过来,小孩撒腿就要跑。

    郑春庭忙一把抓了他的手臂,下一瞬,腰上忽然多了两只滚烫的手,将他从地上抱起来。

    郑春庭还揪着小孩没放,那边傅长时已经将手炉和铜钱都捡了起来,又买了两个新的甜糕,伸手拉着郑春庭往巷子里走。

    等远离了路人,郑春庭才揪着小孩问:“你从哪来的?”

    小孩如今四五岁,说话还含含糊糊的,颠三倒四讲不清楚,好半天才问出来,他确实是城外的流民。

    小孩的娘亲已经快饿死了,所有的粮食都给了他,后来在城墙下找到一个狗洞,便让小孩爬进了城。

    小孩进了城,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偷偷摸两个包子馒头充饥。

    郑春庭只觉得头晕眼花,强忍着问:“你知道外面死了多少人吗?”

    小孩不知道死亡的概念,茫然而无知。

    郑春庭忽然又笑起来:“算了,问了你也不知道,无所谓。”

    他转头望着傅长时,询问道:“我要是把他带回琵琶楼,楼主会不会罚我?”

    傅长时:“先捡了只猫,这回开始要捡孩子了?”

    郑春庭抱着他的手臂撒娇:“大人帮我和楼主说说话好不好,阿一心里向着外人,不是真心待我的,我想养一个自己的仆人。”

    他说了一会儿,又松开手:“这小孩身上可脏,把我手都弄脏了。”

    傅长时抽出手帕给他擦手,淡淡道:“娇气。”

    郑春庭夜里又做了噩梦。

    依然还是那夜,他失去家人流落他乡的那夜。

    告诉他,警醒他,逼迫他不择手段往上爬着,去找陈矣堂复仇。

    转瞬,那些冤魂厉鬼的模样都变了,变作他不认识的样貌,穿着破旧肮脏的衣服,挣扎着要从地狱爬出来。

    又或者,是要把他拉下去。

    郑春庭猛地惊醒过来,躺在榻上深深地、心有余悸地喘息着。

    陈矣堂其实给流民们送过赈灾的东西,虽然少,但终归还是有的。

    春巽手里那些可用的暗线和杀手,其实只听郑春庭一个人的话。

    他利用了春巽,用了她的信任,将她手中的人据为己有。

    那些送往城外的粮食火炭被郑春庭半路截去了。

    他同样在利用那群可怜又无辜的流民。

    “没关系的郑春庭。”

    他喃喃自语道:“自古谋权多有利用,我本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无所谓他们恨不恨我。”

    我只是想要报仇。

    不在乎利用了谁,也不怕牺牲了谁。

    那怕最后自己也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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