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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天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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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起了凉风,从合不严的窗户缝隙灌进来,吹得露在外面的皮肤泛着凉。

    郑庭落忍不住缩起来翻了个身,梦中隐隐觉得身体里有一股温热暖流缓慢地顺着经脉流淌。

    他睡不踏实,又翻个身,摸到了床榻另一侧。

    那边一片冰冷,像是无人睡过。

    郑庭落忽地便醒了,眨着惺忪睡眼望去。

    屋里暗不见光,身侧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茫然地睁着眼躺了一会儿,屋外一片寂静,毫无人气,瞧着似乎短时间不会回来。

    郑庭落慢吞吞爬起来套上鞋,也没穿上外袍,直直推门出去了。

    院里桃花开得正盛,盈白月光照拂下,花瓣纷纷扬扬地落着,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年幼时的郑府。

    那些盛放的桃花渐渐换了形貌,成了两株春杏。

    他依然还是郑家的公子,富贵人家中长大,没有琵琶楼,也没有死而复生。

    更没有傅长时。

    就像是大梦一场。

    郑庭落恍然若失地清醒过来,站在桃树下望了许久的月亮。

    傅长时一夜未归。

    屋里窗户用纸糊着,日头一起便会透光。

    郑庭落被阳光刺得睡不着,掩着被子又躺了会儿,才翻身坐起来。

    傅长时端着水盆进屋,细心帮着他洗漱,又仔仔细细梳了发。

    郑庭落没去问他昨夜去了哪。

    傅长时是个不爱表达的人,什么事都喜欢自己藏着掖着,这一点与自己十分相似。

    郑庭落知道,直接这么问他,他必不会实话实说。

    待套上外袍,他轻轻扯了扯傅长时的衣袖,微微昂起头来。

    两个人浴着日光接吻。

    郑庭落淡淡问:“你手怎么凉成这样?”

    他将傅长时的手甩开,去捡桌上的小点心吃。

    过了片刻,傅长时又黏过来,这回手倒是不冰了,和以前一样温温热热。

    他给郑庭落捂了会儿胃。

    村里的生活太过平静平淡,郑庭落几乎要忘了时间,以为自己正在与傅长时隐居。

    夜里他留了心眼,稍稍睡得晚了些,可还是熬不住困意。

    等半夜被噩梦惊醒,一摸床边,人又不见了。

    郑庭落面无表情地坐起来,盯着榻上的枕头发了许久的呆。

    后来几日俱是如此,无一例外。

    郑庭落渐渐有些睡不着。

    他总在来来回回梦到春和二十年的那个雨夜。

    那个盛夏的倾盆大雨中,傅长时手中光团明亮如昼,刺得眼睛发疼,却再怎么努力睁眼,都看不清他的神情。

    一直到自己流尽了泪死去,到梦境崩塌,又陷入另一个梦境里。

    郑庭落满头冷汗地挣扎着醒过来,茫然望着房梁出神。

    小金球在桌上泛着微弱光芒,他怔怔望了一会儿,终于有了动作。

    他飞快将小球拿在手里,又缩回了榻上。

    然后一夜未眠。

    远处山坳起了白光,夜色渐渐散了。

    傅长时带着一身寒气回到屋里,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待冷气散去才摸到榻边来。

    郑庭落睡得不踏实,紧紧缩成一小团。

    傅长时催动力量将身体捂热,轻轻上了榻,将他抱在怀里。

    郑庭落是凌晨时才熬不住睡过去的,可惜噩梦不会体谅他的精力,依然跟着黑暗纷至沓来。

    就和那些年一样。

    郑庭落站在无边梦境里怔怔地想。

    从春和十年家破人亡起,那夜疯狂肆掠的大火和满地亡人鲜血,混着亲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夜夜在他睡梦中折磨他。

    提醒他身上还背负着五十余人的无辜性命,提醒着他要继续卑鄙无耻地在阴暗角落里活着。

    像藤蔓一样攀爬着往上走。

    直到将仇人虐杀殆尽。

    他被逼得痛苦,被逼得疯狂。

    郑庭落想,不能怪他杀人,不能怪他作恶。

    是盘根错节的命运一步步将他逼成这样的,他没有退路,没得选。

    郑庭落呆愣地望着郑府燃起的滔天大火,望着姐姐抱着年幼的自己钻出府去。

    房屋倾倒,房梁砸落。

    他一动不动地抬首望着,直到腕间落上一只手。

    有人拉着他,远离了坠落的屋块,远离熊熊焰火,远离了嘈杂人群。

    郑庭落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被他牵着,那高大伟岸的身躯背影变得如此熟悉。

    就像傅长时一样。

    那人便也如他所愿回过头来,变成了傅长时的样子。

    郑庭落愣了愣,他下意识想去抓他的袖子,却落了空。

    傅长时收回了手,一言不发地向着更深的黑暗里走去。

    一如那个雨夜。

    郑庭落唇角嗫嚅了片刻,忽然想,春和十年将他从山洞带出去的那个男人,离去时有没有听到他无声的呜咽。

    听到他说,别救他。

    就该让他随着郑家一同死在那个夜晚,以此远离往后十年的所有苦痛。

    他身躯抽搐了一下,蓦地从梦里清醒过来。

    傅长时安抚地抱着他,拍拍他的后背。

    郑庭落茫然而分不清现实,喃喃问:“你又要……”

    又要把我丢掉了吗?

    他说不出口。

    有些话只要不说出来,就能自欺欺人地觉得还没到那个时候,觉得事情不会如自己所想那般糟糕。

    他翻身压在傅长时身上,决然同他接吻。

    衣衫顺着肩背滑落下去,他一双手无措地在傅长时腹间摸索,刚扯到衣带便被按住。

    傅长时捏着他两只纤瘦手腕,不赞成道:“庭庭,你看着很累。”

    郑庭落垂着眼眸摇头,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腰带,紧张得微微颤抖。

    他咬着唇与傅长时僵持了半晌,才轻声道:“我想要。”

    “傅长时,我想要,求你了。”

    “不可以。”傅长时坚定而严肃,“你看这状态很不对,昨夜没睡好么?”

    他将人抱好,轻轻拍着后背:“做噩梦了吗?”

    “乖一点,庭庭,别害怕。”

    郑庭落窝在他怀里发怔,手指松落,也不再言语。

    夜里傅长时哄他睡去后便起身出了门。

    木门轻轻地阖上时,榻上本该睡着的人蓦地睁了眼。

    郑庭落望着大片黑暗发呆,又在天明时睡去,不过一个时辰又会被噩梦惊醒。

    傅长时抚着他眼底乌青,轻声问:“夜夜都噩梦吗?”

    郑庭落点点头,懵然问他:“现在是什么时日了?”

    外界又是什么时候了?

    他已经全然忘了时间。

    傅长时轻轻拂去他额上碎发:“才过去半月。”

    郑庭落又点点头,盯着桌角发呆,喃喃道:“你手好冰。”

    傅长时便坐在一边慢慢将手捂热,再去抱人。

    又过了三日,清晨傅长时又满身寒露回来,那时郑庭落刚起,慢吞吞地站在榻前穿衣。

    听到门响便回了头。

    傅长时望着他疲惫又麻木的神情,微微皱了眉,喊道:“庭庭。”

    郑庭落张了张嘴,想要应他一声。

    他不知道自己说出话了没有,只是张了张口,耳中嗡嗡鸣响,便看着眼前天旋地转,顿时落入了大片的黑暗。

    他昏了两日,村中人热热闹闹地开始准备迎接应先生的到来,大娘刚到地里挖了菜,转头望见傅长时从屋里出来,轻轻合上门。

    大娘疑惑道:“诶公子,您夫人最近怎么不出来走动了?”

    傅长时淡淡道:“他身子不好。”

    大娘“哦”了一声,又说:“你脸色也很差呀,年轻人要多注意身体。”

    “嗯。”

    郑庭落从昏暗里醒来,隐隐约约听到外头在敲锣打鼓,小孩子吵吵闹闹,吵得他有些头疼。

    他卷着被褥慢悠悠坐起身,忽然望见床脚坐着一个人影。

    郑庭落身体渐渐僵硬起来。

    那人影反射着光线,通体光滑,逆着光一寸一寸拧过脑袋。

    陶瓷做出的光滑面上画着五官,还是先前在马车里见到的那个,神情惊恐,嘴角却上扬。

    郑庭落身躯轻轻发着颤,悄悄握紧了枕下匕首。

    他想开口喊人,却怎么也出不了声。

    屋外热闹非凡,屋里却寂静无声。

    傅长时呢?

    他在哪里?

    郑庭落慌乱地同陶瓷人偶对视,他忽然想起那个金色的小球来。

    他慌慌张张从怀里将小球摸出来,指节用力想要将其捏碎,却见耳畔传来悬线“唰”地绷紧声。

    下一秒,他顿时被扼住脖颈,悬线一扯将他从榻上拖拽到地上。

    小金球脱手而出,弹弹跳跳地往一边滚去,被一只脚踩住。

    郑庭落趴在地上抬头,与天运似笑非笑的眼睛对上。

    天运弯身将小金球捡起来左右打量了片刻,笑道:“哎呀,原来是一小缕灵魂捏成的,规则对你还真是上心呀。”

    郑庭落愣了愣。

    “也是,当年想尽办法把你的尸体藏起来,让我找了好久呢。”

    天运转手将小金球扔了,拍拍手笑:“我的村民们还给我准备了好多礼物呀,可惜要来抓你,只能偷偷摸摸来了。”

    村民口中的应先生果然是天运。

    郑庭落面色冷静:“你在这里设一座村落,到底是为什么?”

    “嘘……”天运束指掩口,“有句话叫反派死于话多,在你的立场来看,我应该就是个超级大反派,所以我要少说点,你说对不对。”

    天运的语气还有些委屈:“规则这几天怎么回事呀,我怎么都找不到他的气息了?他在哪里?”

    他扯着郑庭落颈间悬丝,郑庭落只能往反方向用力拽着,才能勉强喘几口气。

    他面色苍白,神情自若:“我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呀?”天运嘟囔道,“真可惜,那还是先把你带走好了。”

    他笑盈盈地拍拍手,顿时悬丝自由生长起来,顺着往郑庭落脸上爬。

    郑庭落忍不住偏了头,那悬丝却躲不掉,细细密密绕成一把勒在他唇齿间。

    他忙用手去抓,脖颈间又被扯得喘不上气。

    挣扎片刻,悬丝已经向下游去,缚住他的手脚。

    一旁的陶瓷人偶乖顺地走过来,将他扛在肩上。

    郑庭落挣扎着,险些从光滑瓷器上摔下去,被天运抬手扇了一耳光。

    天运下手极重,顿时耳边嗡嗡直响,什么也听不清,只模模糊糊看着天运满面慌张,唇瓣一张一合,还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晕过去前,他看见天运使出了大片白光,将整个屋子照亮。

    郑庭落忍不住想,傅长时给他的小球,被天运扔到哪里去了呢?

    还能不能再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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