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贤王(下)
(三)
“小子,你过来些”
苍髯者招呼陆适庸走近些,在将象征着大新藩王的玉龙牌拿出,见少年面容真切不似伪装,遂将当年旧事一五一十的说与陆适庸:
原来这任晃是大新光宗皇帝第五子,与后来的末帝任炯同为一母所出,自幼感情深厚。后来任炯承继帝位,而任晃则受封荆王。就藩后,任晃宽政爱民、整治贪墨,故而在荆湖声望颇高,因其尊道,民间呼为“圣道人”。但是这等佳政却引来了皇帝的猜忌,为了巩固帝位,任炯果断派高焱、高荷恩父子暗中调遣乌鹏卫罗织编排任晃罪名,但由于任晃言行如一、品德恭良,所以高焱等人一时没有得逞。
任晃察觉出兄长对自己已动杀心,为求自保,他屡次上书,借以修仙问道请求舍身山野,但都被任炯一一回绝。无奈之下,任晃本想靠着装疯卖傻求活,想不到却因为日夜惊惧而导致精神恍惚,终于得了痴症,以至于最后只要听得朝廷来人便会吓得痛哭流涕,逢人便跪。
如此惨状却仍旧没有换来皇帝的安心,任炯不肯相信自己的弟弟已经疯了,于是又令高焱偷偷将三十具神弩、精甲藏在荆王府中,诬陷任晃私铸兵甲意欲谋反,下诏将任晃废去王爵,满门处斩。
只是,诏令还未到达,荆王府便化为了一片火海,高焱最终在灰烬中寻出了二百七十八具焦尸,这与乌鹏卫查记的荆王府人数一致,高焱这才上书表奏荆王任晃畏罪自焚。高焱不知的是,几日后江州北冥侍秘报辖下子正令卢正离奇失踪,而这位莫名失踪的卢正,正是暗中救下任晃的人,而代替任晃葬身火海的,则是卢正的弟弟,卢广。
这二十多年来,卢正一直将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的任晃藏入庐山深处,隔绝人世,日日以野味山泉为食,又掠来山下民妇一人陪侍任晃。八年前民妇诞下一子,自己却也因难产而死。为求子孙能够承续,任晃为子取名为“胤”。
如今,若非如今卢正身患病疾,任晃也不会涉险南走,一路小心才来到这丁田镇乞食乞药。也正是这段时期,任晃与卢正探知了天下时事,也知道了大新已经灭国快二十年了
“仲父”
望着行为疯癫、跪地叩头的任晃,陆适庸心中十分难过,也十分想要喊出憋在胸口的那两个字。
但他,终究是含泪忍住了。
陆适庸缓缓走到任晃身前,轻轻将他扶起,然后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泥垢,见到任晃眼中仍然带着恐慌,陆适庸强忍着悲痛缓缓说道:“官家早有诏令,已赦免王上罪愆。”
此话一出有如仙药,只见任晃的双眼渐渐恢复了生气,未几竟有两行泪水自眼角滑落
一旁的卢正看到任晃清醒过来,忍不住跪地痛哭,哀嚎震天。
“这些年若非卿之苦力,我又如何得活,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清醒过来的任晃望着卢正,脸上露出感激的表情,嘴角也泛出一丝微笑。
卢正痛哭道:“昔日,小人全族承王上之力才得以保全,大恩不敢忘,自当效死力!”
任晃又转过头来看着陆适庸,缓缓说道:“小兄弟,你也不必骗我,我知道大新国没了二十一年了,如今轮着胡人坐了江山。”
陆适庸心中五味杂陈,他紧紧抓着任晃的双臂,颤声问道:“大大王可随我一同南归,去去宋帅那里。”
“不,”未料任晃却微微摇头,叹道:“记得当年四哥要我的命时,只因自己年少畏死,这才躲入山林做了二十一年的野人。如今我自知去日无多,也不敢再去奢望富贵,小兄弟若是可怜我,便将我儿带去南边,莫要说破他的身份,就让他在宋帅手下谋个差事,也好过随我做个乞丐。”
陆适庸赶紧说道:“大王何不随我一同南下,宋帅若是知道大王尚在,必定会”
任晃根本不听陆适庸的话,高声追问道:“你应是不应?!”
“应下,应下,”陆适庸无奈点点头,又道:“小人还是那句话,也请大王随我一同”
任晃用一声大笑打断了陆适庸的话,紧接着便又在地上翻滚起来,口中不停喊着“胤儿、胤儿”,未几竟又抓起泥土往口中塞去,看着应是痴症又发作了。
陆适庸见状急忙阻止,却被任晃狠狠咬了一口,血印留在了左臂之上,而一旁的卢正因为剧咳而无力站起。
这时,自屋中跑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他一把抱住任晃,拼命地哭喊着,但任晃显然已经癫狂,竟要拾起长剑去砍男孩,陆适庸急忙将男孩抱了过来,对着卢正说道:“我这便去镇上买些良药回来,你看好殿下,千万在屋中等我!”
由于担心癫狂的任晃再次拔剑伤害自己的儿子,陆适庸便将任胤留在身旁,带着他一同下山买药去。
临走时,陆适庸努力不让眼泪流出,他垂首跪了下去,重重地给任晃磕了三个头。
转身前,他终究还是轻声叫出了憋在心中好久的那声“仲父”!
只是,陆适庸没有察觉到,原本疯癫的任晃竟轻轻一颤,面庞上竟有惊愕之情一闪而过!
望着陆适庸远去的背影,疯癫的任晃渐渐冷静下来,只见他从地上艰难爬起,又缓缓将卢正搀扶起来。
“大王,你”卢正似是明白了什么,不由得叹道。
任晃无奈一笑,说道:“我看这小兄弟性情单纯,绝无半分心机,想来是个义士。将胤儿托付与他,我也算是放心了。”
卢正有些担忧地问道:“大王为何要轻信外人?!”
任晃微微一笑,若有所思的回道:“我就是信他!”
卢正又道:“既如此,大王何不随他同去,那宋远知想来并非是高荷恩那般的小人”
任晃轻轻一笑,回道:“且不论宋远知对我态度如何,单是我这身份,一去便是要夺他大权了。就算宋远知真心割让军权,就凭我这半个疯子去指挥军马,岂不是白白送了士卒的性命?!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跟他回去。”
卢正仍是担忧的问道:“大王不让那人说破世子身份,他日若是宋远知让世子只做一小卒冲阵在前,岂不凶险?!”
“不让他说破胤儿身份,实是在救胤儿。胤儿年龄尚幼,对宋远知没有威胁,若是那小兄弟遵守承诺、尽心照顾,想来胤儿应在军中好过;若是一旦露了身份,胤儿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宋远知招揽军卒、扩张势力的工具,日后必定成为强权手下的一个傀儡;而最坏的下场,则是兵败被俘后成为胡人宣扬武威的战利品。”
说罢,任晃深深一叹,竟又仰首说道:“这两种结局无论哪个,只怕最终都难逃一死”
“既然如此凶险,大王又何必将世子推入险地?”
说罢,卢正便想迈开步子去追,却又被任晃伸手拦住。
“胡人暴虐,不施仁政,百姓因此思念大新尤甚;加之当年权臣叛国招致大新骤亡,世族大家对此多有痛惜,常言昔日未尝不可守战。士民既然心齐,因此我觉得宋远知日后能成大事,将胤儿托与他的帐下,也是如今最好的出路了。”
卢正泪流满面,伏在地上失声痛哭,久久不能起身。
任晃望着这位忠心的仆从,轻叹道:“这么多年了,我知道自己时常疯癫,独苦了你用心守在身边。这天下我已不愿再看,如今你我还是速速归入山林,静静地离去吧”
“大王,我还是有些担心世子,始终不明白您为何要轻信一个外人”
卢正还是有些担忧,眺望着远处的小路出神。
任晃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颇有信心的微笑着,未几缓缓答道:
“他不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