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杭州柳家
十八年前,尨窟人举兵南犯,杭州守官不战而降,使得杭州城内百姓、屋舍得以保全,因此,杭州取代了扬州成为天下首盛之地。
初入杭州时,城内繁盛的景象令陆适庸身心变得十分舒畅。但是,走在热闹的街巷中,望着胡服、胡饰在城中卖得火热,胥吏衣左衽,百姓庆胡俗,少年觉得这里仿佛就像是第二处潞兰府,心中不禁有些酸苦。
此间富,不忍顾,风寒催人起快步,夜雨花杏路。
柳家的位置并不难打听,就在杭州北边的花杏街上,杭州城中最为繁华的地方。天边已经开始落下小雨,湿冷的天气使陆适庸不得不催起内劲驱寒,却依然难抵直钻人骨的湿寒。
“客稍候,容通禀。”
从申正至戌正,整整两个时辰,陆适庸总共叩门六次,得到的回复总是这一句,之后便再无回音。
无奈之下,浑身湿冷的陆适庸只好回到邸店,在连吃三盏热茶后方才回暖,倒在榻上的他不禁埋怨起柳家人的无礼。
“客稍候,容通禀。”
第二日,尽管柳府宅门大开,但陆适庸得到的回复却仍是这句,也只有这句。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失去耐心的陆适庸本想发作,但天边泼来的暴雨又将他生生劝退,满腔怒火在这暴雨中被瞬间浇灭,陆适庸只得再次返回邸店。
第三日,赤乌当头,万里无云,街道被暴雨冲刷得格外整洁。
按理说这种景象应让人心旷神怡,但此刻陆适庸却憋着一肚子火气。望着柳家宅门紧闭,他不禁重重叩响宅门,十足的力气震得门上扬尘四起,也惹来了街上不少百姓围看。
“客稍候,容通禀。”
一位门仆自里面探出头来,他瞧见门外站着的仍旧是那少年,笑着回道。
“稍候、稍候,我已然等候了两日;通禀、通禀,你又要禀报到几时?!”
陆适庸怒吼出来,本以为会引起柳家重视,谁料那门仆只是冷冷一笑,斜了一眼便将宅门合上,再不理睬。
陆适庸再也忍耐不住,正欲抡拳砸去,却被身后一位乞丐揪住衣衫,硬扯到街道一旁。
“年轻人,你是从外地来的吧?”老丐轻叹一声,笑着问道。
陆适庸见老丐十分有礼,急忙俯身回道:“正是来此寻人的。”
老丐微微一笑,摇头道:“你初来乍到,不通此间规矩。”
“规矩?”
老丐点头道:“在这杭州城里,凡是客人登门拜访,必先取些‘访钱’支与门仆,访钱越多,门仆越是尽心;若是来客未出访钱,则门仆便以‘客稍候,容通禀’回答,暗暗提醒客人送上或者去取访钱来。”
陆适庸这才明白,为何围观的百姓看到自己屡屡碰壁后非但不怒,反而对自己指指点点,谈笑中还带着三分讥嘲。
越想越气恼的陆适庸猛啐一口,喊道:“这什么狗屁规矩,难道穷人有要事来此,亦要被这规矩给活活逼死吗?!”
“穷人?这城中哪有穷人,你看老夫虽然身为乞丐,但每日所获常逾两贯,往往饱饭足饮,安乐非常。”
老丐的回答令人震惊,但从其轻松的面容来看,他说的不是假话。
陆适庸低头叹道:“动辄靡费,没想此处竟奢奓至此!”
谢过老丐后,陆适庸匆匆跑回邸店,在包袱中取出大钱一贯便又折返回来。
咚咚咚。
叩门三下,门仆再次探出头来,此次望见少年手中抓着大钱,当即换了嘴脸,快速夺过钱财后笑着说了句:
“客勿去,容通禀。”
大约一刻工夫,柳宅的大门缓缓打开,在一位傔力的引领下,陆适庸终于走入了柳家的宅院。两位武人跟在身后,其中一位还刚刚接过陆适庸的恨余剑。
一处恢弘气派的厅堂中,坐着七八人,个个锦裘云履,人人佩玉带剑,一看便知是江湖豪客。屋外的少年对剑格外敏感,他用余光瞥见厅堂的几人中,有人手中的励翼剑格外耀眼,尽管他们没有穿那身黑皮。
“阁下找我何事?”
一位俊秀男子缓缓走出,尤其是他那星目高鼻、浓眉玉面,再配上举止间的潇洒气度,必能使不少女子芳心暗许。
想起自己身上的旧破衣衫,陆适庸竟一时羞赧,站立难安。
这位俊秀公子是柳家家主柳璨的长子,柳业。
他见陆适庸衣着普通,只当是来投靠的,当即令傔仆赐钱供衣。
“我并未为投靠而来,实是为”
陆适庸没有多想,当即向柳业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感谢小兄弟好意,自打杜家出事后,父亲便将那柄苑归剑藏在了一处密室,就算夜侯届时真的来抢,我们也绝不会交出。”
柳业的样子十分坚定。
“如此,小子便告辞了,只希望柳公子多多保重”
“哥哥”
突然,陆适庸的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柔媚极了。
陆适庸转过身去,只见一位身材姣好的女子缓缓走来,那紧贴在身的黑衣配上那楚腰长腿,当即引得不少人暗中偷窥。
只是,她的额头上环着一条嵌玉的锦带,与薛洪灵是一般装扮。
“这是你的朋友?”
女子凑了过来,微微弓下的身子顿时掀起一阵香风,惹得陆适庸当即羞红了脸。
“少年郎,你这剑看着不错”
女子眯起眼睛,趁少年分神之际只用脚尖轻轻一掂,鞘中长剑便径直窜出。
女子一动不动,微笑着张开右臂,坠落长剑从她微曲的手掌中急速穿过,最后被稳稳握住。
柳业微微一笑,轻声劝道:“小妹,快快将宝剑还与这位小兄弟!”
女子名叫柳玉谣,兀儿赤玉额卫。
“好在杜家郎死了,不然我可不愿嫁到孟州去”
“休得胡言!”柳业赶紧打断柳玉谣的话,又换上一副和善神态继续说道:“小兄弟,我这小妹不懂事,自小随意惯了”
“还给我”
陆适庸伸出手,语气冷淡,冰冷的神态足以说明一切,眼前的女子不像是好人,更何况她的腰间还悬着一柄虎头励翼剑。
“这剑,你从哪弄到的?”
“别人给的。”
“什么人?”
“一一个朋友”
“结巴什么?”
柳玉谣终于舍得将一对如湖水般的眸子从剑身上移开,转而盯在了少年的面庞上。
“还给我”
陆适庸低着头,始终在躲避柳玉谣的目光。
“你在出汗,是不是有什么亏心事瞒着姐姐?”
柳玉谣又往前凑了一步,左手已经悄悄摸到了身后,那里有一枚飞针,上面涂着火蚁毒。
“小兄弟,心中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出来,姐姐在朝为官,定会为你做主的。”
陆适庸始终没有回话,但他已经做好了拼斗的准备。
他恨透兀儿赤,哪怕自己身前是位美丽如妖的女子。
“小兄弟,我这小妹久在朝廷做事,平日里审讯人习惯了,你莫要见怪”柳业赶忙将恨余剑夺过,轻轻插入鞘中,又抱怨道:“他一个不更世事的少年,又哪里敢直面你这名兀儿赤高官?”
柳业不会想到,自己的举动,竟无意间化解掉了一场争斗。
“柳公子,夜侯作恶多端,杀人如麻,千万小心”
陆适庸扔下一句匆匆告辞,连名字都没有留下,辛苦奔波一个多月,就只为了这一句话。
在陆适庸心里,也算值得的。
“业儿,那小子是何人?”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柳家家主柳璨从屋中缓缓走出,深邃的眼神中竟隐隐射出一股狠辣之光,在他腰间悬着的正是柳家的传家宝,苑归剑。
“一个毛头小子,见到杜家被夜侯屠害后,傻乎乎地跑来,劝我们早做防备。”
柳业的脸上满是不屑,他望着逐渐走向大门的少年,轻蔑地笑了起来。
“谣儿,慕仙期要这苑归剑作甚?”
柳璨将腰间的苑归剑卸下,小心翼翼地交给了柳玉谣。
“爹爹,女儿不知”
一旁的柳业眉头紧锁,一脸的不情愿。
“爹爹,咱柳家的宝剑为何要割舍给那胡人”
“住口!”柳璨轻轻瞥了瞥头,示意柳玉谣离开,之后又转身说道:“业儿,你随我来!”
柳宅深处有一间略显破败的房间,与其他装饰豪奢的房间比起来,这里确实有些寒酸,但这间屋子却是柳家之主柳璨的书房,老头一向生活节俭,族人也不敢过多要求。
“爹爹,难道真的要与那些墨奴共事?!”
柳业面露忧色,将声音压得极低。
“糊涂!”柳璨突然脸色一变,看上去十分生气:“爹爹这份苦心,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柳业低着头,嘴上虽是不说,但心中仍旧对柳璨的筹谋感到担忧。
“哎”柳璨长叹一声,招呼柳业过来坐下,轻声说道:“我这一番苦心经营,可都是为了柳家的未来。”
柳业低着头,显然心中仍有一丝怨气。
柳璨眼含怒色,但明显不是冲着柳业去的:“业儿,你可知江南那些阀阅之家背地里是如何评价我柳家的?”
柳业摇了摇头,好奇的他最终等来的却是一句伤人心神的讥语:
气力千钧而才智半斗,身长八尺却不识一文。
“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酸文人,竟敢出此垢语!”
柳璨终究还是心疼儿子,他耐心地劝解道:“我柳家世代习武,门徒遍地,财资也算丰厚,按说绝对称得上是大家。但大新国重文轻武,使得那些江南豪族从骨子里轻视武人;胡人入主后,虽是武风渐兴,但胡廷为了巩固政权不得不拉拢安抚那些士族大家,更何况汉民心中仍认着文贵武轻,所以我等武术世家就算再怎么努力,地位也不及那些门阀世族,只能世代受其讥讽挤压。”
柳业似乎明白了父亲的心意,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你以为谣儿在胡廷做了玉额卫,那些阀阅之家便会高看我柳家一眼?!”柳璨面露无奈,转而又含恨说道:“在他们眼中,谣儿只是区区一个武职,与市井殴斗的莽夫无异!”
柳业心中更加愤怒,竟将手中的茶杯捏得粉碎!
“所以,我与慕仙期做了笔交易,”柳璨缓缓站起,背过身去说道:“我给他苑归剑,他保荐我柳家人入京为官,只有这样,我族人才能一步一步依托权势来提升地位,成为望族,再不会被人讥笑。任他王朝更迭,我柳家可保世代兴盛!”
“孩儿明白!”
柳业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准备离去。
“回来。”
“爹爹,还有何事吩咐?”
“刚刚那个毛头小子,你派人跟着,寻个机会将他捉回来。”
“为何?”
“那小子手里的剑老夫好像见过”
“爹爹在何处见过?”
“二十五年前,洛阳,宋远知的府上”
柳业张着嘴巴,他险些忘记自己的老父旧时曾与大新国的几位乌鹏卫高官都有着深厚的交谊。
“难难道”
“我也只是觉着眼熟,若那小子真是宋远知的人,一并送与慕仙期倒也算是大功一件。”
柳业冷冷一笑,点头道:“孩儿明白,保准做得滴水不漏”
柳璨满意地点了点头,望着离去的柳业,他唯一的儿子,终于安稳地吃了一口热茶,顿觉甘美无比。
杭州城内确实奢靡,就连邸舍都贵的惊人。
荷包的钱财所剩不多,手持长剑的陆适庸只得急匆匆走向南门,不单单因为他身上缺少银钱,还有另一个原因:
“好浓的杀气!”
穿梭于繁闹街巷中的陆适庸不同凡人,他隐约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且是为了夺他性命而来。
踏出南门没走几步,身后的杀气便再也压不住了,阵阵直往陆适庸的后背上冲撞。
为了避免伤及他人,陆适庸有意将身后的几位“不速之客”引向南郊的一片深林之中,毕竟那里没有官兵,也鲜有那些缠人的墨奴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