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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薛洪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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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原府的罗城,大多是小民商贩的聚居之处,很少有官员选择在此安家,毕竟脸面还是很重要的。

    但,总有些官员例外,或者说是格格不入,不懂得随大流。

    每日自兀儿赤司出来,薛洪灵总愿独自一人走走,此刻他手里提着一包糕点,那是刚刚在内城里买的,着实花了不少银钱。

    宽厚街并不宽,反倒有些狭窄拥挤;院墙也并不厚,随处可见塌烂的院墙,民户也懒得修补。

    薛洪灵的住处就在这条街上,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自小穷苦惯了,住在那些豪宅中反倒不适应了。

    每当卸下公务,薛洪灵总像个平民百姓一般,完全没有了当差时的官架子,但他身上那黑色的官服,却如同鬼煞一般,惊扰得众人纷纷躲避。

    “老关,给我来一整只烧鸭。”

    平日里,薛洪灵总是买半只的,因为他总觉得晚上吃的太多,会使得身上攒下赘肉,从而妨碍自己出剑的速度。

    “都都爷稍后,就就来就来”

    一位老汉显得唯唯诺诺,尽管已经与薛洪灵做了十余年的邻居,但他依旧不敢正眼瞧上这位都爷一眼。

    薛洪灵一手糕点、一手烧鸭,即便自己没有回头去看,他也知道并定会有百姓戳着自己的脊背低声议论或是诟骂,这么多年他早习惯了,也根本不会在乎。

    在这个世界上,他在乎的,确实不是很多。

    大门缓缓打开,当先走出来的是一位面容和蔼的老妪,薛洪灵也只知道她姓刘,相公与儿女早已病死。

    “婆婆,快去做几个菜来。”

    薛洪灵将手中的烧鸭交了出去,两眼直盯向后院里的一个房间。

    “有人要来?”

    “是。”

    “那我再去买几壶酒来”

    “不必,他会带的。”

    刘婆婆转身钻入了疱室,不一会便升起了满是市井气的炊烟,薛洪灵总觉得这气味闻着还挺香。

    薛洪灵的家宅并不阔气,一道月门将这里分成了前后两院,后院中,一处房门前悬挂着一个略显破旧的泥塑,是薛洪灵特意求来的。

    “薛大哥,你回来了”

    门内传出温柔的声音,未几房门被缓缓拉开,自里面走出一名长相清秀的女子,脸上虽然挂着动人的微笑,但双眼却显得黯淡无神。

    “外面冷,快回去歇着。”

    女子摇摇头,伸出两手摸索着,原来她的双眼看不见了。

    薛洪灵悄悄将头凑了上去,脸上、眼里全不见了平时的颓废与阴冷,转而换上了无限柔情,看着绝不像是杀人如麻的兀儿赤。

    “家里要来人了吗?”女子轻声问道。

    “是,”薛洪灵轻轻举起那包糕点,温柔地回道:“这是你最爱吃的百香糕。”

    女子又笑了,空洞的眼神里闪烁出了光芒,那是泪水所映射的。

    “你瞧瞧你瞧瞧,哭甚,买这糕点又不费什么气力”

    薛洪灵轻轻将女子两鬓的碎发替她挽在耳后,望着女子破涕转笑,薛洪灵顿觉周身的疲累就像是雪顶炎日、风吹云堆,不见踪迹了

    女子名叫柳瑛,本是和州城一家大户里的丫鬟,七年前却意外救下了身负重伤的薛洪灵。薛洪灵将这份恩情牢牢记在心里,后来当他听说救他的丫鬟因为遭受女主嫉妒,双眼被生生熏瞎,这位身居高位的兀儿赤玉额卫竟不惜奔波千里,一夜间将和州城中的那家大户屠个干净,只身一人抱着心上人徒步走回了太原府。

    若是没有高荷恩极力遮掩,薛洪灵只怕早就没命了。

    只是这七年来,面对薛洪灵的多次“请求”,柳瑛都拒绝了。

    她出身低贱,又双目失明,若是成为了薛洪灵的正妻,只怕会让她心爱的男人承受众人的嘲笑。

    但薛洪灵最不不在乎的,偏偏就是这些。

    “一会太清要来,你跟我一起”

    “师兄!”

    话音刚落,游太清的声音便传来了。

    “我还是”

    “走!”

    薛洪灵一下牵起柳瑛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她向门口走去。

    “师兄,嫂嫂也来了!”

    游太清的这声“嫂嫂”,唤的柳瑛羞红了脸,而薛洪灵则是一脸满足。

    “酒带来了吗?”

    “早就买好了,曹家的仙酿!”

    一张不大的圆桌上,只有五碟小菜,但游太清却喝的十分尽兴,嘴里不停喊着“痛快”。

    相比于薛洪灵的安静,游太清显得很能说,他历来如此。

    塞外的风俗人情总是很吸引人的,柳瑛也很爱听,甚至都忘了去吃碗里堆得高高的肉菜。

    “那里有连天的草地,一眼都望不到头!”

    “牛羊马匹才是那里真正的主人,多到似是天边的繁星。”

    “那里的羊肉可好吃了,用不着多取香料,架到火上一烤,那滋味便直往心窝子里钻!”

    “等着将来让师兄带你去游玩游玩,那里的空气都不跟咱这里的一个味呢!”

    柳瑛笑得很开心,虽然双眼看不到了,但她还能想象,也有权力去期盼。

    薛洪灵将柳瑛的手缓缓握在掌中。

    “你你”

    尽管双目失明,但柳瑛仍旧羞红了脸,仿佛已经看到了游太清脸上那凑热闹的笑容。

    “嫂嫂,你就跟师兄好好过!”

    薛洪灵微微笑了起来,听到游太清口中唤出“嫂嫂”二字,他心里很是满足,哪怕自己并未与柳瑛成婚。

    酒过三巡,游太清的脸上微微泛红,一股醉意如同阵阵江潮冲奔向他的脑袋。

    “师兄,刚刚在满楼,你说牢里那娘们说了一个名”

    游太清赶忙捂住口鼻,由于醉意上涌,他忘记了这里的某些规矩。

    “你们兄弟俩快聊吧,我有些累了,先去歇息”

    柳瑛在刘婆婆的搀扶下离开了,游太清害怕遭到薛洪灵的怪怨,头都不敢抬起来。

    “哎”

    一声长叹,薛洪灵将酒杯举起。

    “不怨你,只怨你我这份差事!”

    薛洪灵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无奈,他知道柳瑛最是害怕兀儿赤,所以这么多年,只要在家里,薛洪灵便对兀儿赤的事情闭口不提,渐渐成为了不成文的规矩。

    “师兄,我”

    “她总觉得配不上我,可单凭我这双沾满血污的手,又怎么配得上她?”

    两人相对无言,各自吃了三杯。

    “说吧,正事要紧。”

    柳瑛离开后,薛洪灵又恢复成了冰冷的模样。

    “师兄,牢里那个娘们供出的人名,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你瞧出来了?”

    “在满楼时,你一说出‘木湛秋’三个字,神情立马就变了。”

    “你可还记得当年的木江?”薛洪灵抬起头,低声问道。

    “木江?”游太清微微一怔,赶忙回道:“怎会不记得,他与尊使旧有嫌隙,兴运四年春罢黜还乡,同年秋因垢言皇帝、诽议朝政而获罪被斩,夷灭三族,我记得当初还是你我带人去抓捕的”

    薛洪灵点点头,低声说道:“当时官家急着拿人,你我又刚刚升为旗使,虽然行事匆忙却不敢有一丝疏忽。”

    “哪里有什么不对?”

    “但我依稀记得木家老仆死前受不住折磨,曾供出木江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女儿,但同去的宋远知却说木家已悉数被抓、无人逃窜,之后任我如何拷打,这木家上下几十口人却嘴硬得很,竟无一人再提起木江之女。”

    “师兄的意思是,这个木湛秋”

    “这木姓本就不多,我也只是猜测,”薛洪灵摇摇头,又道:“但此次不知为何,一见到‘木湛秋’这三字,竟让我的心中隐隐不安。”

    游太清小心看了看门外,凑近说道:“若是木江真有一个女儿侥幸存活,想来也已年近二十,用不用我吩咐下去,着各州县‘时令’、‘节令’全力查探?”

    “暂时不必,一切还是等我秉明尊使再作定夺吧。”

    两人又吃了几杯美酒,酒意渐浓的游太清不免悄悄谈论起战事来。

    “师兄,我此次北去塞外,一路上看到的可不像朝官所报的那样一片安宁,虎踞草原、辽北的猓鬼、可丹部都趁着朝廷无暇北顾之机,四处侵占土地,听说就连杜州都曾遭到猓鬼人的袭扰”

    “杜州?那里距离潞兰府仅有不足二百里。”

    游太清继续道:“虽然我此次没有在潞兰府停留太久,但听说城里的尨窟贵族大多有意南迁,图娅也告诉我,说是曾在夜里听到过喊杀声”

    “难怪最近市井传言慕长风将要领军南下,看来南患不除,尨窟人的老家也不得安定。”

    游太清起身将房门轻轻合上,推开桌上碍事的酒杯,脸色明显紧张起来,话语中也带着颤音:

    “师兄,宋远知那老贼在南面率军连战连捷,据说将曾经不可一世的尨窟铁骑杀得丢盔弃甲。”

    “我这刚刚自朝中朋友那里听说,南方的飞羽急报今晨刚刚入城,韶州已是岌岌可危,知州陆大有早已弃城躲入赣南,而通判黄力也只能苦苦死守,根本无力退敌,至于邻近的南雄州、连州,则皆有开城迎敌之意。”

    “再加上近来两浙、荆湖等地近来又多有暴民举事,就更不用提已攻占福建路大半的孟昭章了。”

    薛洪灵何等机敏心思,他早已猜到了游太清想要说什么,但他还是要明知故问。

    “你说这些,究竟是想表明什么?”

    游太清干咳两声,瞥见四周无人,低声说道:“师兄,如今天下苦胡久矣,我觉着胡廷长久不了,你我应该劝尊使早作打算”

    “胡闹”

    薛洪灵赶紧将游太清按在凳子上,他望着眼前这位师弟,脸上心里满是担忧。

    “且不论慕长风那老东西还未出马,单说驻守在太原与洛阳城郊的十万虎骑,便不是那群乌合之众可以撼动的。”

    薛洪灵缓缓站起,又将刚刚合死的房门打开,望着后院中尚未熄灭的烛火,脸上又平静下来。

    “太清,我劝你还是收起这等心思,倘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一切听尊使安排便好,就算是赴死,我薛洪灵也绝不含糊!”

    “师兄,我游太清又岂会是贪生怕死之人,我只是担心尊使被胡庭耍了,到头来难免一场空”

    “哎,”薛洪灵长叹一声,背过双手去说道:“尊使精明一世,到头来偏偏在此事上犯了糊涂。”

    连游太清都能看出来,胡庭并非真正想要赐许疾息族人复国,但高荷恩却在此事上迷茫得很,也固执得很。

    “太清,刚刚那等念头你莫要再想了。”

    薛洪灵还是忍不住又劝了一句,转过身来亲自为自己的师弟斟满美酒。

    “要是没有尊使,你我兄弟早就冻死在寒风里了,”薛洪灵拍了拍游太清的后背,语气变得轻缓:“所以,就算尊使将来往火坑里跳,你我也得陪着!”

    游太清一饮而尽,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他脸上的担忧消失了。

    “至于现在,我只想守住眼前的这些。”薛洪灵语气变得十分轻缓,都有些不太像他了:“我薛洪灵在乎的人不多,除了尊使,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师兄,”游太清打了一个酒嗝,慌忙将眼底的泪水隐藏掉:“我告辞了,今晚喝的是在痛快,哈哈哈哈!”

    游太清大笑着离开了,今晚这酒他喝的当真十分尽兴,毕竟他在乎的也不多,只比薛洪灵少了一个柳瑛。

    内院房间的烛灯已经熄了,那个特意求来的泥塑还在寒风中微微摇摆,薛洪灵脚步压得极轻。

    柳瑛早就习惯了薛洪灵的脚步声,双目失明的她耳力过人。

    “薛大哥”

    “妹子,还没睡呢”

    “外面冷,快回去歇着吧,明哥一早又要去内城当差”

    “妹子你也快歇了,夜里凉寒,若是觉着冷便唤来刘婆婆给你换上厚衾。”

    “好”

    “妹子,我”

    “薛大哥,还有何事?”

    “没没事了,那那我走了”

    “嗯”

    薛洪灵并没有走远,他飞身跳上了院墙,在月光的照耀下呆呆地望着房门,似是怎么看也看不够;柳瑛也没有歇下,她悄悄地靠在房门上,手里拿着薛洪灵送给自己的玉佩,仿佛怎么摸也摸不停。

    “妹子,你若一生不嫁我,我便一生像这样守着,其实也挺好。”

    “薛大哥,遇到你是我柳瑛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这辈子我再积攒些福气,盼望来世可以用更好的面目来见你。”

    两人隔着一道薄薄的木门,各自将心事偷偷隐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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