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将欲行
(一)
一年的时间能干什么?
宋远知会告诉你,能从桂州打到广州;
李明晁会告诉你,能从广南两路纵马驰骋八百里;
杨笑功会告诉你,足以培育出一个优秀且强大的徒弟;
顾少炎会告诉你,功劳簿上的首级数会从一片空白变为一十二颗
一年过得很快,以至于陆适庸还没来得及熟悉军阵。
少年只是不用心罢了。
军中毕竟是看战功的地方,一切还得用实力说话;在众将士的眼中,顾少炎永远都是那个耐苦好学、勤于骑射的少年,而陆适庸,则完美契合了一位主帅亲戚该有的样子。
四个字:不学无术。
陆适庸并不在乎旁人的看法,他只是将更多的精力用在了习学剑术与心法上面。
“李大哥,书册带回来了吗?!”
陆适庸望着身前的李明晁,眼里全是期待。
“给。”
李明晁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禁让人怀疑他是否会笑。
但陆适庸知道,眼前这位将军,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不然他也不会偷偷为自己带来武书。
这次,是一本九嶷剑法。
“沉下心来好好学习军事,免得下次再被军帅给问住。”
李明晁撂下这短短的一句话后,顺手又留下了一碗爊羊肉,这正是陆适庸最爱吃的。
陆适庸躲入帐中,一边吃着羊肉一边对照着剑法比划起来,他热衷于百家武学,尤其对江湖中一些名声不大的小门派更是用心钻研。这本九嶷剑法本就是门派的基础武学,剑招称不上繁复却也讲究迅疾,于精进武艺、融合招式大有好处。
“哎,整日净看些旁门武书,志趣完全不在军务,枉费了军帅一片苦心!”
“谁让他是军帅的亲戚,你敢管吗?”
“我听一些老卒说起过,当年胡贼杀入,除了三个女儿幸存外,宋帅九族尽被高贼屠戮,哪里还存有甚亲戚?!”
“说不定只是来攀附富贵的远亲而已”
“再瞧瞧与他同来的顾少炎,不仅勤苦好学、用心军事,半年前随着大军东征,在广州城下立了不小的战功,听说还亲手斩了一位胡将呢!”
“对对,我听六哥说了,那顾少炎醉心军事,每日不是习练骑射便是钻研兵阵,整整一年了,日日如此坚持,就连行军作战时也不曾耽误!”
“我前几日还听说,在福建路起事的孟昭章派人来商议军务时,还特意夸赞过顾郎,言语中颇有羡意”
看来,耳力过人也并非是件好事,帐外军卒的私议轻易钻入了陆适庸的耳中。
陆适庸此时大汗淋漓,军卒们不知,非是少年不肯用功,只是他将全部心思都用在了自己所喜爱的事情上。
何况,成为一名惩恶扬善的大侠也并非是件丢人的事。
“你听说没,前几日烂柯山中又出现了灭门的惨案”
“烂柯山?”
“是啊,门派弟子尽皆被杀,而那柄镇派的尚昊剑也不知去向。”
士卒的议论还在继续,但少年的心绪早已如镜湖上落了一块巨石,彻底炸开了水花。
时隔一年,但松南派的惨象始终萦绕在少年的心头。
(二)
酉时一过,便是士卒最为期盼的时候,这些训练得满身疲累的人纷纷归营,除了夜间巡守的兵士,大多数选择倒头睡去,绝不浪费片刻的休息时间。
所以,军营里静的出奇。
“混账!”
幕帐中,宋远知将茶盏摔得粉碎,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他近来第一次暴怒。
“早就提醒过他的”
烂柯山的观棋道人是宋远知的好友,也是尚昊剑的主人。
“有没有查到什么线索?”
“杀人者是否还是不夜侯?”
“他们夺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躲在帐外的陆适庸仔细听着,但听来听去,总觉得是宋远知在自言自语。
更令他疑惑多时的是,入夜后,宋远知的幕帐外总是没有把守的兵卒,他问过许多人,得到的回答也十分一致:
这是军帅的意思。
“军帅。”
陆适庸忍不住轻唤了一声。
“九郎,进来吧。”
陆适庸抬脚钻进了军帐,果然帐内只有宋远知一人。
“军帅,刚刚您在和谁”
陆适庸话未说完,只觉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微风,若不是习武之人对气息格外敏锐,寻常人当真会将其忽略掉。
“谁!?”
陆适庸飞速回过身去,只见帐门丝毫未动,就连门口的烛火,也未曾摇晃半点。
“有有人跑过去了?”陆适庸露出一副诧异的模样。
“一阵风而已”
宋远知的笑容,却是饱含深意。
“你找我何事?”
宋远知起身为陆适庸递上一盏热茶,刚刚暴怒的老帅此刻稍稍恢复了平静。
“烂柯山”
陆适庸刚一说出这三个字,宋远知的眉头便紧皱起来,似是有些抱怨地说道:“是谁多嘴?”
“不不不,是我无意间偷听到的。”
“哎,夜侯再次出手了,这回也是为了宝剑去的。”
“仍旧是不留活口吗”
宋远知点了点头,回道:“倒是有个弟子强撑着一口气,却也只说出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
“木托大会。”
胡贼窃据中原后,向来重武轻文,每年入秋前都会在太原府西南面的蒙山举办一场名为“木托”的盛大武会,通过比武竞斗,意在招揽武人,夸力耀功。木托大会奖励丰厚,往年皆是金银玉器,故而许多心存正念的江湖门派往往退避不去。
但今年不同,据说木托大会的头奖是一对宝剑,一柄唤作‘和光’、一柄唤作‘同尘’。
“这一对宝剑本是道家逍遥派至宝,后来逍遥派第五十三代掌门玄同子率众抗击胡贼失败,全派遭到屠戮,这两柄宝剑也就落到了胡贼手中。”
宋远知缓缓将熄灭的烛灯重新点亮,已是一更,但老帅仍未卸甲。
“此次木托大会,胡贼将这一对宝剑作为奖赏,不管他们是何居心,总之江湖正派中人人愤慨,都憋着股劲气,誓要将这一对满含忠义的宝剑从胡贼手里夺回来”
“军帅的意思是,夜侯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木托大会?”
“是,”宋远知点点头,冷冷说道:“那和光、同尘二剑乃是一对不可多得的宝剑,宝锋谱上排在前二十,尚在尚昊剑之前”
“军帅,我想去木托大会。”
“不行!”
宋远知拒绝得十分干脆,看样子此事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九郎,虽然老夫不说破你的身份,但你时刻记住自己身上流着的是大新国皇族的血!就算拼舍掉这条老命,老夫也会保护你的周全!”宋远知稍稍看了看帐门,刻意压低声音道:“眼下将你留在军中老夫尚且觉得不安,更别提让你孤身犯险,涉足远处!”
“此事不必再求,万万不可!!!”
宋远知连连摆手,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大新国亡了快二十年了,只要能够将胡人逐走,我根本不在乎这天下归谁!”
陆适庸决定今晚与宋远知好好谈谈,也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全都说出。
“只要为君者懂得宽政爱民,又何必在意他的名姓呢?”
“你!!!”
宋远知转过身指着陆适庸,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少年的言行,在他看来简直就是轻贱江山。
“宋帅,话说到此,我也就把话说明了,”陆适庸缓缓走到宋远知面前,脸上十分平静:“我一点也不喜欢桂王这个称呼,因为我觉得自己一旦接受了它,就要时刻端着、拘着,不能随性哭笑、任意玩闹,这样好不自在,也不是我想要的。”
“我自小跟着师父练剑,学习的是侠肝义胆,而不是军政财权,几乎从我记事起,便对江湖和自由充满了向往,想改也改不过来了。”
陆适庸缓缓拉住宋远知的胳膊,将这位为大新国兢兢业业的老帅仔细扶到座上,然后学着晚辈的模样恭敬站着。
“宋帅对我如何,适庸心里知道,但适庸也想让宋帅明白,我这么一个随性之人,根本坐不住朝堂,也理不顺政事,倒不如放我出去,做一位自在的侠客,至少这样我还可以保证自己惩恶扬善,尽力去为百姓多做些善事,也算没有白白在人世走上一遭”
“殿下”
宋远知几番想要站起,却都被陆适庸拦下了。
“您瞧,明明答应过不再说殿下这两个字了,”陆适庸嘴角咧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又说道:“全天下都认为先帝无后,像我这么一个穷苦小子北上闯荡,又会有什么险处?宋帅放心便是,我已不再是初入江湖的那个陆适庸了,遇人遇事也知防着三分,不会有事的。”
“胡贼一向乖戾无礼,喜怒无常,殿九郎本事自然超凡,但老夫担心胡贼妒你武功,若是招揽不成,万一生起杀心”
“届时江湖各派均会到场,想来胡贼亦不敢出尔反尔,若是有幸能够争回宝剑,也能让逍遥派的一众义士九泉含笑了。”
“这么好的一对宝剑,在胡人手里久了,只怕要锈烂了。”
“九郎”
陆适庸抬头望了望帐顶,似是在对着外面的星河说话:“我了解自己有多大本事,以我的性格和能力,能做的,也就是让那对饱含忠义的宝剑不再蒙受胡尘”
“再说,若是此次能够弄清楚夜侯夺剑的目的,也算是为武林立下一功。”
宋远知以手遮面,虽然没有留下眼泪,但老帅的声音已经哽噎。
“九九郎有此心思,先帝若在,不知会有多高兴”
(三)
鼓角争鸣、刀枪挥舞,梦里现实,一时竟难以分清。
顾少炎又看到那些死去的战友了,他们微笑着,却满身是血。
“顾将军,我们走了!”
“顾将军,您多保重!”
顾少炎很少在人前暴露自己的真情,然而望着这些为护卫自己而战死沙场的汉子,顾少炎哭得像个孩子,伸出手臂乱摆,却始终抓不住那一道道渐渐淡去的忠魂。
这段时间,总是做相同的梦。
全军都在夸赞顾少炎少年英武,初入战阵便表现得毫不畏怯。
其实,又有多少人知道,将恐惧隐藏在心里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那一日,血肉横飞、残肢满地的惨烈场面,让顾少炎几番想要大哭出来,万幸都忍下了,但难度不亚于吞下了一颗火丸。战端一开,无法回头,顾少炎早已失去了驱马前进的胆量,无非是逼迫自己抡起长枪,任由战马奔腾,冲到哪算哪。
首战过后,顾少炎的随从死伤惨重,少年将自己蒙在被衾里,愧疚得三天三夜未敢入睡,只因为一闭眼,看到的全是倒地挣扎的残躯
“大哥,你做噩梦了。”
顾少炎的脸上还挂着泪痕,这是用微笑所掩饰不掉的。
“适庸,你来了。”
一年的历练,让顾少炎的性子沉稳不少,就连说话时,语气都浑厚了三分。
“大哥”
“跟你没什么好隐瞒的,说出来丢人,这段日子老是流泪。”
“我听将士们说,你勇冠三军,还亲手斩了一名胡将”
“都是被战争逼的,”顾少炎无奈一笑,道出了自己英勇的原因:“很多兄弟,明明昨日还在与我说笑,今日便倒在地上,瞪着双眼一动不动,任凭我如何呼喊,都无法回应了。这还不算最痛苦的,我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些与我同生共死的兄弟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为了一口气努力挣扎着,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自己慢慢看惯了生死,再次置身战场,心绪便由绝望、悲痛变成了愤怒、疯狂,每当看到兄弟被敌人斩杀,我不再只顾着哭泣,而是拿起长枪,想方设法要将锋利的尖头刺入敌人的胸膛!”
顾少炎自顾自地说着,那神情就像是大仇得报,快意得很。
“但是,厮杀的痛快只是暂时的,”顾少炎的双眼突然黯淡下来,眼角竟又滑下一滴泪水:“每当入夜,自己一人躲在军帐里,痛苦却又会慢慢地涌上来,甩也甩不掉。”
“总是会不停地抱怨自己,当初为何要投身军伍”
陆适庸此刻才明白,顾少炎的这份荣光,挣来的万分困难。
“适庸,你信吗?”顾少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惨然一笑:“广州之战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但我仍能嗅到战场上的硝烟与血腥。”
陆适庸低着头,始终没有回话。
因为,他是来道别的,但见到顾少炎如此悲苦,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适庸,你怎么了?”
“我我”
“有话就说,你我还遮掩什么?”
“大大哥,我要走了。”
果然,顾少炎愣住了,呆呆地坐在床边。
“我要去太原府,估计初冬才能返回。”
“为什么?!”
顾少炎猛地站起,一步迈到陆适庸身前,眼里全是慌乱与不安。
对于自己的这位大哥,陆适庸根本不会隐瞒。
“你真的要去木托大会?”
“对,我要去试上一试。”
“那我陪你一起。”
“不,”陆适庸摆摆手,挤出一个微笑说道:“宋帅让佑川陪我同去,大哥你就放心吧。”
陆适庸应下了宋远知的三个要求:
不可吃酒。
不可意气用事。
不可轻易暴露本事。
“适庸,大哥还是想劝你”
“大哥,”陆适庸慌忙打断了顾少炎的话,郑重说道:“如今你已投军做了将军,早已战功赫赫;而我也想为宋帅出些力气,也不枉自己曾经许下的志愿。”
“我不劝你了。”
顾少炎微微一笑,露出一个微笑,看上去令人暖心。
“你我从小相识,你的性子大哥了解,既然事情已定,我只能送你八个字。”
万事小心;
平安归来。
陆适庸的背影很是决绝,顾少炎看得有些伤心,他觉得自己很是对不起这位心肠直善的兄弟。
半月前,太越帮的人悄悄给顾少炎送来消息,说是白无忧耐心将尽,若是误了大事,等待少年的则是身死名裂的下场。
木托大会的举办,仿佛是有老天相助。
剩下的,便是想办法将镇岳剑留在军中。
夜风呼啸,勉强抚平陆适庸心头的激荡,趁着眼泪将要溢出眼眶,他快速跑回了自己的帐中。
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去做。
千屠剑法的最后一页,他一直没有去看。
如今,他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其实是为了让自己胜算更大些。
剑法被轻轻翻开,少年终于看到了期盼许久的内容:
焚灼精血,聚气于手掌之中;逆冲经脉,会力于五指之内;骨肉为弦,一臂作箭,大陵为门,劳宫为池,中冲抵作龙首、少商掐如虎翼,四穴蒸腾,破血而攻。发一刃而如千刃,破一敌而慑万敌,虽百出破绽,亦神鬼难当。此搏命之术,剑刃一发,绝无后路,鱼死网破,意在同殁。
敌也无计奈何,己也无计奈何,故此招名曰“奈若何”。
“相逢意气为君死。”
“你这孩子,背错了,是相逢意气为君饮。”
旧时候,陆适庸老是背错这句,徐延也曾多次提醒。
但陆适庸觉得,死字更为适合,也是他心中所向往的“侠”。
三更天了,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短短的几行字,陆适庸看了足足有半个时辰。
最终少年笑了,他缓缓走向那柄镇岳剑,又耍起了军卒口中那些“不学无术”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