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少年殊途
(一)
“宽敞的官道走不得,万万走不得!”
一路上,顾少炎心神恍惚、战战兢兢,就连晚上睡觉也常常惊醒。
陆适庸哪里知道,他这是凶犯的心态。
“哥哥,你这伤”
这两天多是风雨,顾少炎的臂伤不仅没有愈合,反而常常作痛,周边的皮肤也慢慢肿胀起来。
“无妨无妨,你我只管赶路要紧。”
“我刚刚问过一个垂钓的翁翁,前面不远便是水阳镇,我可以去买些创药和雨具。”
“也好”
泥泞的小道上,多走一步,都是对耐心和体力的考验。
镇子外有几处荒弃许久的茅屋,大门皆被踢烂,据说是刚刚被宣州城来的兀儿赤给搜查过。
“大哥,既然你不肯到镇子上去,那便在此等我。”
陆适庸拿走了不少银钱,为了给大哥疗伤,他根本不会吝惜钱财。
水阳镇不算富裕,镇子上人丁也不算兴旺,唯一一处药铺建在了东边,离着并不算远。
“小兄弟请留步!”
就在陆适庸准备踏入镇子时,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动听的声音,甚至有些勾人。
未等陆适庸回话,那女子便小跑上来,还未近身,香气便钻入了少年的鼻子中,惹得他不禁面额发烫,不敢抬头。
如此凉寒的天,那女子竟只套着一件轻薄的褙子,雪白如玉的肌肤露在外面,令许多路过的汉子忍不住窥看几眼。
“姐姐,唤唤我何事?”
“小兄弟,你这是要去镇上?”
“是”
“可否帮姐姐去镇上买些药来?”
“好!”
陆适庸应得很是干脆,单纯的他并不是贪恋女子的美色,而是他本就生有一副侠义心肠,这举手之劳自然不在话下。
“姐姐,这太多了”
望着手中绣纹精致且沉甸甸的荷包,陆适庸想要归还。
“不多不多,治刀剑伤的创药贵些,小兄弟只管拿着便是。”
“姐姐可是受伤了?”
陆适庸的随口一问,没想到竟惹来了女子的泪雨连连,似是心中藏了天大的哀苦。
“家里的汉子昨日不幸被恶贼所伤,好不容易凑出这些钱财来,却又听说那药铺里的店家是个色鬼,这才在此踟蹰半天”
“姐姐放心,我去去就来。”
“小兄弟,我不便在外抛头露面,你若买到创药,便送到北边那几处败舍中,门前插着金茶花的便是我家。”
人命关天,陆适庸不敢有丝毫的犹豫,但他根本察觉到,女子的掌肉、指节生有茧子,根本就是常年执剑所致。
水阳镇上的药铺唤作“孙家太医”,据说店主的父亲当年曾在太医院中任职,按理说这铺子本该生意兴盛,但今日偏偏门前冷清、内无一客。
“请问店家在吗?”
陆适庸孤零零地站在屋中,浓烈的药香令他顿觉神清气爽。
没一会,自帷帘后匆匆走出一名中年汉子,脸上的神情有些慌张,鬓角还挂着一滴汗珠,想来应是煎药所致。
“在、在,少侠请坐,容在下为您诊断。”
“不必了,我只是想买些治疗刀剑伤的创药。”
此话一出,中年汉子的神情微微一变,但转瞬间便又恢复成了恭敬模样。
“少侠买这药作甚?”
“朋友不小心受了刀伤。”
“好好好,小的这就去取来,少侠稍候。”
中年汉子转身走入帘后,只是药室并不见一位煎药的伙计,反而有五名黑衣黑冠的佩剑官员,分明就是兀儿赤。
“沈百制,店里来了个小子,张口就要买金创药,手里还拿着邝大人的荷包”
“好!”沈百制猛地自椅上站起,得意道:“那夜侯杀手身受剑伤,我料定她必定会受耐不住,速速派人跟着这少年,誓要这会将这伙贼逆一网打尽!”
陆适庸的心里很是开心,不单单是因为顾少炎的伤口有得治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个荷包里的钱财,他分文未动。
“这创药贵是贵点,但只要能救人,便是值得的。”
药包用别致的红线捆扎,看得出确实独特,而少年为了买到它,已将自己身上最后一块碎银交了出去,那本是他留作最后用度的。
“那姐姐家中过得应是紧些,把这些钱还回去,这个冬天她兴许会好过些。”
少年步伐迅速,一心助人的他没有注意到周围百姓躲避的目光,以及不远处暗中跟随的几位官差。
咚咚咚。
陆适庸轻叩三声,但里面无人回应。
“姐姐,创药我代你买回来了!”
门内仍旧无声,甚至寂静得有些异常。
“姐姐”
只一轻推,破败的木门便缓缓打开了,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霉气,当然,其中还掺杂着一丝血腥。
“有人吗”
望着院中无人打扫的枯叶和蛛网,陆适庸就算再不经世事,也看出这里许久无人居住了。
东边的房屋似有生火的迹象。
“姐姐,你在吗?”
陆适庸慢慢靠近,果然在屋中看到一个老汉,背身对着门口,久久没有回应。
“老伯,请问”
陆适庸推门而入,左脚还未落地,却见那名老汉竟如被抽去筋骨一般瘫倒在地,面容紫青、双目紧闭,脖颈上有一道细若银针的伤口。
多年习剑的陆适庸自然清楚,这处致命伤口必是剑伤!
“好狠毒的招式”
陆适庸正欲退走,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枚暗器!
只是,这暗器不往人身上打,竟径直飞向一旁的桌案。
“嘭”的一声,飞器碎开,一股烟气迅速在屋中散开,闻起来有一股浓烈刺鼻的香气。
陆适庸赶紧冲出屋子,但脑袋里却传来一股胀痛,眼前的景物竟缓缓模糊起来,未几又分成了两个。
终于有人来了,只不过他们手里拿着长剑、身上穿着黑衫,从他们凶戾的表情来看,不像是来救人的,更像是来杀人的。
“兀儿赤拿人,抗者”
在陆适庸失去意识前,他又听到“嗖嗖”几声。
(二)
“师父!”
饮马川上,陆适庸再次看到了徐延,少年知道自己又在做梦,这几天总是如此。
本是秋意浓浓的荒原上,竟莫名多出了成百上千只蝴蝶来,师徒二人相对站着,虽然离着较近,却又感觉相隔好远。
“师父,你为何”
陆适庸向前一步,徐延便后退一步,两人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种感觉让日夜思念师父的少年很是难过。
夕阳挂在西天,将徐延的影子拉得很长,赤光直面拍打在陆适庸的脸上,稍有些刺目,也令徐延的样子变得模糊。
突然,徐延跪了下来,贺连城也不知何时出现,紧接着便有更多的人单膝跪在地上。
这些人都穿着相同的玄衫,做着同样的手礼。
成群的蝴蝶飞天而去,陆适庸跪在地上,生平第一次感觉师父有些陌生,哪怕面容未改,哪怕身形没变。
“师父”
这种距离感让陆适庸感到很孤独,心里空落落的,就像是被人捧在高高的山头上,举目四顾,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突然,饮马川开始崩塌,天地迅速昏暗下来,天边传来一声声焦急的呼唤。
“适庸,适庸!!!”
陆适庸知道自己梦醒了,但他有些不舍,毕竟这是唯一能够见到师父的方式。
“大哥,你”
眼前出现的人正是顾少炎,他的脸上还有没有擦净的鲜血。
“你终于醒了,快随我走!”
陆适庸猛然起身,他从顾少炎的语气中察觉到了危险。
“东西还在”
陆适庸摸了摸胸口,又拾起了宝剑,不由得深呼一口;丢失的,仅有自己从镇上买来的创药以及那个荷包。
“大哥,我把创药弄丢”
陆适庸话未说完,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便钻入鼻子中。
月光下的庭院躺着六具尸体,从衣着来看俱是兀儿赤,令人奇怪的是,他们的脸上泛着诡异的笑容,似乎死前并没有遭受痛苦。
“我走进来时,这些墨奴像就已经被人杀了,”顾少炎替陆适庸拍打去身上的尘垢,又低声道:“我见你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便以为他们害了你,没忍住又补了两刀”
“跟上,跟上!”
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叫喊声,顾少炎慌忙拉着陆适庸逾墙而走,头也不回地向南逃去。
路上,陆适庸说出了在水阳镇的遭遇,听的顾少炎是连连摇头,不住叹息。
“适庸啊,你这直善肠子,定是被那坏女人给骗了!”
“应该不会”
“怎么不会,那女子若真的如你所说日子过得清苦,门前便不会插着金茶花!”
“这是为何?”
“这金茶花可是名贵之物,寻常人家见都没见过,更别提随意插在门前了!”
顾少炎叹息一声,显然对身旁这位太过单纯、极易受骗的兄弟有些无奈。
“若想在江湖上混得开,你这性子必须得改!”
“不会吧,那姐姐神情哀切,眼中含泪,绝不是骗人的模样。”陆适庸显然还有些不愿相信女子骗了自己。
“我呸,”顾少炎边跑边往道旁啐了一口,回道:“如今在这江湖之中,也就是你还相信眼泪了。”
两人一口气跑出七八里,最终在一处野村外停下了脚步。
“大哥,人既不是咱们杀的,说清楚便是,何必”
“你不懂,那些墨奴哪里会听人辩说,只要你稍有嫌疑,他们便会抓捕回去,屈打成招!”
咕咕
颇为默契的是,两人的肚皮下传来了同样的声音。
“饿了吧,”顾少炎笑了笑,起身拍了拍屁股,笑道:“在这安稳等着,看大哥给你弄点吃的去!”
“你手臂有伤,还是我去”
“在这等着,若指望你挨家挨户去讨,那咱们早就饿死了!”
说罢,顾少炎轻轻打了一个响指,又颇为得意地说道:“若想讨来食物,得用些手段才行。”
顾少炎弓着身子摸黑跑走,那样子就像是个偷惯了的贼。
他也确实没少干过,毕竟单靠乞讨,他可能活不到现在。
(三)
夜黑月寒,静得只有风过树梢的声音。
仅仅半个时辰后,顾少炎便回来了,左手提着一只被拔了毛的肥鸡,右手抱着一个不算大的坛子。
“还是大哥有本事,竟能讨来这些!”
陆适庸实在太单纯,他竟以为这只鸡是顾少炎苦口婆心向农户讨要来的。
“哈哈哈哈哈所以我我才让你等在这里”
顾少炎尴尬地笑了两声,望着满脸惊喜的陆适庸,他始终高兴不起来。
“累赘”
这是顾少炎心中对自己这位兄弟最新的评价。
鸡血流了一地,顾少炎手上那柄短匕十分锋利,几下便把鸡肉分得零碎。
“生食!?”
“你小点声!”
顾少炎一把捂住陆适庸的嘴,脸上的抱怨之情已经控制不住了。
“大哥,这”
“这大黑天的,你我生火容易暴露,再把那些墨奴招来!”
“可这生食鸡肉”
一阵阵肉腥味直往陆适庸的口鼻中钻,叫他胃中直泛酸水。
顾少炎却没有丝毫犹豫,顺手拾起一块带着血丝的鸡肉扔入口中,脸上的表情不仅没有变化,甚至还微微带着些享受。
“大哥”
“这生食对于大哥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佳肴了,”顾少炎苦笑一声,两眼出神的他一边割肉一边说道:“小时候为了活命,比这恶心百倍的东西我都吃过。”
刀尖上挑着一块鸡肉,缓缓递到了陆适庸的面前,少年虽不能完全理解顾少炎的心绪,但还是伸手接下了。
强忍着嚼了几下后,吞咽成了最大的难题。
“吃不下就吐了吧,只不过明天你可能要饿肚子了”
顾少炎不再劝,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又拔开了酒塞,沁人心脾的酒香瞬间飘了出来。
“酒?!”陆适庸惊问道。
顾少炎连连点头,不禁将鼻子凑上前猛吸一下,紧接着举起坛子大口吃了起来。
一旁的陆适庸见顾少炎十分享受,不禁嘴馋,但徐延从小便不许他吃酒,所以对于酒,他是只知其香却不知其味。
“痛快!”
顾少炎吃得满足,猛地将坛子放下,忍不住低吼一声!
陆适庸很想尝尝酒的滋味,但他却不敢说出口,因为耳旁仿佛仍有徐延的告诫之声。
“给你,快尝尝!”
顾少炎将酒坛举起,交到陆适庸身前,那样子像极了大侠。
陆适庸本想拒绝,但他的双手已经不由心地伸了出去。
“我就吃一小口,一小口”
望着双手中的酒坛,陆适庸咽了咽口水。
“大口吃才过瘾呢!”
陆适庸闭上双眼,猛地将酒坛举起,学着刚刚陆适庸吃酒的模样将酒倒入嘴中。
“咳咳咳”
“哈哈哈”
陆适庸趴在地上咳个不停,而顾少炎则笑得前俯后仰。
“大哥,酒实在辛辣,让人喉腹不爽,我不喝了,不喝了”陆适庸一边擦去脸上的酒渍一边抱怨道。
“哪有男儿不吃酒的,不过见你这样我反倒放心了,免得日后你因贪酒而误事。”
陆适庸见顾少炎又大口狂饮起来,不禁问道:“酒有啥好喝的,味道还不如村里韩伯卖的饮子”
一提起枣木村的旧人,陆适庸慌忙把话止住,而顾少炎同样顿住了笑容。
“等你再长大些,或是经历得多了,这酒的味道便会变了。我敢保证,你迟早会离不开这玩意的。”
陆适庸不明白,但顾少炎却不再多说了。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准备迎接黎明。
“啊!”
一声惨呼虽隐藏在寒风之中,但终究被这寂静的夜给出卖了。
“你听见了吗?”
陆适庸点点头,有些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或许是那些墨奴追上来了”
“刚刚有人惨呼,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知道你还愣着作甚,快跑啊!”
顾少炎跑出几步后,强忍着怒意回过身去,果然看到陆适庸呆呆的站在原地,显然他更在意发出那声惨呼的人。
“大哥,我想过去看看,万一有人遇到困难”
“行,”顾少炎将双拳背在身后,他已经快要忍受不住这个单纯得不要命的累赘了,强颜欢笑道:“那大哥陪你去看看。”
两人在林中小心穿梭,而窸窣声也渐渐清晰起来,听着更像是有人在拖拽什么东西,偶尔还能从中听到呜咽声。
“适庸,莫再往前了,”顾少炎越走越胆小,回过头来想要劝退:“我听着动静不太”
陆适庸终究慢了一步,顾少炎已经被绊倒在地。
“大哥”
“谁!”
陆适庸刚欲俯身去扶,却突然看到身旁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血血”
坐在地上的顾少炎只觉双手湿热,凑近一闻方才知道手上已沾满鲜血。
绊倒他的不是石头,而是尸体。
准确的说,在两名少年的周围,一共躺着五具尸体。
东方渐白,也将更多的细节暴露出来。
周围的树身上全是一道道剑痕,显然这里曾有一场激烈的打斗。
“从衣着来看,这两人应是墨奴。”顾少炎又打量着另外两具尸体,说道:“这两人看着倒像是正派弟子,不知为何也死在了这里。”
顾少炎轻轻翻动着尸体,希望能够找到些钱财,但最终收获的却是两名正派弟子的身份。
两人的衣袖上,均绣着“罗剑”二字,想来应是罗剑门的弟子。
“此地不能待了。”
顾少炎越想越慌,甚至忘了检查最后那具尸体。
“适庸,我们要尽快离开,晚了便说不清了。”
顾少炎一连唤了三声,却始终没有得到陆适庸的答复。
“快随我走!”
顾少炎一把扯住陆适庸的衣袖,却发现他浑身发抖、面露惊惧,不由得往下看了一眼。
最后一名死者夜衣黑靴,头戴面具,从身形与发饰来看,应该是个女子,腰间还挂着一个精致的荷包。
“怎么了?”
陆适庸缓缓指了指荷包,双唇发颤的他说不上话来。
“你小子,倒也会看,”顾少炎俯身拾起荷包,摸着里面的钱财,不由得欣喜道:“这下盘缠算是足够了。”
“不不是”
陆适庸指着尸体,脸上并没有显露一丝得意,反而更加慌乱。
“怎么,你认得这人?”
顾少炎眉头一皱,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深吸一口,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缓缓将尸体的面具摘下。
虽然浑身血污,但不难看出她生前应是一位相貌出众的美女。
“啊!”
陆适庸的这声惊呼,让顾少炎几乎可以断定,眼前这具尸体就是在水阳镇上的那个女子。
(四)
罗剑门,本是西北一处久远的江湖门派,不过三百多年前曾像唐门一般被朝廷灭门。
“民间传言其门人当年意外得罪了前朝太宗皇帝,故而被乌鹏卫灭门;后来尨窟人南侵,隐藏的罗剑门后人便借动乱恢复门派,门下弟子也多为胡人效命,颇受胡庭青睐。”
顾少炎低声说着,脚下的步子却是越走越急。
“看来,那两名罗剑门弟子应是与墨奴一起来追捕那女子的。”
近来市井间传得最广的事情,除了饮马川上的“冤魂索命”,便是邝如意被刺一事。
“我猜,那女子来历不凡,应该正如传言那般,是夜侯弟子。”
夜侯,是近二十年才兴起的一处杀手组织,传闻其门人多是天仙容貌、蛇蝎心肠的女子,善使长剑、能发暗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因此被人比作貌姝美却啖人肉的“罗刹女”。
虽为武林正道所不齿,但这几年夜侯也确实杀过不少恶官,至于目的为何,暂时无人知晓。
“难道昨夜那个黑影,也是夜侯的人?”陆适庸疑惑道。
“错不了,”顾少炎冷笑一声,颇为冷静地说道:“我搜找过了,那女子身上没有创药,想来受伤的那个,侥幸逃走了”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一个岔口,这让顾少炎的心头再次涌上了那个想法。
顾少炎望着陆适庸,虽然明白自己这位兄弟确实是个值得信赖的直善人,但他毕竟涉世未深、心思单纯,留在身边难免会妨碍自己行事,说不定还会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适庸,你到底是何人”
顾少炎心里困惑,尤其是一想到自己险些丧命于郜家兄弟之手,他便十分后怕,寒风一吹,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累赘。”
思来想去,顾少炎逼着自己将这两个字牢牢印在心里,他要为自己着想,也必须狠下心来。
“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臂伤又”
果然,陆适庸极易受骗,顾少炎刚刚露出难舍的样子,他便热心肠地关怀起来。
“适庸,大哥有有些话想对你说。”
“大哥有话只管讲,咱们兄弟还顾虑什么?!”
顾少炎深呼一口,说道:“适庸,你我就此别过!”
陆适庸愣住了,他本以为顾少炎会陪着自己同去钦州。
“大大哥,你要去哪?”
“大哥在湖州有个朋友,听说是太越帮的人,所以大哥想去投靠他。”
这随口编出的胡话,却令陆适庸信以为真。
“大哥,待我将东西送到钦州后,便去寻你!”
“不,”顾少炎替陆适庸拍打去身上的尘垢,以兄长的温柔语气嘱咐道:“你好生在钦州待着,待大哥来日混出了头,便去接你。”
“那那要多久”
“多久都不算晚,只要你能好生活着,大哥这心里也踏实三分。”
陆适庸眼含热泪地点点头,毕竟亲人这两个字,目下在他心中,只有顾少炎配得上。
“适庸,你性子温善,若是将宝剑收好,再多些谨慎心思,想来一路南下去往钦州应是十分顺畅,毕竟谁也不会莫名害人。”
“大哥与你不同,自小无亲无故,鲜有管教,却也独身一人惯了,你不必担心”
这熟悉的分别场景,再次让陆适庸心生绞痛,上次是与师父死别,而这次,则是与同村的挚友生离。
“适庸,江湖上有好人,却也从来不缺恶徒,似你这般天真,只怕早晚遭殃。”顾少炎紧紧握住陆适庸的两臂,同样眼含热泪,郑重说道:“大哥要你记住三事,你若是不应,大哥就算是死也难以瞑目。”
“应得,应得,莫说三事,就是三百事我也应下,只是大哥今后莫再言‘死’了!”
顾少炎微微一笑,缓缓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遇人不可不防,就算那人待你再好,你都不该与他推心置腹,既要学会用假话来保护自己,也要学会将有些事情藏在自己的心肠里,如此便是自救的本事!”
“可是说谎”
“适庸,只要假话不是用来害人的,说些倒也无妨,何况江湖凶险,你越是句句真实,反而死得越惨”
陆适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中满是对顾少炎的敬意与感激。
“第二,不论是善恶还是对错,当这些与自己的性命牵扯上时,切莫太过在意,也不必分得太清;虽然这话你可能一时不懂,但日后你经历多了,自会明白!”
不待陆适庸应下,顾少炎又道:
“这第三件事,便是要你恢复到以前的模样,该笑就笑,想闹就闹。”
“如今你整日愁眉不展,一看便知藏有心事,哪天被那墨奴瞧去,保不齐会将你押去审问。你又没那机变心思,怕是三言两语便会露了马脚。”
“所以,即便心里再苦痛,也不妨碍你以嬉笑示人,学会用伪装去保护自己也算是一个不小的本事。”
说罢,顾少炎快步走到岔口处,天边吹来一阵狂风,将他身上的破旧衣衫吹起,倒真有几分大侠的风范。
“大哥用不着这些,都留给你”
陆适庸站在顾少炎身后,看着他将仅有的两件厚衣与火具取出,然后添在了自己的行囊中。
“大哥”
“适庸,此去山高水长,你可千万要记住大哥说与你的那三件事,他日到了钦州,好好过日子,别让徐伯伯泉下难安。”
陆适庸低着头,不忍去瞧顾少炎,只能频频点头。
“我听说钦州早被义军攻占,你若一路打问,难免惹人怀疑。”
“那我该”
“我早就打探好了,钦州北面的象州无有战事,到时你可打问象州路程,到达后再相机探问钦州路程便好。”
“记住,万不可寻人便问钦州路程,免得惹来墨奴怀疑。”
陆适庸终于忍耐不住,紧紧抱着顾少炎,紧咬着牙不敢让自己掉下泪来
“快走吧”
离别之际,顾少炎后退两步,像是看着自己的亲弟弟一般看着陆适庸。
平湖双剑,这是顾少炎曾经许下的承诺。陆适庸将这四个字牢牢记在了心里,他要在钦州安生等着,等着将来大哥闯出名堂,带他闯荡江湖。
“大哥,保重啊!!!”
未待顾少炎回礼,陆适庸便头也不回地跑开,很快便在西南面的一片扬尘中奔出好远。
他只是不愿让顾少炎看到自己的眼泪。
“唔”
本以为甩掉“累赘”后会感觉轻松不少,但心头上那阵痛楚却始终无法欺骗自己。
其实,就算是累赘,也终归是个说话的伴,好过一人孤孤单单。
在顾少炎内心最深处,始终有一个事实不愿去承认:
他害怕与陆适庸相处久了,自己有一天会算计到这位兄弟身上。
“唉,好久没有如此难过了”
复杂的心绪下,眼角终于滑落出一滴眼泪
顾少炎明白,他心中仅剩下的那点纯善,都应在了自己这位兄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