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魏瑜伴着潇潇雨声，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当呼吸平稳悠长、眼球急速颤动之时，魏瑜开始做梦。
在梦中，她重回到二十岁的年纪，这时世界刚刚向她敞开虚掩的门，青春流淌在血液里，每一次呼吸都充满希望和活力。
她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随意一蹬腿便飞了起来，她像一只鹰，长出了强壮有力的双翅，她拍动着翅膀，越飞越高。时间和空间不再庄严冷峻，它们平易而友善地把掌控着时空奥秘的钥匙递给魏瑜，由着她任意穿梭。
魏瑜看到脚下高山耸立、大河奔流，看到自己冲向彩虹和极光、撞进浩瀚无垠的星河，她看到草原上奔腾的野马，看到溪水前啜饮的小鹿，看到失群的孤鸿，看到独行的老象，看到第一条上岸的鱼和第一只直立行走的猩猩，看到最后的渡渡鸟和最后的剑齿虎，她看到山水画和圣母像上长出青翠的嫩芽又同时焦黄枯萎，看到一只鸽子落在屋顶羽毛变成黄金又转瞬化为了灰烬。
她的听觉也变得灵敏，她听到梦想破碎和痛失所爱的声音，听到草叶上的露珠滴落和鱼缸中金鱼吐泡的声音，她听到风穿过树林的沙沙声，听到演唱会上的尖叫声，听到鲸鱼的呜咽，听到机器的轰鸣，听到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锐响，听到钟表的秒针滴答滴答催人白发一刻不停。
忽然间，嘈杂纷繁的世界回归了宁静，她来到一个狭小的空间，空气里飘着洗涤剂和消毒液的气味，还掺杂着来自洗发水和沐浴露的花果香气，她环顾四周，这里有落地镜、洗手台和抽水马桶，她看着水龙头正在滴落的水珠，滴滴滴答，滴滴答答，滴答滴答，她反应过来，这是个洗手间。
照照镜子，她在水迹点点的落地镜中看到自己穿着白色的t恤和蓝色的短裙，扎着紧绷绷的高马尾，露着光溜溜的大脑门，婴儿肥还尚未从她稚嫩的脸庞上褪去，眼角和唇周没有一丝细纹。
她走出洗手间，来到客厅，丈夫——哦不，此时此刻，这个尚未开始发胖、乌黑浓密的头发用发胶精心打理过、身上散着木质香气的年轻男子还未成为她的丈夫。
他是她的男友，她热恋中的男友。
热恋中的男友坐在客厅沙发上，正在打游戏，他盯着电视屏幕，手指在游戏手柄上飞舞着，动作很快，比马戏团表演抛球的头牌猴子还要灵活。
“砰”的一声，屏幕里的僵尸倒落在地，持枪的男子弯下腰，在废墟中捡起一个小东西。
“在捡什么呢？”魏瑜问。
“瓶盖，可乐瓶盖。”男友说，眼睛依然盯着屏幕。
魏瑜走过去，在男友身旁坐下。她看着男友，心情很好，男友的侧脸让她想起中学时喜欢过的男明星。
那位男明星的大头照贴画出现在她初二上学期的每一册课本里，她清楚地记得语文课本尾页上贴了整整六张他的侧脸照，那些照片其实都一个样，白净的皮肤，挺拔的鼻子，瘦削的下巴以及湖光般平静的眼神，就同眼前的男友一样。
魏瑜往嘴里塞了一颗话梅糖，又问道：“捡这个做什么？”。
“能买东西，这是货币。”
“怎么瓶盖当货币呢？”
“这是核战争之后的事。”
核战之后也不应该用瓶盖当货币呀，魏瑜想。
但她并没有再提出疑问，安静地坐在男友旁边，又吃了一颗话梅糖。
“无聊了？”男友问道，放下了游戏手柄。
“没有。”魏瑜说。
“你吃的什么？”男友问。
“话梅糖。”
“我也要吃。”男友说，凑过来吻在了魏瑜的唇上。
魏瑜和男友来到卧室，倒在床上时，她的余光瞥见地上放着一双女人的鞋。鞋子分明离她很远，可她却看得清楚鞋面上的每一处细节。
鞋很美，尖头，细高跟，粉红色，蕾丝鞋身遍布着或隐或显的树叶纹样的花纹，隐约可见的纹样是由蕾丝织就的纹理，淡淡的，如同水面漾起的微波，显眼的纹样用一颗颗流着彩光的小小水钻拼成，亮晶晶的，就像耀眼的繁星。
“那是什么？”魏瑜皱着眉头问。
“什么是什么？”男朋友声音低沉，热乎乎的气息在魏瑜耳边流动，魏瑜觉得耳畔这点微弱的气流比变幻莫测的大气层还要神秘得多，有那么一瞬她想着算了吧，管他呢，姑且先陷落在眼下这片绵软甘甜的浓云中。
可终究是理智或嫉意占了上风，魏瑜推开男友，坐了起来。
“别装蒜”，魏瑜指着鞋冷着脸质问：“这个，你房间里怎么会有女人的鞋？”。
男朋友看看鞋，微微一笑，伸出手臂环住了魏瑜的腰。
“这是送你的礼物呀。”他把头埋在魏瑜的肩膀上说道。
“不要鬼扯，快说实话，到底是谁落在这里的鞋？”魏瑜生气地喊道，使劲挣扎着试图挣脱男友的怀抱。
男友抱得很紧，不肯撒手，魏瑜心中难过、愤恨且委屈，眼泪差点落下，她抓起男友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上去。
“哎呦”，男友大喊着松开了手，魏瑜跳下床，冲向门外。
窗外的雨势忽然大了起来，哗哗啦啦一阵响，把魏瑜从睡梦中唤醒。
魏瑜揉揉眼睛坐了起来，懵了半天，躁乱的心神才彻底从虚幻梦影中抽回。
“呃——”
猛地，魏瑜身上一抖，打了个嗝。那声音并不大，房间里也只有她一个人，可她却没由来地感到羞耻和恐慌。
“呃——”
又是一声嗝响。
魏瑜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瓶已经开封但只喝了几口的矿泉水，她拿起水瓶拧开盖子仰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一瓶水下肚后，嗝声终于停了。
魏瑜下床，来到隔壁房间，看到丈夫正在埋头赶设计图。
电脑桌前，丈夫一手握着鼠标，一手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键盘和鼠标发出的吧唧吧唧声。丈夫穿着蓝色格纹睡衣套装，上衣背面印着一个大大的笑容可掬的哆啦a梦，哆唻a梦高举着一只胳膊，圆嘟嘟的小拳头说不上是可爱还是滑稽。魏瑜发现丈夫睡衣的袖口和裤腿处已经有些开线了，衣身也因水洗了太多次褪了色，泛着一层又洁净又陈旧的白。
这套睡衣买回家已经有七八个年头了吧，魏瑜想，抽空得给丈夫再买两套薄睡衣，这套就和其他旧衣服一起打包放到小区的旧衣物回收处得了。
魏瑜走到丈夫身边，拍了拍丈夫的肩膀，丈夫的侧脸刚好对着她，方才睡梦中丈夫年轻时的形象还存留在她的脑海，十分清晰，令她不自觉地对比了一番。她觉得丈夫现在的五官还同从前一样俊秀，只是下巴的轮廓已经模糊不清，两颊也丰腴了不少。
蓦地，魏瑜想起了近来办公室里年轻小姑娘们经常提起的一个词——发腮了。
“你睡醒啦？”
丈夫见到魏瑜，笑了起来：“现在都五点半了，跟只小猪似的，一睡就是三四个小时，也不怕晚上睡不着。”
“你怎么不把我喊醒呢，由着我睡到现在，做梦做得好辛苦。”魏瑜说着往立在墙角的懒人沙发上一瘫，感觉自己全身软绵绵的，背上冒着虚汗。
她说：“真是睡太久了，浑身乏力。”
“我也忘了时间了，埋头做了几个小时的图，现在也是头昏脑涨，腰酸脖子疼呢。”丈夫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又伸了个懒腰，开始有节奏地前后左右活动脖子。
“那你赶紧休息会儿，我去做点吃的。”魏瑜说。
“还是我去吧，正好切切菜挥挥铲儿，活动活动筋骨。刚好冰箱里有剥好的柚子，你吃一点吧，酸酸的，提提神。”
丈夫说着又做了两组扩胸运动，踢了踢腿，锤了锤又酸又硬的肩膀。
“老公，为什么核战后要用可乐瓶盖做货币呢？”魏瑜歪着脑袋，冷不丁地问。
“啊？”丈夫疑惑地看着魏瑜，一时摸不着头脑。
“什么核战，你最近又看到什么新闻了？”
“不是新闻，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你年轻时，就是咱俩谈恋爱时你经常玩的那个游戏，我记得那个游戏背景好像是地球爆发了核战之后，然后里面拿可乐瓶盖当货币，为什么呀？”
丈夫恍然大悟，笑道：“哦，你说的是《辐射》吧，多少年前的游戏了，你要是不提我都想不起来了，游戏里的设定而已，较这个真干嘛。”
丈夫走到魏瑜瘫着的懒人沙发前时，伸手揉了揉魏瑜的脑袋，笑着说道：“这脑瓜里一天天想的什么呀，我都多久没碰过游戏了，你还能记起来，累不累呀。”
丈夫的手温温热热，魏瑜闭上眼睛，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当然累，累死我了，谁能想到做个梦比上了节课都累，你快去做点好吃的给我补充补充体力。”魏瑜闭着眼睛说。
“想吃什么？”
“都行。”
丈夫伸手搓了搓魏瑜圆圆的耳垂，问道：“都行是什么？”
“都行就是都行喽，反正你做什么都好吃。”魏瑜有气无力地说，声音软软的，像是在撒娇，也可能只是单纯地饿坏了。
“好吧，给我老婆做点‘都行’去。”
丈夫双手叉腰，看着懒洋洋的妻子，无奈地笑笑，朝厨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