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梦魇
安氏河运的文书在胤禟回京的前日送到玉姜手上。
送信的小厮弓着身子说安老爷吩咐说姑娘只管放手去做,另外还从安氏商号账房上支了十万两白银给玉姜置办船队。
玉姜收了文书,也收了银子。
秋实塞了荷包打赏小厮,那小厮却不走候在庆宜居门外等着。
“还有事?”
“老太爷让我等着,看看姑娘会不会主动去登门致谢。”
秋实回首望着烛光下翻动文书头也没抬的玉姜,低声与小厮道:“回吧,今日怕是不得空,明日二爷要回来,自然会见着太爷。”
小厮见状又从袖中掏出一叠厚厚的文书,起身进门跪在玉姜面前:“姑娘,老太爷说若是姑娘能成大事,他愿意身家想托。”
秋实捧过文书送至玉姜跟前。
上头是安氏在京中及京郊十三行的地址管事和经营条目。
这些应该是安满仓原本打算留给玉沐樊傍身的本钱,怎么如今给了她?
“你确定这个是给我的?”
“回姑娘,老太爷说,若是交了文书和银票姑娘不肯登门,便让小的将这些交给姑娘。”
玉姜笑道:“外爷真真是斯德哥尔摩症的晚期患者,行了,你回去告诉外爷东西我手下了,让他老人家身子撑着点,保管叫他得偿所愿。”
小厮磕了头退着出了庆宜居,他心里知道,今夜一过面前这位开春及笄的姑娘便要成为安氏的掌家。
别说是京城十三行,就是南边的安氏产业,打明儿开始眼前这位姑娘说话都有了分量。
“姑娘,这些明儿起你可要点时间跑完呢。”
玉姜摇摇头:“放出消息去,咱们这次该吃吃该喝喝,等着就是。”
次日。
城门早早打开。
已四阿哥为首九阿哥为副的队伍疾行入城。其中锁甲傍身的数十人,身居囚车的五人,另有二十余人直接进了顺天府的死牢。
胤禟并未留意茶楼上的玉姜,急急入宫去。
玉姜等在庆宜居中,从清晨等到晌午又近日落。大雪整日未歇,乾清宫的折子更是雪花般飞出。
先是罢免河道总督、陕甘总督及河南巡抚的官职,河南巡抚抄家株连九族,山东巡抚罢官受笞刑刺字流放,淮安府府尹刺字抄家流放……
令新任淮安府府尹钟受安就地安置流民,开荒分亩颐养生息。
令新任河南巡抚修筑河堤深挖高筑还田与民,彻查侵占良田幕后黑手,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一人。
玉姜一直等着胤禟和玉庭柏的消息,直至天空完全落了灰,玉府的小厮才匆匆来报,说二爷被皇上留在户部,如今已是户部侍郎了。
秋实点了早就预备的炮仗,在庆宜居外的巷子里足足放了半个时辰的礼花。
宫中再有消息传来,说此番彻查出卖官鬻爵之事,恐牵连太子爷连带着四阿哥也受了责罚,只有九阿哥功成身退等见过贵妃娘娘便可离宫。
玉姜这才松了口气,又有消息传来说是玉侍郎深得陛下赏识,特意着见了惠嫔娘娘。
秋实闻言笑着道:“姑娘,这位份是不是又要动一动了?”
“莫要议论此事。只怕短期内不会有变化,阿姊一直不曾承宠,能走到这一步已是天大机缘。”
“姑娘总是这般谨慎。”
“罢了,咱们歇吧,明日的风自然什么都吹来了。”
玉姜挥挥手上了二楼。
“姑娘不是在等九爷,怎么歇了?”
月佩一脸不解。
秋实板着脸道:“别多嘴好生打热水伺候着,火盆子添两个,姑娘畏寒,褥子可熨过了。这些事自己上上心,咱们姑娘心善不责罚,我可绕不过你们。”
不知何时开始,秋实已经叉着腰训人,像极了曾经的素竹。
这一夜,玉姜睡得极不踏实。她数次从梦中惊醒又再次跌入梦魇之中。
她瞧见浑身湿漉漉地素竹站在她的床边,失去眼白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不断开合的双唇诉说着无尽地苦楚。
玉姜伸手去拉她,人便从睡梦中醒来,再次合眼素竹便又站在床前,双眼滴血地望着她。
直至困意再次席卷时,有人握住她放在被褥之外的双手,玉姜陡然惊醒瞧见胤禟坐在床边。
她揉揉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九爷?”
“嗯。”
玉姜撑着坐起身,见胤禟神色沉郁丝毫不见喜色,她心里一惊拉着他的衣袖柔声问:“皇上责难你了?”
他摇摇头,目光落在炭炉上。
炉中炭火已将渐行熄灭,只有零星几个火花丛黝黑的炭灰中蹦出,带起一点火光和热度,刹那间恢复平静。
“姜儿可知我曾与你说的赌场?”
玉姜批起外袍,起身在他身旁坐好,他的手冰凉彻骨,人也微微有些颤意。
“知道。你怎么这么凉!”
莫不是出宫一路骑马而来,玉姜往炭炉中又添了些灰炭,火光一簇应着胤禟的脸越发灰白。
玉姜烧了茶壶,往里头丢了两颗红枣,一会儿一壶养生意气的暖身茶送到胤禟跟前,两人捧着茶盏对坐炉火旁。
胤禟才缓缓开口,今日入宫见驾后,他便去了宜贵妃宫中,母子二人感触良多,便留着他用了些晚膳,准备出宫时内侍匆匆来寻说康熙爷盛怒召见了太子和四哥、八哥等一众阿哥,听说他在宫中便一并唤去乾清宫见驾。
宜贵妃十分忐忑,千叮万嘱他看护好自己莫要言语冲撞惹怒圣颜。
他心里知道,额娘是怕他袒护八哥惹火烧身。
他心里总记挂着少时八哥的护佑之恩,那时候额娘总不在宫中,阿哥所的那帮奴才仗着他年纪小不记事,大冬天外头指给他罩件崭新的长袄,光脚踝脏里衣饿肚子更是常有的事,是八哥领他去慈宁宫讨说法。
后来开蒙去上书房,二哥跟三哥在他墨盒里塞青蛙跟泥鳅,害他被先生责罚被皇上训斥,也是八哥替他言语。
他小时候不知道,明明都是皇子为何皇上就是不喜欢他,后来三哥骂他是野种,他跟三阿哥打得头破血流,被皇上罚跪在雨里,只有八哥陪着他跪替他求情。
“你是九弟,不是野种,你跟我一样流着爱新觉罗的血。”
八哥总是挡在他前头,他心里暗地里起誓,八哥的事便是他的事儿。
他去了乾清宫,正要跪在八哥身旁时,皇上开口让他往前走。他不敢抗旨,依言上前一步正欲跪在四哥身边,可皇上还是吩咐他往前。他又越过四哥跪在太子身后,皇上招招手示意他跪在脚边面朝众人。
那一刻,他几乎看见众人眼中的错愕,还有八哥略带疑惑的眼神。他去淮安府时,八哥曾与他说,此番让他去不过就是给四哥兜底,让他大事不力小事不错便可无忧。他与八哥书信不断,直至回京。
他跪在皇上脚边,除了恐慌还是一丝丝畏惧。他不是怕皇上训斥,他只是害怕皇上当众训斥。
然而这一次并未有发生。
皇上将御案上的折子全部砸在太子爷身上,怒斥他不忠不义不仁不孝,说他是卖官鬻爵背后黑手,说他枉顾祖宗法制,说他丢尽爱新觉罗的颜面。
众人纷纷伏地,求皇上息怒。
可盛怒之下,折子砸在二哥的眼角,鲜红的血顺着脸颊滑落时,皇上的手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二哥自始至终没有求情,更没有辩解,他只是回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四哥后垂首不语。
他越不出声,皇上骂得越狠,直至后来要连夜招百官进宫商议废太子一事。
众人这才劝的劝哭的哭。
只有二哥脸上敲不出一丝丝异样,他跪在跟前,说自己无德无才难当大任,求皇上下旨将他贬做庶人幽禁至死。
玉姜听到此处时,已经惊得合不拢嘴。
“皇上应了?”
“皇阿玛心软了。他当众为二哥可有别的隐情,大抵只要二哥像平日般辩驳几句糊弄一番也就过去。可二哥一字不吭,只求皇阿玛不要牵连东宫众人,只将他废掉了事。”
“他一心求废,只怕皇上要起疑心的。毕竟是自己亲自带大的,皇上待太子爷格外不同。”
胤禟点点头,想起临出宫前太子决绝地眼神心中不免疑窦丛生:“今夜二哥较往日总有些不同。”
“太子倒下,旁人才有机会不是?”
玉姜压低声音耳语状说道。
胤禟摇摇头道:“今夜皇阿玛让我跪在众人面前,我第一次看清楚众人的脸色。我不知道皇阿玛看了这么久作何感想,阴诡狡诈一个个都以为藏得很好。皇阿玛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未说。”
“都是皇上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玉姜避重就轻地说道,她从内心并不希望胤禟参与夺嫡,这才是一废太子,一切才刚刚开始。
“你说的这些与赌场一事何干?”
胤禟眼中的凄色稍稍隐没,换做一脸怒意道:“你从前不是一直追查玉懋堂每隔一段时间向你讨要的银子去向何处?”
“嗯?”
“今次四哥在追查河道总督和河北巡抚时,发现这两人的官职来历不明,细查之后发现这两人的官职均是通过填官而来。”
“什么是填官?”
“每年任上有贬斥有擢升,自然有空缺。时任河北巡抚的厉卓耀原先不过是县郡,短短三年便成了河北巡抚,且不是贪墨多少银两,这背后之人绝不会是二哥一人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