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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想亲你就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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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圳往事, 七年前】

    如果讲述故事需要一个节点,那可以从路焱在深圳吃了七天挂面讲起。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缝。尽管路焱一直知道自己倒霉,但像因为店里遭贼扣他工资这种事,还是太倒霉了。

    他还不能怒而辞职, 因为他粤语说得不算熟练, 每次找工作都被人挑剔。虽然高中的时候田宇翀老说他长了一张言情小说男主角的脸, 但路焱自忖特么言情男主哪有他这么又穷又窝囊的,真是开局一张脸, 后面全靠勤劳的双手。

    他当时赚的钱分成三份, 一份房租,一份还钱,一份生活。当月工资遭扣后, 就只够吃挂面了。吃到第七天, 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淡死,睡他下铺的天阳哥叼着牙刷过来慰问他。

    他和天阳哥那年都租住在城中村的一间四人宿舍里, 上下卧铺四张床,他睡在靠窗的位置。天阳哥比他早来,魁梧敦实, 自述佛山人,祖上和黄飞鸿有亲属关系。他和对方点头致意,心想,这钱佳宁看见还不乐昏过去。

    言归正传,他吃了七天挂面,天阳哥看不下去了。那天他刷完牙,拎着毛巾出来找他。

    “哎, ”他说, “我这儿有个搬东西的活, 当天就结,不占你正常上班时间,你赚不赚?”

    面条淡得他胃里打鼓,他抬头,都没问是什么,撂下筷子就说:“赚。”

    他后来深感人办事还是要提前问清楚。等车把他拉到殡仪馆的时候,他差点没给气死。

    “哥,”他说,“你能说清楚吗,搬东西和搬尸体是一回事吗!!!!”

    天阳哥:“一次600。”

    路焱愣了愣,闭嘴和他往里走。

    他是怕这个,但他竟然没有更好的选择。钱佳宁说他总有不怕的一天,他没想到这一天最终是以这样的方式到来。

    前几次搬的时候他还有不适,到后来钱拿到手里,竟然就逐渐麻木。噩梦还会做,但他已经不会被惊醒,连在睡梦中都是冷眼旁观。

    只有很偶尔的几次,他结束工作后又去殡仪馆,回家以后累得半梦半醒,恍惚间像是回到那个狭窄的书房。她走到他床边,小声地安慰他,抱住他,告诉他,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路焱。

    然后他醒过来,看着拥挤凌乱的群租房,和身边光着脊背打牌的室友,翻过身,眼睛有点酸。

    他高中的时候抽烟很克制,到了深圳以后越发频繁。他发现尼古丁也没那么不好,能麻痹人的神经,让人镇定,让人清醒。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和天阳哥去顶楼抽烟。

    他们在那里聊过很多事,例如为什么来深圳。天阳哥本来是拳击教练,有天路上见到打女人的就上去阻拦,结果下手太重,赔了人家一大笔钱,家底都掏空了。所以他就来深圳赚钱,攒够了就回家结婚。

    天阳哥很喜欢炫耀自己未婚妻,姓祁,炫耀两个人青梅竹马,她每三个月就来趟深圳,路焱会识趣地把其他舍友叫出去吃饭,把房间留给他们。

    他本来不想提起钱佳宁,直到后来小祁姐非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他才断断续续地说了两个人的事。

    “你还想回去找她?”天阳哥问。

    “想,”他说,“等我还完钱,她要是单身,我就……我就再追她一次。”

    “人家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天阳哥揶揄,“看得上你吗?”

    当时小祁姐正在厨房做饭,闻言拎着铲子出来大骂:“我都看得上你,人家凭什么看不上小路!”

    天阳哥被骂得神色恹恹,等她回去了才敢低语一句“泼妇”。想了一会儿,他又抬头,很八卦地问:“那你和她是只拉过手,还是已经……”

    路焱低下头,缄口不言。

    天阳哥没有追

    问。

    他那段时间满脑子赚钱,他有一种感觉,就是这么打工还钱是没有尽头的。他得想别的办法,用最快的速度还完钱,这样就能早点回去找钱佳宁。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心理:他一边希望她忘了自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好好念书、工作、甚至找个好男朋友,不要像他一样这么倒霉。另一边,他又希望自己快点出人头地,把钱还完,向钱婉证明自己有给她好生活的能力。

    他走的时候主动切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他在断自己的后路。他怕一听到钱佳宁的声音,甚至是从田宇翀那听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那他所有破釜沉舟的决心,都会变成丢盔卸甲的狼狈。他也不敢介入她的新生活,他想让她没有负担的过日子,像别的上大学的女孩子一样,漂漂亮亮地念书,谈恋爱,别惦记着他这个年少懵懂时的阴差阳错。

    等钱还完就回去找她,路焱一直这么对自己说。

    那一年的路焱还相信,只要他把钱还完,钱婉会认可他的。

    那些上一辈的陈年旧事没被他翻出来前,他是这么相信的。

    他赚钱赚得亢奋,半夜睡不着觉。后来天阳哥说他这属于精力过剩用不完,把他带去天台,要教他拳击。还是挺有效果的,每晚训两个小时,再躺到床上的时候,沾枕头就着。

    天阳哥还夸他,你这个身体素质,当年要是走职业道路,现在也有点成就了。

    他学什么都挺快的,拳击是,粤语也是。也可能因为他爸就是广东人,他在粤语环境里熏陶了不到一年,就说得非常地道了。他换了工作,主业在五金店做店员,副业还在一家房产中介做销售。

    手头终于宽裕了一些,他甚至能攒下钱了。天阳哥也攒够钱了,说要回佛山和小祁姐结婚。他到深圳以后第一次请假,住在天阳哥家里,跟着接亲的队伍里里外外地忙碌。别人问起来,天阳哥就说,这是我表弟。

    天阳哥说要让小祁姐风光大嫁,那场婚礼也真的很体面。他们请了佛山当地很有名的一支舞狮队,敲锣打鼓闹了一天。小祁姐结婚前嘱咐他看着天阳哥别喝太多,到最后酒都被他挡下了。

    隔壁伴娘看他独身一人过来和他搭讪喝酒,他醉中警醒,坐立难安。伴娘作势喝醉往他身上倒,他边退边说您自重您自重,我是有家室的人。

    伴娘还很诧异,反问是我表姐说你单身。天阳哥在旁边叼着烟笑,说你单相思也算有家室的人?路焱立刻说放屁,她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等我出息了,她身边那些男的都得靠边站。

    那场婚礼之后天阳哥就回佛山过日子了。群租房床铺空了,很快来了新的人。路焱在五金店做得蛮好,有时候有些上门安装的活也让他去帮忙,他顺手就学了不少东西。

    他老板手底下好几家店,除了五金还有建材和电子设备。店里员工很多,他第一次引起老板注意是因为看一份国外的进货单发现有个单词显示这批货有问题,提了一句,避免了一笔损失。

    老板问他:“你还懂英语?”

    他英语一般,不过词汇量还行,全靠和钱佳宁同桌那一年她拽着他背单词。

    “还行。”路焱说。

    老板大为赞赏,进货出货都开始带他去。路焱上手也快,很快就能独当一面。后来老板把面包车给他开,让他自己去运货。

    他说:“我不会开车。”

    老板惊讶:“不会你去学啊。”

    他哪有那钱。

    老板看出他表情里的意思,恨铁不成钢地说:“谁让你去驾校学了?你去郊区找个空地,自己练几圈不就好了?街上那么多人拉货,没驾照的多了,没人管的。”

    路焱一时无语:“不行吧?”

    “信我,”老板推他,“我刚来深圳,也没驾

    照。你不要被抓就好啦!”

    路焱将信将疑地开车上路,果然,第三次就被抓了。被带进局子的时候他心如死水,仅以个人经历告诫大众切莫无证上路。

    老板被叫来给他缴罚款,罚款的钱都够去考证了,两个人隔着铁栏杆无语凝噎。老板问:“你怎么运气这么差啊?”

    路焱回首往事,诚恳道:“我一直这样。”

    钱罚了,人还得在拘留所里蹲15天。老板看起来也挺愧疚的,说这15天照常给他开工资,路焱仔细一想,竟然觉得有点赚。

    拘留所一个房间八张床,个个都是人才。有几个话挺多,看见路焱来了还热情地向他介绍作息,随后和他分享每个人进来的原因。

    房间里有一台电视,承担着除了吃饭活动以外的唯一娱乐功能,地方电视台不间断地播放着《外来媳妇本地郎》。打电话要投币,只有新来的有币,路焱想了想自己无人可打,最后把电话币给了一个挺年轻的舍友,换来一包烟。

    和他换烟的舍友叫肖速,比他还小两岁,自我介绍是因为和工友动手被送进来的。路焱看他手指关节有很明显的茧子,想起天阳哥和自己说过一些拳击运动员的特点,大概猜出肖速或许也从事过类似的行业。

    肖速打电话的时候他在旁边抽烟,听称呼他是在给自己姐姐打,但是这个说话的语气又不是对姐姐,更像女朋友。路焱正琢磨着这是不是一段畸形的感情,肖速就挂了电话,和他要回一根烟,解释说这不是亲姐,这是小时候隔壁家的姐姐,叫习惯了,改不了口。

    路焱没接话,他也不是过问别人私事的那种人。两个人点头之交,没过几天肖速就被放出去了,又过了几天,路焱也出去了。

    出去以后老板火速送他去学车,驾照下来前,日常的送货工具变成了一辆电动车。

    “这总没人抓你了吧!”老板和他嚷嚷,“运气都用来长脸上了!”

    路焱不语,心里想,运气都用来遇到钱佳宁了。天阳哥听说他蹲号出来从佛山赶来探望,两个人在楼下喝酒,他剖析了自己当时的内心,天阳哥大发感慨:“我没看出来你还长了个恋爱脑。”

    他开着电动车走街串巷,送货卖房。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但又差点火候,让他对前途仍有迷茫。

    再遇见肖速是出来的第二个月,他开着电动车进了一条小巷,正碰上他被人围堵。两个人远远对视一眼,路焱掉转车头,喊着借过从那群地痞中间穿过,路过肖速的时候,朝他使了个不大不小的眼色。

    肖速身手敏捷地爬上电动车后座,他收服小弟的剧情奇妙地和千里之外的钱佳宁同步了。

    肖速敏捷归敏捷,被打得还是有点惨。他想直接把他送回家,肖速说不行姐姐看了要担心,让他把他送去医院。路焱耐着性子送他去了医院,他又说医药费不够和他借了200。路焱给了他200,结果肖速说,哥你能等等我吗,我这腿挤不了公交,我没钱打车。

    路焱暴躁道:“你赖上我了?碰瓷啊?”

    肖速:“求求你了哥。”

    路焱:……

    他发现自己本质上就是受不了别人和他撒娇,钱佳宁和他这样的时候他就拒绝不了,换个性别竟然也不行。

    最后他还是把肖速送回了家,伤口都清理过,看起来不会太让人担心。临走前肖速把自己家电话报给路焱,他记忆力很好,说了一遍就印在脑子里了。

    “我这个人讲义气的,”肖速说,“哥你以后碰见事,你找我,我肯定帮你。”

    路焱说:“我得混得多差用你帮我。”

    “话不要说太早,”肖速说,“出门靠朋友,万一有那么一天呢。”

    这一天来得比路焱想象中快。

    他住的群租房因为存在火灾隐患被查了,社区勒令所有人三天之内搬出去,否则直接断水电。路焱没办法,整理出一箱行李,想了想整个深圳,竟然只有肖速可以投奔。

    路焱在深圳那几年发现了一个规律:男人但凡身边有女人,对住的要求就会高一点,也更舍得花钱。比如肖速,虽然赚得也没路焱多,就敢硬着头皮租一室一厅的单间。

    他拖着行李上门后,肖速给他在客厅用帘子围出一道空间,又陪他去附近市场买了一张折叠床。

    那成了他在深圳的第二个落脚点。

    钱佳宁几乎是从听到他去搬尸体就开始哭。

    哭得太厉害,路焱有点后悔,把她抱回沙发哄。她头倚在他肩上,路焱想了片刻,反问:“是不是不该和你说?”

    “不行,”她急了,“要说的,都要告诉我,不许再瞒我。”

    他说了声好,帮她把眼泪擦干净。夜色渐深,窗外华灯初上,映入客厅,只剩渺茫微光。路焱握着她肩膀,忽然笑起来:“我当时每天都嫉妒别人。嫉妒天阳哥身边有小祁姐,嫉妒肖速和她姐姐在一起。现在终于……”

    她伏在他怀里,哭得有些累。路焱揉了把她头发,轻声说:“今天太晚了,我们先睡。后面的事,我们明天说。”

    钱佳宁动了下身子,大约是不愿意。

    “听我话行么?”他刮她鼻尖,“正好明天天亮了,我能带你过去看看。”

    她拽着他衣服不松手,紧跟着与他回到卧室。两个人躺下去,她又侧过身,轻声问道:“路焱,你那些年,会不会梦到我?”

    “梦的,”他说,“每天都梦,所以睡的时间很短。”

    “为什么?”

    “因为不想睡,”他来吻她眼睛,“梦到了,醒来的时候你又不在,就很难过。”

    她咬了下嘴唇,钻进他怀里,又拽着路焱的胳膊放上自己腰。

    “那你今天睡久一点,”她闷声说,“明天醒来的时候,我在的。”

    他静了静,手上使力,将她裹入怀中。她身子温软,手攀上他肩膀,鼻息在他颈侧。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但他能感觉到她在默默流泪,泪水打湿了他的领口。他不想让她这么难过,手覆在她后背,慢慢地拍。

    “我再也,”她声音小小,“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

    他到现在只提过两次深圳的事,一次是给他爸爸送终,一次是今天。

    她都不敢想明天还会听到什么。

    路焱闭着眼,手在她背上捋:“没事,都过去的事。”

    她睫毛扫在他皮肤上,带着眼泪的潮湿。路焱胳膊从她头侧伸过去,她靠在他肩膀上,手指顺着他肩线描摹。

    “你还没说你肩膀的事。”她闷声。

    “嗯,”路焱看着天花板,“明天说。”

    她点了点头,又起来身子,在他嘴角啄了几下。路焱笑了一声,问她:“怎么?”

    “补一下,”她说,“我现在每天多亲你5下,是不是就能把你在深圳那些日子补回来了?我每天多抱抱你,是不是平均下来,就能匀得深圳那段日子,每天都有了?”

    她当然是在说口不择言的傻话,可路焱却听得胸口发闷。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不愿意告诉钱佳宁深圳的事,真是一个极傻的想法。

    她需要知道,他也需要她知道。

    和她坦白的时候,他生命里一块灌满风声的空白之地,似乎在慢慢地被填进色彩。

    叹了口气,他慢悠悠地说:“我觉得5下不够。”

    “那就10下。”

    “也有点勉强。”

    钱佳宁忽然意识到他在得寸进尺,胳膊一撑,半

    个身子倒在他身上。

    其实是有点难过的,但她眼睛带着笑,在黑暗里亮晶晶的:“那你说个数。”

    他手从她胳膊底下伸过去,把她按回怀里,轻声说:“我想的时候,你就得过来。”

    “比如现在。”

    她下意识闭眼,他嘴唇蹭过她鼻尖眼窝,又去寻嘴唇,一下一下,根本数不清。

    然后她反吻回来,温软的嘴唇抵着他嘴唇和脸颊。他呼吸渐渐乱了,钱佳宁笑了一声,小声问:“你确定还要等你那个安排……”

    “废话,”他坚强道,“我是有底线的。”

    “你要是安排得我不满意,”她絮语,“我就嘲笑你一辈子。”

    路焱爬起来自己去卫生间了。

    钱佳宁在床上躺平,心想:真是他妈纯爱战神啊。

    白瞎了这个野王长相。

    当晚再也无事发生,两个人第二天一早去了个吃早点的档口。

    老板竟然还认识路焱,和他寒暄,问他这些年怎么样。两个人说的粤语,钱佳宁听不大懂,只通过几个词语勉强知道他以前吃早点都是在这里。吃过饭后他又开车带她往繁华处走,最终停在一排商铺对面的街道上。

    他辨认了一下招牌,自己也恍惚:“变化有点大。”

    “是什么?”钱佳宁转过头。

    “应该是……右数第三家,”他指向一个电子器械维修的商铺,“可能换了很多人了,这是我第一家店。”

    “八千里路吗?”

    “不是,”路焱摇摇头,“一家建材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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