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她的四月(2)
据说张泽光跟黎荷最初很相爱,自由恋爱,虽然几经周折,最后还是决定谈婚论嫁。
这种幸福一直持续到张暮出生,戛然而止。虽然没人指着鼻子说,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就是不幸的源泉。
夫妻间刚开始只是冷战,后来开始动手。摔杯子,水壶,砸桌子。
在外面体面大方的人,关起门来,一个比一个狼狈。
三岁的张暮听见这些声音会哭闹,五岁的张暮就能在这些声音里安静吃饭了。
他得做个沉默中立的透明人,因为他知道,他发出的任何声音都将是更大风暴的导火索。
不过有时也有意外,夫妻俩的战火蔓延到餐桌上,张暮就会被抓起来。张泽光不对黎荷动手,但是儿子免不了一顿打。
“你是儿子,就得替你妈受着!”张泽光将皮带挥得噼啪作响。
张暮看向一边蓬头垢面大哭的黎荷,然后闭上眼睛。
那时他以为自己挨打就能守护母亲和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结果当然不会如他所愿。
后来夫妻俩离婚,黎荷本要带张暮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要他了。
于是他跟了张泽光。
推开门,屋里果然是一片狼藉,立柜被砸了个窟窿,满地玻璃碎片、折断了的碟片和撕碎的海报。
张暮站在门边,握着把手,冷冷清清看着里面的碎片残骸。
身后传来怯生生的声音:“用扫把吧”
张暮没回头,准备关门,忽听咔哒一声,郁春尴尬地抬起脚,脚下是一张碎了的碟。
“对,对不起”
张暮垂眸,长睫遮住黯淡眸色,反手关门。
郁春拎着扫把,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捡起地上的碎片,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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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份,气温逐渐升高,周末天气晴朗,天空是水洗澄透的蓝,暖洋洋的光透过窗子照进屋内。
姜慧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握了把小刀削苹果,扭头看向玄关,“一大早不在家里好好复习,又出门干嘛去了?”
郁春拎高手里的纸袋,“去书店买了几本书。”
“试卷还是闲书?”
郁春低下头换鞋。
“少看那些个闲书,就你现在这个成绩,你得多做题知不知道。”
“嗯,知道了。”郁春点头,看向姜慧手里的红苹果。
姜慧继续削皮,见郁春站在原地不动弹,疑惑地问:“愣着干嘛?”
“不,不干嘛”
“吃不吃?”姜慧放下刀,从茶几上拿起个洗好的红苹果。
“不了。我先上去了,妈。”郁春拎着纸袋,匆匆离开。
房间没开灯,窗帘严丝合缝,屋内漆黑一片。
张暮是被门外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吵醒的。
刚开始是笃笃几声,很微弱,还以为是错觉,他用被子蒙住头,那声音又响起来。
扰人清梦。
房间门突然被拉开,郁春还保持敲门的姿势,对上张暮那张睡眼惺忪且不耐烦的脸,讪讪地收回了手。
“我以,我以为你醒了”
张暮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靠在门框边抱手臂。
郁春无处安放的视线瞥到他黑洞洞的房间,酝酿了一会儿,从纸袋里拿出两份被牛皮纸包住的东西,“那个,上次不是把你的碟踩碎了么,我去影像店买了一份,你看看”
她将东西交到张暮手里,有些局促地补充道:“可能,可能不是特别好,我第一次买”
张暮这几天每天睡十四五个小时,几乎神志不清,愣愣地看向手里的东西。
郁春低垂着脑袋,无意识地摆弄手指,早上新扎的马尾,一撮头发倔强翘起,跟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
“不过,都是,音像店的店主叔叔推荐的。应该,品质还可以。”
“谢谢。但是,我不能,收。”
郁春懵然抬头,“为什么?”
张暮眼神朝下一瞥,“他”
“哦哦。你可以,放在我房间。我,我帮你藏着。张叔叔应该,应该不会检查我的房间。你想看,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郁春着急地说着,忽然停顿下来,脸颊迅速烧红。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刚才张暮的断句的方式怪怪的了。
他在学她。
郁春简直无地自容,嘴巴也渐渐不听使唤,说着说着就磕到牙齿,“以后以后有什么,我也可以嘶帮你藏着。”
她抿起被牙齿磕到的下唇。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她不明所以,抬起头,对上张暮带着笑挪开的眼睛,他笑起来眼尾微微向下,冷淡的轮廓柔和许多。
郁春不自觉屏住呼吸。
张暮扯开绑牛皮纸的麻绳,剥开外皮,露出里面的碟片盒,“太空漫游?”
郁春说:“嗯。我踩碎的好像就是这个是你原来那个吗?”
张暮看着她,摇了摇头。
郁春失落,“哦真不好意思”
“比我原来那个好很多。”张暮说,“这个是三十周年纪念版,几乎绝版了,很贵。”
“真的吗?”她问,问完垂下眸子,解释说:“还好。我有一点,压岁钱。”
张暮按开屋里的灯,将碟片放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郁春在一边悄悄抿着唇笑。
“那道题解出来了没?”他忽然问。
“嗳?”郁春被问懵。
张暮说:“上次不是说有道数学题?”
郁春搜索记忆,两秒后恍然大悟,“没有,没有。”她摇头,飞快转身,朝自己房间跑去,“我,我去拿一下卷子,马上回来。”
跑得太急,有什么东西从口袋里掉出来。
郁春弯腰捡起,是她的小钱包,忘记拉上拉链了,里面空空如也。
她抓了抓头发,记得本来还剩两枚钢镚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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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春要问的是一道填空题压轴题。张暮读了遍题,提笔在草稿纸上写下过程。
屋里只有一把椅子,郁春坐着,他站在桌边,弯腰写题。
郁春集中精力听着,看着少年洒脱劲峭的字迹,尽量跟上他的思路。
“这道题的思路就是,看到圆的一般方程,立马考虑转化成标准方程。”
“然后看是否能建模,建模之后不难发现可以利用向量设坐标。”
“将原题目代入进来,就会发现它求最大值求的就是余弦值。”
“当ob和圆相切时,余弦值最大。这道题就解决了。”
“我讲明白了吗?”
张暮一边说一边划重点,郁春盯着模型和解题过程,只觉得脑子不太够用,好像听懂了,又似乎没懂。
郁春迟疑,“我,我自己算一算。”
她接过笔,翻了一页新的草稿纸,埋头苦算。
郁春尽力回忆刚才张暮说的每一个重点,然而脑子锈住了一般转不动,到第二步就卡壳,在坐标系里划拉半天也没找到解决办法。
张暮提醒:“建系之后就该设坐标了。”
郁春忙不迭点头,开始设坐标,可设完坐标之后呢。笔尖在纸面游移,迟迟下不去笔。
“我再讲一遍。”张暮伸手,意思是把笔给他。
少年浅蓝色卫衣挽了袖子,露出胳膊到指节流畅的线条,腕上带了块表,表带底下露出一小段浅红褐色的痕迹。
郁春手指一颤。
“怎么了?”张暮疑惑。
“没什么。”郁春摇头,将笔递过去。
张暮这次讲得更详细,每一步都叫郁春自己计算,用了两页草稿纸,终于让郁春弄明白这道题。
“我算出来了,跟参考答案一样。”郁春捏着草稿纸抬起头,眼睛亮晶晶。
张暮笑了笑,神色温柔,“嗯。”
郁春忽觉拘谨,挪开跟他对视的视线,看向书桌一侧。
那里放了两个牛皮纸袋,一袋是碎片残骸,一袋是清理出来的完整的碟片。
完整的这袋少得可怜,而且盒子上布满划痕。
“这些是”
“嗯。”
“竟然还剩下好几张。幸好。”郁春感慨。
幸好,剩下了几张么,张暮怔忡看着袋子。
郁春犹豫着想看又不敢看他,手指攥紧了笔杆,小声问:“那个,我,我能不能,跟你要一件礼物?”
张暮想起上次没送出的生日礼物,将纸袋抽出来,推到她脚边,“自己挑吧。”
郁春蹲下身,抽出两张看了看,为难地说:“我没有,dvd。”
“我有。你先挑。”
张暮起身去找放映的机器。
郁春慢吞吞将盒子抽出来,看一看,再放回去,抬起头看张暮蹲在柜边翻找东西的背影。旁边的玻璃柜的还是破了个窟窿的状态,残败地立在一边。
她暗暗攥紧衣角,告诉自己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
终于鼓足勇气说:
“这些碟没了,还可以再买的。”
“胶片也是。”
“柜子也是”
“人生只有一次,应该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