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的二月(4)
“哦。”郁春抿唇,加快脚步跟上去。
她的书包自己背着刚好,夏季衣服单薄些还会显得偏大,在少年宽阔平坦的肩上,却连书包带都短了一截。
郁春看着看着,忽有种踩在云端的漂浮感,每一步都软绵绵没有实感。
她从前最讨厌生病,咽痛,发烧,咳嗽,浑身乏力,耽误许多事情。可仔细想想,生病也不是完全的坏事,人们对病人总是多那么一些怜惜和耐心。像小时候奶奶藏的蜂蜜罐,拿出来冲碗水就能冲淡药物的苦腥味。她不那么贪心,一丝丝甜就足够开心一阵子。
学校旁这条路是干道,车来车往川流不息。
郁春加快步伐,将距离缩短到半步,贴在他影子旁。
车轮碾过柏油路,红绿灯闪烁,天幕遥远。声如蚊讷的一声谢谢飘散在二月底的风中。
身前的人似乎没有听到,却慢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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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所这个时间人正多,楼下问诊的人或坐或立占了大半间,挪动到楼梯口都显得困难。郁春担心楼上更没位置。
“阿暮啊。”
刚走了没几步,一个穿白褂微胖的中年女人从人群中挤出来,笑吟吟打招呼。
“赵阿姨。”
“感冒了?昨天听孙奶奶说你过来了,我还不信,还真叫我碰到了。”赵盼说。
“不是我。”
张暮稍微侧了下身,赵盼这才看见他身后有个小姑娘,口罩遮住大半张脸,露出双水琳琳弯眉杏眼。
郁春将手从兜里拿出来,乖声说:“阿姨好。”
“哟,还有个小姑娘。”赵盼笑着说,“昨天把药留下了吧,我带你们去楼上。”
赵盼前头开道,引张暮和郁春一路穿过人群。
“上次来打针是好几年前了吧,初二的时候?”
“记不清了。”
“我记得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当时你已经不怎么爱感冒了,不像小时候。”
赵盼健谈,亲热熟稔地跟张暮说着话。
郁春跟在最后面,垂眼盯着楼梯,木梯老旧,每步踩下去都带着吱呀响声。
“时间过得真快。我还记得你第一回来的时候还是个小豆丁。不知道当时有没有上一年级,放了学就一个人过来打针,打完就一个人离开跟昨天似的。现在居然连小女朋友都有了。”
郁春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木板分外松脆,嘎吱一声,突兀地打断了对话。
她整个人一窘,握住了扶手,楼下不少人闻声看过来。
“没事吧?”赵盼关切地问。
郁春摇摇头,视线流转间留意到张暮的神情,没什么特别。
赵盼解释说:“这块木板螺丝松了,正准备修呢。底下是实心的哈,不用害怕。”
郁春点头。
最近流感爆发,楼上平台连着的四个房间都坐了不少挂水的人。赵盼利索地收拾出一个桌子,搬来两把椅子,叫郁春和张暮坐下,自己转身去拿药。
郁春坐下,接过张暮手里的书包,趁扎针前双手方便,将作业抽了出来。翻开试卷,又拉开笔袋,取出一支中性笔,注意到旁边疑惑的目光。
“生病还要写作业么?”
郁春一愣,“生病可以不写作业吗?”
张暮沉默两秒。
“可以。”
“真的吗?我们老师好像没说过。”
“”
郁春想了一会儿。
“我担心明天老师讲作业会听不懂。其实不写好像也可以”她纠结地咬唇,“但是不写的话万一错过今天的知识点”
张暮别开脸,轻笑了声,忍俊不禁似的。
郁春脸颊瞬间烧红。少见他笑,怎么都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她怀疑自己出糗了。低下头盯笔尖。
“郁春小朋友,伸出手,来打针喽。还带着作业来呢,这么勤奋。”
赵盼热情的声音打破沉默。
郁春见了救星似的,连忙脱掉外套,将袖子挽上去,伸出手,赵盼娴熟地绑橡皮带消毒。
“好了。有需要记得叫我。”赵盼拍了拍郁春的手指,起身收拾装棉球的铁盒。
“好,谢谢阿姨。”郁春说。
“真乖。”赵盼听她说话就欢喜得不得了,“张暮,替你小女朋友看好药水,见底记得叫人,随便哪个护士都行,叫她来换药。”
郁春再次窘住,着急地摇头,“不,不是。我们不是”
“啊~”赵盼一副‘我懂得’的表情,点点头。
郁春更尴尬了,看向张暮。
“这是,”张暮看她一眼,“妹妹。”
赵盼以为自己听错,啊了一声,疑惑地将目光从张暮脸上挪到郁春脸上。半晌,恍然大悟,“哦这样。”
气氛一时有些冷,幸好有人来叫赵盼下楼,她明显松了口气,“我还有事,有什么事一定记得叫我哈。”说完就离开了。
郁春将笔拾起来,看向没做完的那道物理选择题。
什么匀速直线行驶的车碰到不远处同偏向匀速直线运动的自行车,于是做匀减速
读了三遍,脑子里只有周围小孩子扎针的哭闹,家长隐忍的哄弄和怒骂,和墙上电视机播放连续剧的声音。
笔尖摩擦纸面发出窸窣响声,郁春注意到自己一直在画圈,黑压压一团毛线球。
然而一边张暮在看书,脱了厚重的外套,蓝白校服衬得人挺拔,靠在椅背上跷二郎腿,眉眼从容,睫毛在灯光下丝丝映在脸颊上,眼睛盯着手里的书,丝毫不受环境影响似的闲适与聊赖。
她低头,有些羞愧。
越想集中精力却越心乱。
郁春想起刚才张暮眉目舒展的笑容,心里仍有悸动。
这是她来到卫城这些天,第一回见他笑,忍不住揣测他的想法,可想着想着,耳边又响起那声妹妹,心里陡然发凉。
如果没有这个身份,他现在甚至不会坐在这里陪她。
郁春捏着笔,啪地将书本阖上。这一下惊动张暮,抬起眼来,她也没想弄这么大动静,咳了几声,手指按在书封处,将书压实了。
“那个。你回去吧。”
“嗯?”
张暮不明所以,也阖上了手里的书。那淡绿色画染色体dna图的封皮,郁春立即反应过来是自己的生物课本。
“我一个人,也没关系。”她咬唇,死死盯住他的手,“昨天就是一个人。我认识路。”
张暮在她的注视下,将书放回桌子,推到她手边。
郁春视线跟着这本书回到桌面上,一手掀起习题册,另一手飞快将课本推到底下,完全遮住,紧接着又拿出英语课本,翻到最后的单词表。
“我知道你今晚不用上晚自习。但是高三了,还是回去复习吧,耽误学习不好”
“张泽光叫我带你回去。”张暮淡声。
这理由无懈可击,再有什么就是她不识抬举了。
郁春低头,好似一只气球被扎了个洞,嗤嗤两声就将气泄光了。
她不再说话。
这几天诊所人多,床和座椅最大化利用,空地只能勉强一人走动。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只有药气越来越浓,凉丝丝往鼻孔里钻,灯光却不够用了。
节能灯泡吊在房顶,匀到郁春头顶,正好将影子投到桌上。她抄了两页单词,第三次用手背揉酸涩的眼睛。
吱啦。木椅子腿划过水泥地面的声音。
郁春心一颤,扭头看过去,只看到张暮抄兜朝外走的背影。
她扭回头,吸了下鼻子,继续抄单词。
“阿春,来,先别写了,往后让一下。”
赵盼手提一盏金属灯罩的台灯走过来,捏着线头弯腰找桌后的插座。
“这里装灯一直都是能看清路不摔跤就行,写作业还是太伤眼睛了。”
“谢谢赵阿姨。”郁春感激,站起身挪到一侧,使头顶的光照到赵盼手下。
“这么吵的环境,还能专心做事的,也只有你跟阿暮两个人了。学吧,我还忙着,先走了,有需要叫我。”
赵盼试了试灯光,笑着离开了。
台灯款式老旧,灯罩上有抹布擦过的斑斑水渍,大概是刚从闲置的角落拿出来的,灯光依旧白亮耀眼,郁春脑海中是另一个能在这里专心做事的人。
她依旧抄着单词,速度慢了许多,时不时看向门口,顺便看一眼药水瓶,仔细不能叫药滴尽。
第一瓶药水就快滴完,郁春目光逡巡着寻找白色身影,正好有护士从隔壁房间出门。
“阿姨”
“这里,拔针。”
“好嘞。”
郁春举起手,可话没来得及说完,那护士就被另一个病人家属唤走了。
她讪讪收回手,紧盯护士的一举一动,生怕错过下一个叫人的时机。
“阿姨,这里换药。”
略低沉的男声。
郁春错愕回头,却见张暮拎着外套走回来,扯开椅子坐回原来的位置。
“好嘞,马上。”护士回头找,发现是郁春的位置,对他点了点头。
郁春抿着唇不说话,心里却长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外套被搭在椅背上,张暮低头划着手机屏幕,不知道在看什么,背光映在脸上,一贯的冷淡平静。
郁春收回视线,唇角偷偷勾起。
她知道,至少未来十年二十年里,如若生病,如若看到医生护士,自己一定会回忆起自己在黯淡忙碌的岁月里,拥有过这样无奈、微小却令人欣喜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