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榆树
那大概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放学后蹬着单车回家,到门口“吱——”一声刹车刚响,门就被人从里面推了开来。
这个时候他只需要推着车进屋,拿出作业伏在桌上写一会儿,就能听到赵女士喊他吃饭。
苏勉扬最喜欢周末的日子,赵女士歇班,待在家里绣十字绣,他背对着客厅的太阳写作业,抬眼的时候恰好是阳光强烈的当口,尽管那时候还没明白怀念是什么意思,苏勉扬已经将那样场景留在了回忆里。
上幼儿园的时候,其他小朋友都要午睡,只有他精神充沛不乐意躺床上,老师怕他耽误其他人睡觉,就让苏勉扬一个人坐在楼梯口等着。
大抵就是这时候养成的习惯,后来他始终不太能真正地融入群体,不喜欢和同一年龄群体的人玩,就算集体活动也一定是坐在旁边看着别人的那一个。
不是没有人愿意跟他玩,而是苏勉扬确实不喜欢闹腾,安静的时间久了,他就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安静地坐着。
从太阳东升到漫天繁星,露水缀在花丛到鸟雀晚来归巢,童年到现在最多的记忆似乎就是这些。
后来的一段时间家里总是充斥着中药的味道,赵女士每次都挑他不在家的时间段熬药,直到某次回家她忘了开窗,中药气味没来得及完全消散,苏勉扬才意识到赵女士瞒着他有多久。
而被发现了秘密后,赵女士不好意思地说了句“挺难闻的吧”,就跑去窗边推开了窗户。
苏勉扬深深嗅闻了一阵,坦白来讲,那味道很特别,再加上赵女士的态度,不用人教他也能自然而然地回答:“挺好闻的,很新奇,一点也不讨厌。”
赵女士倚着窗台笑。
他以为未来也会是这样的,直到赵女士最后一次为他炖了排骨汤,把他抱在怀里塞来一本存折。
苏勉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奇怪,本能让他抗拒接过赵女士的馈赠。
“妈,现在就传给我你家底不太好吧?”苏勉扬开玩笑说,“将来也不迟。”
但赵女士说现在就是最合适的时候,苏勉扬追问原因,她又不肯多说,只是硬把存折塞给了他。
直到12月12日那天,学校抽测考试,原本他准备了很久的科目却莫名其妙卡了壳,不论如何都没办法理清题目的逻辑,苏勉扬急匆匆填满试卷就交了上去。
走到教室外,一层更比一层浓重的悲哀涌上心头,苏勉扬毫无来由地掉了眼泪。
他伸手摸了摸湿润的眼眶,半晌也没想通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会哭,直到被班主任叫进办公室,接过那通来自家里人的电话的前一刻,苏勉扬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哭。
因为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不在了,哪怕他不知道,身体本能也不会忘记。
那天苏勉扬哭了很久,哭到最后他的嗓子哑了,眼也肿得完全睁不开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哭干了眼泪,而事实是当他看见赵女士常用的卡林巴琴时,眼泪再度无声落了下来。
自那天以后,苏勉扬再也没有哭过,他走向了另一种极端。
该吃吃,该喝喝,似乎完全不记得赵女士的事情,甚至旁人说上句赵女士的事,他也要不耐烦地打断。
很多人说这孩子忘性大,才多久连老妈都不让提了,后来说的人多了,连苏勉扬自己也这么认为,他想自己大概真的是个小没良心的才会整天没事人一样。
住校之后更是如此,他从不觉得自己永远失去了赵女士,只觉得她是出门远行了,他们两个人的距离相隔很远很远,但终有一天会再次相见。
可人总是会意识到失去的,先是梦到的次数越来越少,再是生活中原本的痕迹被慢慢抹除。
怀念一个人更多是在不经意间,当听到一首赵女士曾经向他推荐过的曲子时,苏勉扬差点在饭桌上脱口而出“我妈说她特别喜欢这首曲子”。
但理智总能在这个瞬间到来,他把要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害怕会刺激到苏顾,不想让苏顾经受与自己同样的情绪。
更多时候会把怀念说出口的是苏顾,他甚至可以坦然地将赵女士尚在时闹出的笑话讲给苏勉扬听。
在很多个瞬间里,苏勉扬都怀疑苏顾的悲伤到底有多少,是不是只有他自己怀着这样沉痛的心情想念一个人。
从指节相接处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告诉苏勉扬他不是一个人,至少在礼堂的舞台上,肖琅就和他站在一起。
或许他们会这样牵着手,直到永远。
而下一刻手上的力度突然消失把苏勉扬猛然拽回了现实,他还有些懵,下意识回头看肖琅,就见肖琅神色复杂地看着来人。
于是苏勉扬也跟着肖琅的视线朝前看,潘雪迎就站在他们两人的面前。
“我听说你们学校办活动,家长也可以过来看,刚好今天没事就来了,”潘雪迎伸手捏了捏肖琅的肩膀,“又瘦了,之前月假你就没回家,妈担心你,过来看看。”
“阿姨好。”都这时候了,苏勉扬很快地反应了过来,他多少感到了不自在,但还是故作轻松地跟潘雪迎打了招呼。
“我还记得你,绵羊,名字很可爱,”潘雪迎笑着说,“我儿子在学校多亏你照顾了,阿姨特别喜欢你,有空让肖琅带你回家吃饭。”
“那我可不能客气,”苏勉扬跟着笑了笑,他拍了拍肖琅的肩胛,“阿姨好不容易来看你一趟,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等你晚上回寝室。”
“嗯。”肖琅没说其他的什么。
于是苏勉扬逃也似的离开了,他同样害怕潘雪迎的视线,不是因为不敢担负责任,而是因为害怕那双属于母亲的眼睛里充满悲伤和愤怒的色彩。
如果潘女士知道了他和肖琅的事情,如果潘女士厌恶他俩的关系,如果潘女士说要他们分手,肖琅会怎么做?
倘若肖琅握着他的手松开了,他又是否能有勇气重新握紧肖琅?
苏勉扬躺在床上很久也没想通。迷迷糊糊的他就睡着了,睡梦中似乎听见了宿舍门开关的轻微声响,但苏勉扬没有力气动弹,索性翻了个身,坠入了更深的梦境之中。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苏勉扬的眼皮异常沉重,喉咙不舒服鼻子也不太通气,大概是昨晚贪凉踹了被子的后果。他没力气起床,捂着头嘶了一声。
“醒了?”肖琅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着凉了?”
苏勉扬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要不要我跟老师请个假?”肖琅问。
“没事,感冒不严重,你要是亲我一口说不定就好了。”苏勉扬窝在床上说。
“恕我直言,那样只会我们一起感冒。”两个人的上铺挨在一起,床头之间没有任何阻碍,肖琅爬到了床头,伸手摸上了苏勉扬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热后撤回了手。
做完这些后,肖琅仍然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凑得更近了些,低头跟苏勉扬对视。
这个角度很赏心悦目,又或者说是他男朋友不论哪个角度都很好看,因为苏勉扬仰躺着,从自己视角上方突然出现的某人,更像是一只突然入镜的猫咪,狡黠的眼睛里带着光亮。
正当苏勉扬猜测肖琅的意图时,肖琅却突然低头,带着清晨阳光里的皂香味,轻轻吻到了他的唇角上。
“早日康复。”在他的耳旁肖琅这么说。
苏勉扬没反应过来,一时间瞪大了眼睛,等到他回味过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了肖琅匆匆闪过的身影。
苏勉扬摸着自己被吻过的唇角,侧身单手撑着脑袋看着床下的某人叫了一声,“肖医生。”
肖琅故作镇定地抬眼看他。
“这药跟平常的一样都是一天三次吗?”苏勉扬挑着眉问。
“这个剂量足够了,药吃多了对身体有副作用,小心中毒。”肖琅无情地回答。
“啊”苏勉扬躺回了床上,“我这是谈了个朱丽叶当男朋友啊。”
苏勉扬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大约是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直视过,他直愣愣地盯着看居然会有一种刺痛的耀眼。
苏勉扬忍不住偏过了头,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太假了,好像在做梦一样。”
“什么?”正在床下收拾东西的肖琅随口接了一句。
“认识你,喜欢上你,到最后你同意跟我在一起,所有的事情都太假了,好像在做梦一样,梦醒后我还是那个自甘堕落的单身狗。”
说到最后苏勉扬自己也觉得好笑,“你要不一巴掌扇醒我算了,我真不相信自己能这么幸运。”
肖琅手上的动作一顿,还不等他作何反应,就听到苏勉扬又说:“还是别了,如果这是梦的话,我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肖琅低垂眼帘,没有说话。
他们从来没有认真讨论过以后,谈起明天的时候总是带着张狂和戏谑,说得多了好像他们真的天不怕地不怕。
其实肖琅也知道,无论是姜宇带有审视的目光还是潘女士察觉的语气,都让他下意识地松开了苏勉扬的手,一再地否认既定的现实。
这段关系好像被系在一根近乎透明的发丝上,哪怕一阵风吹来都会摇摇欲坠,最后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他们像是被羁押而未经审讯的罪犯,不知道死亡的审判会何时下达,所以两个人又都如此默契地绝口不提,只能更珍重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分钟。
“如果你想结束了,”肖琅顿了顿,“不用顾忌什么,直接走就行了。”
苏勉扬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又笑了出声,“你别做梦了,我好不容易才追到手的男朋友,一辈子都不可能放开的,死了这条心吧。”
肖琅扭过头,只当没听见这句话。
窗外的蝉鸣聒噪,盛夏的光热透过榆树繁茂的枝叶落到了肖琅的桌面上,他顺着那束光看去,又被铁丝网拦住了视线。
他们没有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只是喜欢了一个人又恰好对方也喜欢自己而已。
如果世界上其他人都能这么觉得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