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明月沟渠付东流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邓家便忙碌起来,这日便是邓少爷下葬的日子。
当邓家族人们按照规矩打起灵幡,准备抬起邓少爷的棺木出发时,后面突然传来了邓夫人凄厉的哭嚎。
此时,被弄懵了的众人才发现,原本用来陪着下葬的不祥人沈秋草不见了。
在邓老爷的带领下,众人急忙四处找寻,始终没有发现秋草逃走的迹象。
邓夫人不甘,命所有人再次在邓家寻找,未果。众人只发现牲口棚外渐渐消失的几滴干涸的血渍。
翠萍也随着众人在寻找。突然她发现干枯的树杈上有个金晃晃的东西闪了下她的眼睛,翠萍抬头望去,惊诧地发现,竟然是秋草随身携带的金镶玉观音链子。
翠萍知道那是秋草的心爱之物,却不知它为什么挂到了那么高的树杈上,于是大声喊道:“看!那是少奶奶的金项链!”
一句话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邓夫人立刻尖声反驳道:“什么少奶奶!她是哪门子少奶奶。翠萍你个死丫头,别乱说话!你可睁大眼睛看好了,这肯定就是那个‘扫把星’的项链?”
面对邓夫人的凌厉气焰,翠萍低声答道:“夫、夫人,没错!那就是秋草的项链。”
所有来送葬的人都抬头望向那条高高挂在树上的金链子,镶嵌在玉石上的金观音在初升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仿佛笑看着下面的芸芸众生。
面对这种诡异的事情,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的低声议论着,一个被施了鞭刑的人,还被捆绑着,如何能攀上如此高的大树,把自己心爱之物挂在树杈上。
邓老爷听着人们的议论,老脸红了又红,他实在看不上夫人对秋草这件事的处理方式。
好好的一个儿媳妇,为什么非要让她陪着儿子一块儿下葬?在邓老爷的意识里,这多少有些残忍。
与其这样,不如让秋草给儿子守一辈子的寡。或者,是让秋草领养一个儿子,只要随他姓邓不就行了嘛!这不也是给邓家传宗接代?
可惜,夫人听不进他说的话,一门心思只想让秋草给儿子陪葬。邓老爷私下猜测,一定是平时夫人看不惯儿子对秋草好,心里嫉妒,从而恨极了秋草。
邓老爷无奈,家里的事情一贯是由夫人说了算,他说的话基本上是可有可无。因此,在这件事上,邓老爷选择了无条件服从。
邓老爷正胡思乱想着,族里有位年长的老者,沙哑着声音对邓老爷说:“老三。”
邓老爷在家里排行老三,族里年长的人都这样称呼他。
此人继续说道:“这人无缘无故地丢了,找也找不到,只有这地上的点点血渍。而这条观音链子,又挂到了那么高的大树上,你们说,此事是不是甚是诡异?
“这可是对观音菩萨的大不敬!可不要因为这样的事情牵连到我们族人。我看,咱们附近就有个道观,不如,先请道士来做个法事,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再安葬你家启良。”
年长老者一经提议,邓家族人纷纷点头认可。老族长更是基于对邓夫人的不满,没有出面反驳。邓老爷也只好表示赞同。
很快,族里派出的人便去道观,请来了一位留着三绺长髯,身着蓝衣的老道士。
老道士带着道童,摆下香坛,抓了一只早晨还在打鸣的大公鸡,血洒当场。而后,道士手中的木剑在空中挥舞着,口中念念有词。
一番做法之后,这位道士面色凝重的在众人面前下了结论:“此女,乃是一只狐狸精幻化所生!前世便和邓少爷有一段孽缘,今世前来讨债,吸干了邓少爷的精血便逃之夭夭了。
为此,邓少爷下葬之后,还要请道士在邓家做法七七四十九天,方能让邓少爷安心羽化升仙,才能破解邓家的血光之灾。”
道士的一番话说完之后,邓夫人当场哭晕过去。她就说这沈秋草是个扫把星,果不其然,她就是狐狸精所变,吸干了她良儿的精血呀,害死了她的良儿!
“我的良儿呀!你可被这狐狸精害惨了呀!”邓夫人醒来后,一声凄厉的惨嚎震天动地。
邓夫人哭喊声刚刚落地,人群中就有一个声音响起,声音很低,但是异常坚定:“她不是!她不是狐狸精!”
人们惊诧地顺着声音望去,发现说出此话的人,竟是一直服侍在邓少爷身边的大丫鬟翠萍。
邓夫人怒了!在邓家,竟敢有人当着众人的面儿反驳她,而且还是这样重要的场合。
邓夫人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道长的话你也敢不信!来人,把这丫头拖出去打她二十个板子,然后把她给我发卖了!”
此话一出,立马就有护院上前,拖着翠萍下去,开始打板子。
起先翠萍还大声哭喊着,替秋草鸣不平,几板子下去,她便没了声音。
邓老爷此时也不便再多话,强忍悲伤,开始主持大局。
薛东澜带着吴浪,也参加了邓少爷的葬礼,并向邓家送了一份厚礼,以表自己的悲痛哀悼之情。
看着邓家发生的这一幕幕闹剧,薛东澜面无表情,只是站在人群里冷眼旁观。
而旁边的吴浪,看着道士在众人面前故作姿态,就忍不住想笑。看着翠萍替秋草说话,被拖下去挨板子,又忍不住皱眉。
尤其是当邓夫人说要打翠萍板子并发卖时,吴浪忍不住在薛东澜的耳边说:“少爷,我看,这邓家对这两个女孩子实在是太残忍了!啧、啧,又钱多得没地方花,算是被这老道士讹上了。”
薛东澜回头瞪了吴浪一眼,示意他闭嘴。
吴浪赶忙把手放在自己的嘴巴上轻轻拍着,意思是自己回去以后,一定会赏自己嘴巴子。
接下来,道士们果然都聚集来了邓家,有模有样地为邓少爷连续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这才算是镇住了会妖术的狐狸精。
邓少爷葬礼之后,邓家表面上香火不断。私下里,邓老爷也并不信这个邪,他派出了好几路人马,各处去寻找丢失的沈秋草。
甚至还派人连续监视了好多天“齐济堂”,还有无事人一样的薛东澜。一段时间的监视之后,这件事情仍然是没有任何结果。
邓老爷本就是个闲散惯了的人,懒得搭理这等闲事。加之丧子之痛,家中事情糟乱,此事就此作罢。
只是沈秋草是狐狸精,与邓少爷前世结下孽缘,吸干了邓少爷精血一案,在当地流传甚广。而且,越传越烈,越传越邪乎,越传越惊悚,甚至连一些细节都被人们杜撰了出来。
后来,此事更是翻出了很多版本。有爱情版,有报恩版,有复仇版等等,在当地一直流传了很多年。
邓夫人现下是一病不起。丧子之痛,对她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起初,二房的齐氏小心地侍候在邓夫人的病榻前,为邓夫人端水端药,照料饮食起居。
邓夫人心绪不宁,瞧着齐氏小心谨慎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药碗扔出去砸破了齐氏的头,鲜血和着黑色的药汁淌了齐氏一脸。
齐氏尖叫着躲闪不及,委屈巴巴地坐在地上抽泣。
齐氏原名齐蕴,本就是南方女子温婉如水,没有邓夫人北方女子的那种直爽彪悍。此事又恰好被刚刚走进门的邓老爷撞见,气得邓老爷拉起齐氏,头也不回地出了邓夫人的房间。
自此,齐氏再也没有侍候过邓夫人,而邓夫人亦是心如死灰。
邓夫人不再打理家务,也不再管理家中的田产和买卖,每天缠绵病榻,蓬头垢面,病情是越来越沉重,只有大丫鬟红绣侍候在她的身侧。
这一日,邓夫人拉着红绣的手说:“红绣,你虽是我的丫鬟,照顾我却比我的丈夫和儿子还要多。”
邓夫人虽然平时待人严苛,红绣也受过不少责罚。但此时,红绣还是觉得邓夫人非常可怜。
自打少爷死后,邓老爷并未来看过邓夫人几次,只留邓夫人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榻上,每天喝着苦涩的药汁,对着房门呆呆地望着。
红绣说:“夫人别这样说,照顾夫人本就是红绣的责任。”
哪知此话一出,邓夫人的眼泪便流了下来,说道:“红绣呀,我给你讲个故事。
“许多年前,有一个清秀的小姑娘,她知道自己长得并不漂亮,但她仍然暗暗喜欢那个经常来她家玩耍的小表哥。
“小表哥长得实在太好看了!在小姑娘的眼里,她的小表哥就是这世上最标致、最有学问的人。
“当同龄的孩子还在背百家姓、千字文的时候,小表哥已经会画画儿,会写诗,还会给小姑娘讲三国里的故事。
“然后,时间就这样在小姑娘的相思中流逝。小姑娘和小表哥都长大了,小姑娘变成了大姑娘,她向她的父母提出要嫁给自己的表哥。
“父母起先是都不同意的,因为他们知道姑娘的表哥有些浮夸,这些年整日游手好闲,虽有些小聪明,但并不思进取。
“可是姑娘那时心地还很纯真善良,她哪里能听得进父母的话,执意要嫁给她暗恋多年的表哥。
“父母拗不过自家女儿,也心疼女儿,被迫点头答应了下来,并给姑娘带去婆家许多嫁妆。
“姑娘心满意足地嫁给了自己的表哥。为了让表哥专心画画、写诗、四处游玩,她拼尽全力为婆家撑起一片天。
“不久,她和表哥的儿子出生了,却是个先天聋哑。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太大了!公婆怪罪于她,经常不给她好脸色看,可是她却安心地把公婆侍奉走了。
“然后,她开始为儿子的后半生疯狂地积攒家财。为此,她一点点地把自己的嫁妆全部变卖了,买了许多田地租出去。
“她带人收租子。为了收上租子,甚至不惜逼死朱瘸子那样的人。她开铺子放高利贷,利滚利,每天斤斤计较地算计,成了远近闻名的‘邓一斗’。
“此时,她却没感觉到她自己已经变了,她成了别人眼中名副其实的恶人。
“可是,家里却没有一个人看到她的好。她的表哥嫌弃她刻薄吝啬,趁去南方游玩时,娶回了二房。
“她的儿子也渐渐长大了,甚至开始懂得偏袒一个童养媳,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都与她离心离德。
“最后,在她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嫉妒和痛恨!”
讲到这里,邓夫人深深喘了一口气,看向红绣的眼里满是不甘的泪水。
邓夫人继续说道:“红绣呀,你家夫人要走了!唉,我这一生,我将真心照明月,耐何明月照沟渠……”
“夫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呀?”红绣哭着问道。
邓夫人没有回答红绣,眼睛直直地盯着房门,似在祈盼着什么人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