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纠葛
她不是凯瑟琳的转世,斯特凡想。
他开着车一路向寄宿公寓驶去。黎明还未到来,四周静谧无声,车内弥漫着薰衣草淡淡的香味。
他对她说的话,都是真的。但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为了得出那个结论,自己努力了多久。几个星期以来,他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听到她每一次轻浅的呼吸。如此一来,他便发现了她们的不同。
她的发色比凯瑟琳的浅上一两分,睫毛和眉毛要黑一些——凯瑟琳的总是泛着些微银色的光芒;她比凯瑟琳高,所以腿也更长;她的举止是那么潇洒自如,比凯瑟琳自在多了。这个年纪的女孩们,是那么青春活力,举手投足之间无一不散发着勃勃生机。
还有她的眼睛。第一次看到那双眼时,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可事实上,她的双眼与凯瑟琳并不相像。凯瑟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孩童般的天真与无辜,总是习惯性地垂下眼眸,带着十五世纪晚期的姑娘们特有的忧伤。而埃琳娜,她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你,毫不畏惧、毫不退缩,充满了决心与斗志。凯瑟琳从不曾如此。
就美丽、优雅、魅力十足而言,她俩自然是相似的。只是,凯瑟琳像只温柔的小白猫,埃琳娜则仿佛斗志昂扬的森林之王。
车子驶进枫树淡淡的剪影中,斯特凡才猛然从思绪里回过神来。他不该想起那些事的,更不该任由自己……但那画面却不断浮现在眼前,就像日记已经打开,他只能无助地盯着那一页,任往事固执地在脑海里重演。
白色。那天,凯瑟琳穿的是白色。一件威尼斯丝绸做的新式长袍,袖摆很宽,露出内里质地精良的亚麻衬衣。脖子上戴着金项链,上面镶了珍珠,耳朵上挂着小小的珍珠耳坠。那耳坠就在他眼前晃啊,晃啊……
穿上男爵特意请人为她定做的新衣,凯瑟琳很欢喜。
她在斯特凡面前开心地转着圈,一只小手拎着长及地板的裙摆,鹅黄的织锦衬裙若隐若现。
“你看,上面还绣着我名字的首字母呢!是爸爸设计的,我最爱的爸爸……”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她停下脚步,一只手慢慢捶了下去。“斯特凡,怎么了?你都没有笑。”
他笑不出来。她凝视着他,双眸灿若星辰,他脑中忽然闪过一道道白金相间的光影,胸腔里传来阵阵抽痛。若是失去了她,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他握紧手中雕刻精美却冷冰冰的戒指。“凯瑟琳,我怎么笑得出来呢?我怎么可能高兴呢?当……”
“当什么?”
“当我看到你看达蒙的眼神,”终于说出口了。他痛苦地接着道,“他回家前,你和我每天都在一起,我父亲和你父亲都乐见其成,甚至已经谈起了婚礼的安排。可现在,白天越来越短,夏天也快要过去,你却把更多时间分给了达蒙。而且,父亲允许他留在家里,只可能有一个原因——是你要求的。可是凯瑟琳,为什么?我以为你是在乎我的!”
她湛蓝的双眼里满是惊讶。“我当然在乎你了,斯特凡。哦!你应该很清楚的呀!”
“那么,为什么要在我父亲面前替达蒙求情?要不是为了你,父亲早就把达蒙赶出家门了!”
“如果我真的被赶出去,你就要开心坏了吧,亲爱的弟弟?”门后传来的声音傲慢而平静,但斯特凡转身的瞬间,却看清了达蒙眼底的愠怒。
“哦不,怎么会呢?”凯瑟琳说,“斯特凡不会乐意看你受伤的。”
达蒙勾了勾唇角。他嘲弄地瞥了斯特凡一眼,向凯瑟琳走去。“那可不一定,”他放缓声音,温柔地对她说,“但有件事,我亲爱的弟弟说得很对——白天越来越短,再过不久,你父亲就要离开弗罗伦萨,你也会跟着离开,除非你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
除非你结婚了,要和丈夫在一起。这话他没说出口,但在场的三人心里都明白。男爵如此宠爱女儿,又怎么会强迫她嫁给一个不爱的人?所以最终,一切都要看凯瑟琳的决定,凯瑟琳的选择。
话说到这个地步,斯特凡自然无法再保持沉默。“凯瑟琳知道,过不了多久,她也要和男爵大人分开了。”他开口道——他知道她的秘密。但话还没说完,就被兄长打断了。
“啊,没错。在他起疑之前,”达蒙漫不经心地说,“再宠孩子的父亲,也总有一天会怀疑,为什么自己的女儿只能在夜间出没。”
愤怒与伤心将斯特凡吞没。他说的没错,这么说,达蒙也知道了,凯瑟琳把秘密告诉了他。
“为什么要告诉他?凯瑟琳,为什么?他有什么好的?一个自私自利、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男人,怎么可能给你幸福?”
“一个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的小男孩,又怎么可能给你幸福?”达蒙插话道,尖锐的声音饱含轻蔑,“他从未接触过现实,在遇到危险时,如何能保护你?既然爱整日与书画为伍,干嘛不好好待在家里呢?”
凯瑟琳拼命摇头,宝石般的蓝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你们都不明白!”她说,“你们以为,我能像弗罗伦萨的其他女士一样,正常地结婚生子、安居乐业吗?但是我,怎么可能像别的女人一样呢?怎么可能在成群仆役的眼皮子底下处理家事?怎么可能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让别人发现我永不会变老?我永远,也无法过上正常的生活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看向兄弟俩。“选择做我的丈夫,就意味着必须放弃阳光、放弃阳光下的生活,”她低声道,“然后生活在月光下,生活在无休无止的黑暗里。”
“那你就更该选择一个不怕黑的人啦!”达蒙说。斯特凡对兄长强烈的语气大感惊讶,他从未见过达蒙说话如此真诚热切、毫不敷衍。“看看我亲爱的弟弟,凯瑟琳,他离得开阳光吗?他太依赖平凡的事物了:他的朋友、家人、还有他对弗罗伦萨的责任。黑暗会毁了他的!”
“你胡说!”斯特凡大吼。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哥哥,我和你一样强大,我不怕黑暗,也不怕失去阳光。比起朋友和家人,我当然更爱凯瑟琳了!”
“包括你的责任吗?对她的爱,也足以让你放弃自己应有的责任吗?”
“当然!”斯特凡不服气地说,“足以让我心甘情愿放弃所有!”
达蒙突然露出一抹令人不安的笑容。他看向凯瑟琳,“那就等着瞧吧!”他说,“凯瑟琳,现在选择权在你手上。两个追求者,你是选择其中之一、还是都不选呢?”
凯瑟琳慢慢垂下头,金发垂在她的耳际。过了一会儿,她抬起湿漉漉的蓝眼睛望着两人。
“让我考虑考虑,星期天给你们答案。在这期间,谁也不能再逼问我。”
斯特凡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达蒙说,“星期天?”
“星期天傍晚,我会做出决定。”
傍晚……傍晚来临,暮色渐渐转浓。
周围的夜色渐渐褪去,斯特凡终于回过神来,原来不是傍晚,而是黎明,天色已慢慢亮了。由于陷入沉思,不知不觉间,他竟把车开到了树林边。
向东北方望去,维克里大桥和墓地依稀可见。另一段记忆又挑动了他的心弦。
他告诉达蒙,愿意为凯瑟琳放弃一切。事实上,他也真的做到了。为了她,他放弃对阳光的渴望与依赖,变成了一个永投黑暗的物种,一个只能形单影只狩猎的猎人,一个靠窃取别人生命而生存的小偷。
或者说,一个杀人犯!哦,不是,他们说薇姬不会死。但下一个受害者就不一定了。这次袭击最糟糕的地方在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当埃琳娜的尖叫在他的耳边响起时,他才恢复神智。那时,他第一时间就向她冲去了,根本来不及细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埃琳娜……想到她,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了纯粹的惊喜和愉悦,忘记了所有烦心事。埃琳娜,她温暖如阳光,柔和如晨曦,心性却如钢铁般坚韧,恍若燃烧在冰上的火焰、恍若银质匕首锐利的刀锋。
但是,他有什么权利爱她呢?他的爱只会将她置于险境。倘若下一次,嗜血的渴望来临之时,她是离他最近的活人,那该怎么办?倘若她温热的、流淌着鲜血的动脉成了他唯一触手可及的温暖,那又该怎么办?
不。在碰她之前,我会先让自己消失的,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在咬破她的血管之前,我会先自绝于世间。我发誓,永远不会让她知道这些秘密,她永远不必在我和阳光之间做二择一的选择。
身后的天空越来越亮。离开前,他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忍住心中的痛苦,运气放出一股意念,试图在周围找找别的力量,试图为教堂发生的事找找别的解释。
但一切都是徒劳的,他失望了,他没有得到一丝回应。安静的墓地无声地嘲讽着他。
阳光洒进窗户,埃琳娜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感觉自己仿佛刚从严重的流感中复原,而今更仿佛身在圣诞的清晨。坐起来那瞬间,她的思维有些混乱。
哦!她浑身上下都是伤,但她和斯特凡,终于走上了正轨。至于泰勒那个混蛋……泰勒已经不重要了,除了斯特凡也爱着她这件事,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她穿着睡衣下了楼。看见从窗户斜照进来的光线,埃琳娜才意识到自己起得有多晚。朱迪斯姨妈和玛格丽特在起居室。
“早安,朱迪斯姨妈!”埃琳娜走上前,给了惊讶的姨妈一个大大的拥抱,“还有你,小家伙,早安!”她抱起玛格丽特转了个圈,在房间里跳起了华尔兹。“还有——哦!早安,罗伯特!”她有点尴尬,既为自己的得意忘形,又为自己的衣衫不整。她急忙放开玛格丽特,匆匆躲进了厨房。
朱迪斯姨妈跟了进来,眼下是深深的黑眼圈。“你今天精神不错!”
“哦,的确如此!”埃琳娜又抱了抱她,对她的黑眼圈表示歉意。
“今天要去一趟警察局,跟警长说泰勒的事。”
“我知道,”埃琳娜从冰箱拿出橙汁,给自己倒了一杯。“但在那之前,我能先去一下薇姬贝内特家吗?我想,她现在一定无助极了,尤其是,每个人都不相信她的话。”
“你相信吗,埃琳娜?”
“相信,”她缓缓道,“我相信她,朱迪斯姨妈。”她仿佛下定了决心,又补充道,“我在教堂也发生了一些事,所以我觉得——”
“埃琳娜!邦妮和梅瑞狄斯来看你了!”罗伯特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
好不容易积累的信心被打破了,“好!让她们进来吧!”埃琳娜抿了一口橙汁,大声回答。“我回头再跟你细说,”走出厨房时,她对朱迪斯姨妈承诺道。
邦妮和梅瑞狄斯拘谨地站在门口,不像往常那样自在。
埃琳娜沉默了一瞬间,直到朱迪斯姨妈走出房间,她才准备开口。
她清了清喉咙,目光落在油毡后一块破旧的瓷砖上。她偷偷瞥了一眼邦妮和梅瑞狄斯,发现她俩也盯着同一块瓷砖。
埃琳娜突然大笑起来,两人闻声错愕地抬起头。
“我太开心了,所以没忍住。”埃琳娜说着,向两个女孩张开双臂,“我知道,这么说实在太不对了,抱歉抱歉,但我真的伤心不起来!好吧,是我没良心,罪大恶极,理应接受惩罚。不过现在,咱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你确实该感到抱歉,居然就那么扔下我们跑掉了!”三人紧紧抱在一起时,邦妮轻斥道。
“还有,舞会上那么多人,你竟然跟泰勒斯莫伍德走了!”梅瑞狄斯也说。
“好吧,在这件事上,我已经得到教训了,”说到这里,埃琳娜心情暗淡起来。邦妮却笑得全身发抖。
“拜托!你可为自己赢得了最大的礼物——斯特凡塞尔瓦托!快讲讲你们戏剧性的故事吧,要知道,当你和他一起亮相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呢。怎么做到的?”
“什么也没做。总之,他就那么从天而降,就像老电影里英勇的骑士一样!”
“然后捍卫你的清白,救你于险境!”邦妮惊叹道,“还有比这更让人兴奋的事儿吗?”
“我倒能想到一两件,”梅瑞狄斯道,“不过我想,埃琳娜可能也一一经历过了。”
“我会全告诉你们的,”埃琳娜说完放开她们,向后退了一步。“但首先,你们能陪我去趟薇姬家吗?我想和她谈谈。”
“你现在就可以讲啊!刷牙洗脸的时候,换衣服的时候,走路的时候,走路的时候,都能说嘛,”邦妮一本正经地道,“还有,只要漏掉一点点细节,你就得面对比‘西班牙异端裁判所’更严酷的处罚!”
“你瞧!”梅瑞狄斯坏笑道,“唐纳老师的教导还是没有白费嘛。至少现在邦妮知道,‘西班牙异端裁判所’不是个摇滚乐队了!”
直到三人上了楼,埃琳娜的笑声都没有停下来。
贝内特夫人脸色苍白,透着淡淡的疲惫,却还是让她们进去了。
“薇姬在休息,医生说最好卧床静养,”她笑着解释道,身子微微发抖。埃琳娜、邦妮和梅瑞狄斯挤进了狭窄的门廊。
贝内特夫人轻轻敲了敲薇姬的房门。“亲爱的薇姬,学校有几个姑娘来看你了!别说太久。”打开门时,她对埃琳娜说。
“好的,”埃琳娜答应了。她走进以蓝白为主色调的卧室,邦妮和梅瑞狄斯跟在她身后。薇姬倚着枕头靠在床上,粉蓝色的被子遮住了她的下巴,脸色惨白如纸,沉重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
“她昨晚就是这个样子,”邦妮悄声道。
埃琳娜走到床边。“薇姬,”她轻声喊道。薇姬依然一动不动,但埃琳娜感到她的呼吸声变重了。“薇姬,能听到我的话吗?我说埃琳娜吉尔伯特,”她犹豫着看了看邦妮和梅瑞狄斯。
“他们好像给她注射了镇定剂,”梅瑞狄斯说。
但贝内特夫人明明说过,他们并没有给她打针吃药。埃琳娜皱了皱眉,又转头看向眼前呆滞的女孩。
“薇姬,是我,埃琳娜。我只是想问问昨晚的事。我想告诉你,我相信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埃琳娜没有理会梅瑞狄斯警告的眼神,接着道,“我还想问问你——”
“不!”薇姬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那声音仿佛要将平静的空气撕裂。原本僵如雕塑的身体剧烈地动起来。薇姬拼命摇着头,双手在空中一阵乱舞,浅棕色的头发凌乱地掠过脸颊。“不!不!”她尖叫个不停。
“快按住她!”邦妮急忙喊道,“贝内特夫人!贝内特夫人!”
埃琳娜和梅瑞狄斯使尽全力,想把薇姬按回床上,但她拼命挣扎,一声接一声地尖叫着,两人一时无计可施。就在这时,贝内特夫人出现了,她帮忙将薇姬固定在床上,把其他人推得远远的。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她吼道。
薇姬惊恐地抓住贝内特夫人,终于平静了下来。但紧接着,她沉重的视线越过贝内特夫人的肩膀,落在了埃琳娜身上。
“你和它是一伙的!你这个魔鬼!”她歇斯底里地叫道,“走开!快走开!”
埃琳娜惊呆了。“薇姬,我只是想问问——”
“我想你们该走了,让我们静静吧!”贝内特夫人紧紧抱住女儿,“没看见你们把她弄成什么样了吗?”
埃琳娜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邦妮和梅瑞狄斯紧随其后。
“应该是药物作用,”一走出屋子,邦妮便道,“她看上去太不正常了!”
“你注意到她的手了吗?”梅瑞狄斯对埃琳娜说,“按住她的时候,我碰到了她的手,冷得像冰块似的。”
埃琳娜为难地摇了摇头,那又能说明什么呢?她不会让这件事毁了一整天的,绝对不会。她在脑子里搜索了一番,想找点事情让幸福感持续下去。
“我知道了,”她忽然道,“寄宿公寓!”
“什么?”
“我叫斯特凡今天给我打电话,但咱们为什么不直接去寄宿公寓呢?反正也不远。”
“走路只要二十分钟,”邦妮兴奋地说,“顺便还可以看看他的房间呢!”
“事实上,”埃琳娜说,“我更希望你们两个在楼下等我。”见两人诧异地瞪着自己,她只好又补充道,“好吧,我只上去待几分钟,看看他。”也许是有点奇怪,但眼下,她还不想和朋友们分享斯特凡的所有事。对她来说,他太神秘了,就像一个谜。
三人敲响了华丽的橡木门,开门的是弗劳尔斯夫人。她个子矮矮的,满脸皱纹,那双黑眼睛却亮得惊人。
“你一定是埃琳娜吧?”她说,“昨晚,我看见你和斯特凡一起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他告诉了我你的名字。”
“你看见我们了?”埃琳娜惊讶地道,“可我没看到你呀。”
“嗯,对,你没看见我,”弗劳尔斯夫人呵呵笑道,“亲爱的,你真是个美丽的姑娘,”她又道,“非常非常美丽的姑娘!”说完,她拍了拍埃琳娜的脸。
“啊——谢谢。”埃琳娜紧张地说。对方明亮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她,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越过弗劳尔斯夫人看向楼梯,“斯特凡在家吗?”
“肯定在呀,除非他从屋顶跑出去了!”弗劳尔斯夫人说着,又吃吃笑了起来。埃琳娜回以礼貌的一笑。
“我们就在楼下陪弗劳尔斯夫人聊天吧,”梅瑞狄斯无视邦妮殉道者般的目光,对埃琳娜说。埃琳娜笑了笑,朝她们点了点头,向楼梯走去。
真是所奇怪的老房子啊!走进位于卧室的第二层楼梯,她又想到。踏上褪色的旧楼梯时,楼下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埃琳娜无声地来到灯光昏暗的门前,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屋内没有一丝声响,门却突然打开了。
今天,想必每个人都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吧,她想。然后,她便落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双臂紧紧箍着她。“埃琳娜!哦,埃琳娜……”
下一秒他又立即退后,像昨晚一样。埃琳娜依然能感到两人之间巨大的鸿沟,也看清了他眼里的冰冷和决绝。
“不要!”她下意识地抬高了嗓门,“我不会让你离开的!”她拉低他的脑袋,吻了上去。
一开始他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他颤抖起来,吻变得火热。她的发丝在他的指间缠绕。埃琳娜觉得,整个宇宙都变得虚无起来,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斯特凡,只剩下他抱着她的感觉,只剩下他在她唇间点燃的火焰。
几分钟后,仿佛过了漫长的几个世纪,他们才分开,急促地喘息着,视线却仍然紧紧纠缠在一起。即使在幽暗的灯光下,埃琳娜也清楚地看见,斯特凡的眼底燃烧着一簇火光。黑幽幽的瞳孔周围泛着丝丝浅碧。他看上去有点恍惚,还有他的唇——他的嘴唇——竟然肿了!
“我觉得,”他开口道,她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克制,“下次做这事儿的时候,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埃琳娜也恍惚地点了点头。不能在公共场合,她想,邦妮和梅瑞狄斯在楼下等她的时候也不行,两人独处的时候更不行,除非……
“你可以只抱着我呀!”她喃喃道。
真是不可思议!这般激情的热吻之后,伏在他的臂弯,她竟然感到如此平和,如此安心。“我爱你!”她闻着他毛衣上淡淡的香味,轻声说。
她感到他的身体一阵颤栗。“埃琳娜,”他又开口了,那是种近乎绝望的声音。
她猛地抬起头。“怎么了?斯特凡,我们相爱又有什么错?难道你不爱我吗?”
“我——”他无助地看着她。这时,弗劳尔斯夫人的喊声从楼下传来。
“小伙子!小伙子!斯特凡!”听上去,她似乎在用脚踢栏杆。
斯特凡叹了口气,“我去看看她有什么事。”他从她身边走开,面上是莫测的表情。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埃琳娜将双手交叠在胸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里好冷啊!斯特凡真该生个火,她想。她懒洋洋地扫视了一圈室内,最后,目光落在昨晚见过的那个红褐色梳妆台上。
他的秘密宝盒!
她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要是他突然进来抓个现行……她实在不该——但她已经向梳妆台走过去了。
想想青须公的妻子吧,她对自己说,好奇心会杀死猫。但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铁盖子上。她的心剧烈地跳起来,然后,她打开了盖子。
灯光太暗,一开始她什么也没看到。埃琳娜忍不住紧张地笑了一声,她以为会看见什么呢?卡洛琳写的情书?还是一把血淋淋的匕首?
接着,一条薄薄的丝巾映入她的眼帘。丝巾被叠得整整齐齐,安静地躺在角落里。她拿出丝巾,缓缓摩挲着。这是开学第二天她丢失的那条杏色丝巾。
哦,斯特凡!泪水刺痛了她的眼睛,爱意澎湃着涌上心头,叫她一时难以自制。
那么久以前吗?原来,在那么久以前,你就开始关注我了吗?哦,斯特凡,我爱你!
就算不告诉我,也没关系,她想。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响动,她飞快叠好丝巾放回原位,盖上盒子,然后转身走到门口,眼中泪意莹然。
就算现在你无法说出口,也没关系,就让我来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自己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