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见
景盛二年秋
秦渺醒的时候天还未亮。
只能凭着一点点夜色,缓慢地摸爬到床边。
身旁的被子里还残留有齐沈延身体的余温…
帷幔被拉来,秦渺拿了火折子点燃了床前的宫灯。
门外的良欢听到了她的动静,询问的声音隔着房门传进来“娘娘?”
“无事。”
良欢不再问话,侧身站在廊道口的柱子旁。
青石台阶下,一个侍卫模样的人正跪在庭院里,他身形较状,因为入宫的原因,没有穿铠甲也没有佩剑,穿着黑色的布衣,皮肤黝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的平视前方。
虽是跪着,也不曾有半分卑躬屈膝的模样。
今早齐沈延走后没多久他便来了,一直跪在那里一声不吭。
良欢猜不透他的意图,也不问,任由他跪着。
秦渺此刻对门外的景象浑然不知,手中正拿着一串手链对着窗外将亮的天光。
玉珠在黑暗里发着幽幽的微光…
她靠在床头上,柔软的发丝搭在身前,手链随着她的收手被抓在手心里,随着她的收紧玉珠上复杂的花纹逐渐嵌进肉里。
她有多久没有梦到以前的事了…
缓缓的,有冰凉从脸颊滑下。
良欢进来的时候,秦渺已经穿好衣服坐在妆台前,今天她穿了一袭艳丽的红裙,袖子和裙尾处绣着金色的花纹。
原本白皙的皮肤被衬得愈发的光洁。
良欢努力敛下眼中的动容,再抬眼时已带着几分笑意。
抬步走到妆台后,又拿了梳子开始替她梳妆。
秦渺方才注意到良欢。
良久
看着镜中的自己,乌黑光亮的发丝被盘成了发髻,上面簪着金钗玉步摇,额上的红色花钿与唇上的朱红,每一处都尽显糜艳张扬。
“阿欢,我好看吗?”
良欢一抬眼便对上了秦渺透过镜子看向她的目光。
“娘娘自然是好看的。”
她知道自家娘娘又想到从前了。
良欢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努力让自己吐出来的话听起来稀松平常,不让她看到半分差池。
秦渺的眸色顿了顿,似是满意的收回目光,又重新审视自己,镜中的女人勾唇浅笑,眼角微向上抬起。
“安家什么情况了?”
“………”
“阿欢?”
见没有回应,秦渺侧头过去看她。
良欢正望着一处发呆,方才反应过来。
“安家……安家昨夜凌晨被人搜了府,安侯和夫人还有几位能管事的公子全部命丧当场,其余人已经押进大理寺狱了。现在议罪的折子估计已经递到王上的桌案上了。”
秦渺并不意外,拿起桌案上的石黛开始描眉。
“安得什么罪名?”
“勾结外敌祸乱朝廷,负隅顽抗。”
“安嫔呢?”
“知罪自戕…”
秦渺画眉的手顿了顿,石黛的尖头碾在她的眉尾,留下黑点。
良欢急忙拿了棉布蘸了水替她擦拭,又拿了块新的石黛重新给她画眉,一边画一边又道
“平日里与安府走得近的那几位也被降了官职。”
秦渺的眉毛本就生的浓密,只需几笔便画好了。
良欢又重新站到她身侧,留了镜子给她看新画的眉。
她却没有心思再看,又问道“金都东城的守备军落在何人的手里?是林降?”
林绛金都西城守备官又是金都守备之首,安得怀死了,在没有合适的人之前,金都城内的半边军权理应暂时落在他手中。
“是影三,昨夜里是他带人搜的候府…”
秦渺手中的石黛蓦然间被压得粉碎“他人呢?叫他来见我。”
“已经在门外了。”
…
房门的吱呀声在空旷的院子里被拉得凄厉又绵长。
视线还未上移,一片红色就落入了影三的视野。
他正了正身子,复又将视线压低,俯身行礼“下官拜见娘娘。”
“还未祝贺将军高升,一大清早便来跪本宫是何意啊?”
秦渺只瞥了他一眼,转眼便看上了宫墙上的蓝天。
影三的头又低了三分。
秦渺见没有回音,面上染上笑意,语气却冷了三分“从前跟本宫说喜欢光明正大杀人的人,如今却在做这种勾当,时间还真是个好东西啊。”
影三知她是在讽刺。
“娘娘怎样说都好,一切都是下官所为,还请娘娘不要牵连十七。”
他说得极为诚恳,秦渺却觉得可笑。
“牵连十七?你有什么资格牵连她!”
“王上已经答应下官,不日将会为下官和十七赐婚。”
这也是他唯一向齐沈延要的恩赏。
“赐给你?齐沈延么,还真是笑话!”
“他凭什么做我的主。”
秦渺猛然盯着他,刚好对上他抬起的双眸。
“娘娘,请注意言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影三丝毫没有畏惧秦渺似要剜人的眼神,语气里还带着警告。
那感觉还真是像极了那些言官骂她的嘴脸。
秦渺感觉自己全身的血脉都在舒张,一时间气血上涌。
头上的步摇也随之乱晃。
良欢意识到她不对劲,立刻扶住她的手,稳住她的身子。
秦渺闭了眼调整呼吸,再抬眸时,眼神又恢复了盛气凌人的模样。
“我只说一次,十七,你想都不要想,你给我记住了,回去也告诉你的主子,想动我的人,除非我死!”
“我不想看到你,给我滚。”
影三还想去她争辩,良欢却不给他机会,将秦渺扶进屋后,转身挡在他面前,逐客意味明显。
他跪了太久,下肢早已僵硬,起来的时候却仍要摆出一副挥刀砍敌的气势。
良欢吩咐丫头来扶他,他也不接,昂着头,发抖的双腿硬是自己也不曾扶一下,直着手走出去。
身后的屋子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那株玉堂春正躺在地上,旁边是一地的碎土和碎瓷片。良欢见秦渺没事,又吩咐下人将地上的残局收拾了。
倒了杯水递到她面前。
秦渺没喝,抬眼看她的时候眼睛里还有未干的水汽。
“阿欢,我好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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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三年冬
秦渺躺在床上,剧烈的疼痛开始向她袭来,她感觉自己浑身像被人掰断似的。
迷糊中感觉到有人在碰自己的手腕,又急忙将手缩进被子里。
“这丫头有点儿意思,都这样了还这么警惕。”
略带嘲弄的声音混着疼痛传来,小小的脸上顿时眉头紧皱。
眼睛微张,突然的光亮让她有些不适,眼睫连颤几下,方才适应了亮光。
她还活着吗?
还是已经到了阴曹地府。
“哟,原来是醒了啊。”
一男子正坐在窗案边,黑玉冠,玄色的裘袍。
隐约中似乎在梦中见过一个人,同样一身黑袍,在树林里逆着火光,向她走过来。
一股刺鼻的气味猛然入鼻,她被呛得连咳了好几声,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像是撕裂般。
眼神又恍惚了几下。
“还是个矜贵的小丫头。”
她旁边还坐了一个人,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说话。
他边说边伸腿将炉子往远处推了推,一边推一边还抱怨“你这儿就没有好些的炭火吗,怪熏人的。”
看她脸色不好,又向她补充
“丫头,你受了伤,还被人灌了大量的药,但是好在都没有伤到要害,好好修养一下就没事了。”
所以,那不是梦。
真的有人救了她…
秦渺默默的点头,目光又落在窗外那人的身上,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那人转过头来,眼神却看得她发怵,嘴里依旧不忘说“谢…谢谢。”
“你这小丫头,明明是我救了你,道谢干嘛对着他啊。”
颇有些抱怨的语气。
秦渺立即又道了一遍谢。
余光却还是不断的瞟向窗边的位置。
眼中的身影不断的与她梦中的身影重合,一些零碎的画面渐渐拼凑起来。
“唉,算了,不逗你了。”
那么小的孩子,刚经历了一场血腥,叶取和本想逗逗她,不料秦渺的面色却愈来愈沉,便起身走开。
秦渺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想去寻他的位置。
不料身上的伤口又被扯开,痛得她一下叫出了声。
“别乱动。”
窗口那人走了过来,把因为她动掉开的被子重新盖好,转身又坐在她身边,见她一直打量着自己,眼神中还闪着疑惑。
“他去给你拿药了,一会儿就回来。”
闻言,秦渺点点头,复又摇摇头。
身上的伤口处又传来了疼痛,不过这次她没叫出声,紧闭着牙关,却还是忍不住吸气,发出“嘶”的一声。
“不能动就说话。”
依旧是冰凉的声音,听起来像极了斥责。秦渺以为是在凶她,霎时间红了眼眶。
声音也带着颤音“我是不是见过你啊。”
“是你救了我吗?”
语气里带着小心的试探和讨好。
“嗯。”
“谢…谢谢你。”
“你刚刚已经说过了。”
“哦。”一个重音,小女孩似是受了委屈般垂下眼,开始不顾疼得往被子里缩,将一半的脸埋在被子里,只留两个眼睛在外面不停地转,却是一眼也不曾看过他。
沈行衍并未觉察到小姑娘的委屈,伸了手过来,把她的被子往下理了理,重新露出圆润的下巴。“别闷着,对身体不好。”
“熏。”秦渺小声的抱怨,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嘴巴微微向上努起。
齐沈延着实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
笑了笑,连带着语气也温和了几分。
“叶取和说得还真没有错,果然是个矜贵的丫头,叫什么名字?”
床上的女孩却偏过头,刻意躲开他的目光,好不容易红润起来得唇又失了血色。
沈行衍微抬了下眉,有些打趣道“没有名字?”
没想到方才还有些别扭的人儿瞬间似是惊喜一般点头。
沈行衍的眼角向上扬起,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沉了下去。
人蓦然走了出去。
秦渺抿紧唇,指甲嵌进手心里,眼里不再复刚才的神色,细细的思索起来。
房间里又想起了房门打开的吱呀声,秦渺错愕的偏头看过去。
是沈行衍。
手里还捧着碗药。
秦渺立刻便想要直起身,却又被伤口砸回在床板上。
看向沈行衍的时候满是无助。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秦渺摇摇头。
沈行衍将药放在床边的桌案上,避开她的伤口和着被子将她抱起来靠在自己的身上,又拿了药喂她。
药苦得发涩。
秦渺一口又一口的乖乖喝着,眉头却皱得愈发的紧。
耳边又传来沈行衍的声音。
“你这个样子,是想在这里活几日。”
秦渺被他冷不丁的一句话呛到,药水涌上气管,惹得她止不住的干咳。
连带着眼眶也湿润了起来。
沈行衍也不再喂她,替她熄了灯转身走出了门外。
秦渺躺在床上,吸了吸鼻子,脑子里满是沈行衍的表情。
还有最后那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