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疑心
风舒将绛袍人偶带走后,整夜都没再回来。
宁澄闭上眼,回忆自己看到的画面,却怎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风舒……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原来遭风舒冷遇,才突发奇想,去摆弄那两尊人偶。而如今,在接收到霞云记忆片段后,宁澄反而愈加混乱起来。他盯着噼啪跃动的烛火,只觉得身上发凉。
他想要揪着风舒的领子,朝对方吼叫,让他摘去脸上的面具,好好地直面自己——可现下,他只能孤零零地坐在左殿里,看着窗外的细雨纷飞。
“雨……下雨了,风舒有没有带伞呢?”
宁澄几乎下意识地站起,从左殿翻出了一柄油纸伞,慌慌张张地跨出殿外。
外头仍是黑夜。宁澄燃了道荧光,在石子路上走着。腰间的银铃亮着微光,随着他的步子轻轻响动。
‘风舒,你在哪?’
宁澄试着传音几次,却没有得到回复。他绕过了桃林、走过了忤纪殿,最后回到风月殿前。
左殿烛光摇曳,宁澄心中一喜,踏入殿内,却只看见一室的空荡。他持着纸伞的手轻轻颤动,雨水顺着伞尖滴落,和靴上染的泥泞一起,在地面染出一小块脏污。
也是,是我一时魔怔了……风舒身负丝帘伞,又怎会为几丝细雨发愁?
宁澄哈了口气,默默地将伞收好。他盯着地面沾染的泥水,指尖凝出点法力,却又很快地掐散了。
“这地上那么脏,风舒见了怕是会吓一跳吧?”
宁澄将脚上的靴子脱下,进殿内拿了块布条,将地上的泥水擦干。他仔仔细细地将地面洗净,又将靴子上的湿泥拭去、归位。
待他整理好一切以后,已是寅时四刻了。宁澄铺好自己的床褥,缩进被窝里,翻来覆去了许久,才沉沉睡去。
他睡得不慎安稳,迷糊间做了个梦。
他穿着简单的素衣,躺在一张大床上,身上还盖了件绛红色的袍子。
“宫主,该起床啦。”
风舒轻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
“……好累,让我再睡一会吧。”
他翻了个身,身上的袍子滑落在地,露出了微微敞开的衣领。在那领口下,是一片的光滑细腻,上边印了几抹红痕,如夜空中的星子般耀眼。
“怎么,今日也身子不适吗?”
风舒的语气透着些紧张。
他刚想回应,就觉得额头一凉,却是风舒将手搭在了自己脑门上。
“还真有些发烫。”
温暖的白光自风舒的手心涌出,融入了他的额间。
“都制定律法了,怎么还有人肆意破坏草木啊?”
风舒的声音带着点怒意,明显有些生气了。
“无妨。这点程度的不适,很快就会过去了。”
他坐起身,挽了挽长发,道:“我睡多久了?”
风舒伸出手,将他扶起,道:“没多久,只是错过了两顿饭,直接到第二日清晨了。宫主饿吧?我准备了点易消化的吃食,您用点吧。”
“第二日?我睡那么久了?”
他喃喃地说着,刚想走到桌边,却忽然觉得有些晕眩。
体温瞬间升高,浑身上下也如遭蚁噬一般,隐隐有些麻痛。
“!”
他咬了咬下唇,按捺下喉间翻涌的血气,攥紧了风舒的衣裳。
“宫主?”
风舒似乎也发现他的不对劲,连忙把人扶到塌上躺下。
“宫主,您还好吗?”
“……无碍。你且去上衙吧,无须顾及我。”
“可——”
“好啦,堂堂忤纪殿掌讯,总得以身作则,不能带头迟到吧?”
风舒迟疑了会,道:“宫主,你最近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而且次次都那么剧烈,我担心——”
“担心什么?只是看起来严重而已,不碍事的。”
他拍了拍风舒的脸颊,柔声道:“好啦,又不是小孩了,别总哭丧着脸嘛。”
风舒道:“宫主,我再帮你治疗一会吧?”
说罢,风舒即刻运起咒力,迳自往他身上输去。
“……”
看着源源传来的白光,他叹了一口气,没开口阻止。
那莹白的光逐渐扩散,然后越来越亮,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风舒?”
倏地,眼前的景色一下抽离,像是蒸腾一样地消失了。
一丝冰凉抚上了他的额头,然后是脸颊,最后停留在他的唇瓣上,然后迅速离去。
“……疯了。”
宁澄睁开眼,瞥见了一抹银蓝色的背影。
风舒?
宁澄按着床沿坐起。随着他的动作,一个小小的暖手炉从被窝里滚落,然后被他眼明手快地接住。
“宁兄醒了?快来用早膳吧。”
越过屏风的缝隙,宁澄看见风舒坐在茶几前的身影。
他站起身,将外袍披上以后,揣着手炉坐到风舒对面。他留意着风舒的脸色,可只过一夜,风舒又端起了和往日一样的微笑,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好冷啊……外头不会下雪了吧?”
风舒笑了笑,道:“寒露未到,怎会降雪。宁兄觉得冷,便喝点参汤吧。”
宁澄端起面前的汤碗喝了口,道:“好香啊,风舒你手艺真好。”
风舒笑道:“好了,快吃吧,等会还得上衙呢。”
宁澄又喝了几口汤,将汤碗放下,道:“风舒,这左殿内的家居摆设,是你亲自设置的吗?”
风舒道:“没错。宁兄为何有此一问?”
宁澄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殿内物品摆设看似随意,却似乎有所讲究,既不显得杂乱,又不会过于空荡,真真是恰到好处。”
风舒笑了笑,道:“这一大早的,宁兄就开始拿我打趣了。”
宁澄摆摆手,道:“我这可都是肺腑之言。风舒,你当文判前的居所,也都如此精妙雅致吗?”
风舒道:“谈不上有多雅致,只求别脏乱就行。”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哪位名门之后,才生得如此高洁风雅。”
“宁兄说笑了,风舒只是对精巧的物件感兴趣而已。”
宁澄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将目光转到风舒握着杯子的手上,道:“风舒,你既会画图,又懂得这家居摆设,那日后我要是搬出去了,能否请你帮个忙,设计一下房屋的外观、内置啊?”
闻言,风舒敛去笑容,道:“宁兄,你怎么总想着要迁居呢?”
宁澄道:“没有,只是忽然想起,随口一问罢了。”
风舒沉默了会,端起茶喝了口,道:“你要觉得住在宫里不自在,我也可以……”
宁澄笑道:“我就随口一说,你怎就当真了啊?说实在的,我只是想着你有设计方面的天赋,或许能应用在建筑房屋也说不定。”
风舒将盛着枣糕的盘子推向宁澄,道:“风舒惭愧,可这泥瓦建筑之技,确实未曾有所涉猎。”
宁澄拿起一块枣糕,道:“这有什么好惭愧的,你要什么都会,那可就真成仙了。”
风舒道:“人无完人,想来天上的仙人,也并非无所不能罢。”
他说完,两人便都沉默下来。须臾,宁澄道:“风舒,你相信这世间真有神仙?”
风舒道:“这世上能有怨鬼、邪妖,怎就不能有神仙了?”
宁澄道:“那,你想像中的神仙,是什么样子的啊?”
风舒道:“我没想过,应该和话本里的一样吧。”
宁澄想了想,道:“你之前说过,那两尊木雕人偶,是自己年幼时打造的法器。那你的制器之术,又师承何处?”
风舒道:“我自幼父母双亡,被一制器世家收留,在那里当过下人,顺便学了点制器之法。”
宁澄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不由得一愣:
“抱歉,我不知道……”
风舒浅浅一笑,道:“无妨。我没多少和父母相处的记忆,宁兄无需觉得冒犯。”
宁澄沉思了会,又道:“那,你之前曾说,自己和不喜芫荽的人相处过一段时间。那个人,就是收留你的制器匠人吗?”
风舒道:“不是。宁兄,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能不能也问上一问?”
宁澄道:“请便。”
风舒道:“宁兄,昨夜你昏睡的那半柱香时间内,到底梦见了什么?”
宁澄笑道:“我梦见,有个背着姑娘的青年,遇上了一只大妖怪。他为求自保,居然将姑娘献给妖怪当口粮,自己则逃之夭夭——你说这梦,是不是很奇怪啊?”
风舒沉思片刻,道:“是有些古怪。按理说,青年之所以抛下姑娘,是因为敌不过妖怪。如此,为何那妖怪肯放青年离开,而不是将两人都抓起来?”
宁澄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是个梦嘛,何必那么较真呢。”
风舒微微点头,道:“也是。”
两人默契地不说话了。待用完早膳,他俩便各揣心事,到忤纪殿上衙去了。
这日,宁澄与风舒又按例出宫,查探与手中案子有关的线索。
之前看见雪华的记忆,加上从花繁那儿听来的故事,让宁澄对华林血案产生了兴趣。不过,这毕竟是过了十二年的悬案,并未重新列入搜查之中。因此,宁澄只得暗暗计划,待将来较空闲之时,再去藏书阁调阅相关案宗。
他们如今调查的,是发生在城西余府的灵异案件。据案宗上记载,余府自半月前,就频频有怪事发生,例如后厨的食物凭空消失、空房间里莫名传来谈笑声、室内的幔帐无风飞舞等等。
刚开始,余府众人只当是有人恶作剧,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诸如此类的怪事越来越多,余府家主——余斐耐不住妻子的哭求,只得将此事上报忤纪殿,以查明是谁在背后捣鬼。
当时,忤纪殿手头还有几件重要的案子,是以余府的案子便被暂时搁置了。在三日后的今天,风舒吩咐手下差役为其余案子善后,这才带着宁澄来到了余府。
说起这余府,宁澄其实并不陌生,毕竟那余府就落在宁府隔壁,算是他的老邻居了。想当初,他和余府少爷的关系还算不错,还去喝过对方的喜酒呢。
在抵达余府时,宁澄忍不住望了余府旁的空地一眼。
宁家命案被破获以后,附近的邻居们感念宁陕夫妇仁义,自发帮忙清理宁府残垣。在他们的热心帮助之下,那片废墟很快就被清成一片空地,只遗留了看似肥沃的黑土。
宁澄得知此事以后,也曾在风舒的陪伴下,挨家挨户地感谢邻居们,并表示那块空地可以任由他们栽种农作,或是另作他途。
眼下,那片空地已经被犁出几道土沟。宁澄记得上次来访时,这里种了些土豆、萝卜什么的,如今却只遗下几个坑洞,许是在入冬以前,就全被采收完毕了吧。
“风判大人好、阿澄好。”
守在余府前的,正是余家公子——余彦。由于认识宁澄的关系,他在礼貌地和风舒行揖礼后,又对着宁澄打招呼。
风舒点点头,算是回应,而宁澄则弯起笑容,道:“阿彦,许久未见,你倒是越发清瘦了。”
余彦笑了笑,道:“阿澄说笑了。思思如今病着,我忧心她的病情,是以也消瘦了些。”
宁澄微怔,道:“嫂子病了?病得很严重吗?”
这余彦的妻子——孟思,宁澄也是认得的。
他们仨年龄相仿,小时候总凑在一起,玩儿放风筝、荡秋千、家家酒什么的。其中,他们最常做的,便是按照话本里的故事情节,扮演各个角色的爱恨纠葛。宁澄思维灵敏,自个儿也编了些小故事,与余孟二人演了一出又一出的戏。
后来,宁澄被父亲送入蓝严堂,与余彦、孟思聚少离多,便也渐渐疏远了。
风舒瞟了宁澄一眼,道:“待入屋后,再详谈罢。”
余彦道:“抱歉,是余彦失礼了。风判大人,请。”
他将风宁二人迎进了余府大堂,然后命府中小厮上茶。
“家父昨夜扭伤了脚,大夫吩咐说得静养。若余彦有何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余彦安排两人坐下以后,便如是说道。
“余公子客气了。令尊受伤一事,可与府中邪祟作乱一事有关?”
余彦颔首,道:“的确如此。昨夜三更,我安顿好病中的内子,刚想去净手,便瞧见府中祠堂有人影闪过。我担心有窃贼潜入,便立即通报家父,率五名仆从前去查探。然而,我们搜遍了整个祠堂,却没找到任何被侵入的迹象。”
他顿了下,道:“我们刚打算离开,祠堂燃着的烛火忽然无风自灭了。一片黑暗之中,家父被仆从手中的棍棒绊倒在地,这才把脚给崴了。”
风舒道:“余公子在祠堂搜索之时,可曾命人留意府内其余处所?”
余彦道:“在进入祠堂前,我忧心窃贼闯入其它屋室,便令仆从守在各个房门前,却未曾见到可疑人影。近日府中怪事频发,加上祠堂烛火灭得突兀,此事便被当做是邪祟作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