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烟花柳巷
这一夜,宁澄睡得不甚安稳,接连做了好几个梦。
梦中,他先是被月喑的烛笼一口吞掉,然后被雪华和花繁施展漂移术,当皮球一样抛来抛去地玩。他吓得不住尖叫,可叫声却淹没在花繁的大笑和雪华冰冷的笑声中。
只见雪华袖摆一挥,宁澄便向空中飞去。眼前,一头巨大的三足金乌迎面朝他飞来——
“!”
宁澄绝望地闭上眼,抬头护住头部,而当他再度睁开眼时,花繁、雪华和那三足鸟都不见了。
他坐在一张华美的大床上,一抹蓝色的身影掀开床边的垂帘,向他凑近。他起身迎接,那人将他拥入怀中,身上散发的独有的气息一下将他包围。
耳边传来那人微微的喘气声,热气呼上他的脖子,弄得他痒痒的。他抬起头,对上一弯水色薄唇——
“公子醒醒,辰时了,忤纪殿开堂了!”
宁澄一下惊醒。他起身看了看四周,在看到打开的牢门和喊他起床的牢役大爷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现下的处境。
是了,昨日风判领他进天一牢,说是明日开审。
怎么天亮得那么快啊,要是再慢一点的话……
宁澄脑中忽然浮现梦里的那张脸,可却模模糊糊的,只看得清是个微笑的轮廓。他揉了揉脸颊,心道自己居然毫无紧张感,身陷桎梏时还做春梦。
而且,为什么对方还是个男人啊?
虽看不清梦中人的脸,但那宽大的肩膀和凸起的喉结,明显不属于女子。宁澄思来想去,只道前天夜里欢娘说要将他卖给阳柳居时,他产生的心理阴影投射到梦中了。
也不知道青儿姑娘怎么样了,会不会以为他畏罪潜逃、有没有办法换到一间新的寝房。
无论如何,现在也不是操心其它事的时候。宁澄将这诡异的梦抛到脑后,稍微整理了下仪容,便跟着牢役大爷的步子走出天一牢。
由于没睡好的关系,宁澄脑袋昏昏沉沉的,只管被那名牢役带着往前走。许是见他昨日与风舒举止亲昵,牢役大爷在掏出绳索捆住他双手之前,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否介意被绑上,还长篇大论地解释说这是押送囚犯离开天一牢的标准程序,让宁澄哭笑不得。
等他们开始出发时,已经是辰时三刻了。清晨的空气透着些许微凉,宁澄深吸了一口气,晃了晃脑袋,试图打起精神。他看着满地飘落的桃花瓣,想着出望云宫后,许是没机会再看到如此壮阔艳丽的桃林了。
忤纪殿就位于天一牢后方,是以宁澄并未走多久,便看见忤纪殿那闪着华光的霁色宫殿了。
看着忤纪殿高高挂着的匾额,宁澄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努力在心中回想一遍昨日练习的说辞,确认自己记得每一个需要叙述的重点,并在牢役大爷的提醒下试图弄平衣摆上的皱褶。试了几次发现无果后,宁澄果断放弃整理衣物,直接踏上通往忤纪殿的阶梯。
今日是二十四节令之一的清明,也是忤纪殿开堂审讯的日子。因此,虽然时辰尚早,忤纪殿内外都已站满当值的差役。
牢役大爷向差役们点头示意后便离开了,换两名殿前差役接手,架着宁澄往殿内走去。
作为审讯犯人的场地,忤纪殿内看上去就和话本里的衙门没什么差别,只是更加宏伟肃穆些。殿内居北处的矮台上横摆了一张公案和高背椅,案上放有砚台、笔架、签筒等物。
殿中央留有一片空地,是进行审讯时供犯人跪着的,东西两侧则各有一批差役持剑而立。那些差役个个绷着脸,表情严肃,瞧着有几分杀气。
步入忤纪殿后,宁澄不意外地看见坐在矮台上的风舒。
风舒对他微笑,似乎想让他放心,宁澄回以一笑,却在看到风舒左侧的黑影时笑容一滞——
雪华黑着脸坐在风舒左侧。他似乎很不想和风舒坐在一起,只是又没别的地方可坐,所以只能尽量坐离风舒远一些。
更可怕的是,在一阵爽朗的问候声后,从殿门转出的花繁拖着月喑走了进来,经过宁澄身边时,还不忘和他打个招呼:
“小橙子,你好啊!”
好个p——!
不是说审讯由风判大人执行吗?为什么你们这些大人物都要出现啊?文判们都吃饱了撑的吗!
宁澄见月喑频频打哈欠、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实在很想叫花繁带人回去休息。可如果那二人回去,不算上堂上差役,就只剩下风雪两名不对盘的文判在场了。
该死,还没开始审讯,雪判大人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行了!在我进来以前都发生了什么啊?虽然你让我放心,但我放心不下啊风判大人!
宁澄看着殿堂角落插着的几枝毛笔和一堆纸卷,无语问苍天。
台下差役见花繁、月喑前来,不知从哪儿端出椅子,让花月二人坐下了。雪华也在瞪了眼众差役后取得一张椅子,挪到远处坐下。
待文判们都就位后,审讯便开始了。宁澄尽量吐字清晰地将准备好的说词陈述一遍,然后忐忑地等候风舒回应。
昨日思来想去,宁澄觉得还是如实招供较好,毕竟要临时编个故事出来,他没自信不会错漏百出。
其实今日的供词,宁澄昨日在解释身上淤痕由来时,就已经向风舒说过大半了。在负责记录的差役将案宗呈给风舒后,他提笔画了个圈,便示意差役将案宗拿给宁澄。
“如此听来,确实没什么可疑之处,画押吧。”
“——这就是您的办案之法?此人供词乱七八糟、宛如梦话,分明十分可疑!风判大人,您仅听他一面之词,就准备宣判无罪吗?”
一旁的雪华忍不住开口了。他与风舒同为文判,虽风舒为文判之首,可他作为文判的资历比风舒深,无需敬称风判“您”或“大人”。此刻如此称呼,无非是语带讽刺了。
在这点上,雪华说法其实没错。如果风舒一向如此办案,会看不过眼也是人之常情。
宁澄心中同意雪华的说法,却又忍不住想就这么草草了事,毕竟当事人是他,如果他只是个局外人,倒是可以高呼一声雪判大人英明。
风舒笑了笑,道:“雪判以为,何处有疑?”
雪华霍地站起,挪步向忤纪殿中心走去。
“疑点有三。一则,此人言其被人自空中推落,可昨夜触犯宵禁之人仅他一人。其余持通行令者,皆已被屏除嫌疑。”
“二则,若此人所言属实,城西宁家距红鸾阁少说也有四十里路。就算用腾空术疾驰,不出五里便会被烛笼截获。”
“三则,烛笼有异。据我听闻,此人昨夜并不是被烛笼困锁带回,若非虚报姓名导致烛笼无从下口,为何需靠漂移术移动?”
他边迈步边厉声发问,说完的同时,人也走到宁澄面前。不得不说,雪华那高大的身影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在他的威压之下,宁澄几乎想下跪认罪了。
雪华列出的三个疑点,宁澄一个也答不上来。他至今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见他不语,雪华再度以冷冽的声音开口:“我认为,应将此人带到宫主面前仔细讯问,问清他与炽云、磬海失踪一事的关联性,再交由宫主定夺。”
风舒微笑道:“雪判这是不服我的判决?”
雪华道:“是不服。”
风舒道:“若有证人,何如?”
雪华一怔,道:“何来证人?”
是啊,何来证人?
一旁的宁澄听了也是心中惊疑,还道风舒神通广大,找来青儿、欢娘等人前来作证,却见风舒微微一笑,指向自己心口:
“风某便是。”
这下,不仅雪华愣了,连宁澄也愣住了。
雪华反应过来,怒言:“胡闹!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堂堂忤纪殿掌讯,居然自作假证不成!”
风舒笑了笑,答:“并未作假。风某昨日恰巧途经红鸾阁,对宁公子撞破房顶、从天而降一事,亦略有耳闻。”
此言一出,宁澄不由自主地看向风舒,就连雪华看向风舒的表情也是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虽愚善,却也自恃清高、洁身自好,怎可能流连于那……那般风月之地?”
雪华明显不相信风舒的说辞。纵然他与风舒不和,却也明白对方不是那种会逛窑子的个性。
和散漫的花繁不同,风舒执行公务时,都尽量避免和民众有过多不必要的接触。凡是带着恋慕心思接近风舒的女性,都被他以淡漠疏离的礼貌态度打发,因此虽同是面如宋玉的美青年,风舒在民间的呼声却没花繁那么高。
一直没说话的花繁也忍不住开口:“风兄,你开窍了?昨夜我本在阳柳居吃酒,早知你在附近,就拉你来作陪了。”
他一开口,就将对话重点扯到奇怪的方向了。
雪华脸上顿现厌恶之色,道:“没人在乎你去没去过阳柳居!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提这等污秽之地,你有没有身为文判的自尊?”
花繁面上无辜,道:“怎么,你羡慕吗?不如下次我俩一同前往如何?”
雪华怒喝:“滚!”
……怎么我忽然感觉雪判大人好可怜?和这群同僚共事,迟早会气出病来吧。
望着花繁身侧打着盹的月喑,宁澄心想,这群人应该都没有身为文判、应照顾自身形象的认知。
“雪判多虑了。风某前去那烟花巷,乃是遵宫主之命办理事务,并非去寻欢作乐的。”
见花雪二人争执,风舒咳了声,示意他们安静。
雪华却是不依,道:“前天夜里,你没待在风月殿已十分可疑,如今却拿出宫主推搪,处处包庇这可疑人物,居心何在?”
风月殿,顾名思义,便是风判和月判的居所了。
望云宫内,霞云宫主住的是栎阳殿。花繁和雪华就职文判较早,一起住在花雪殿,而后来的风舒和月喑则住在风月殿。
据说望云宫内还有一座武殿,专门供武使居住,而实际上里头有没有住人,还有待商榷。
风舒眉心一蹙,道:“风某就算是死,也不会做出对宫主不利之事。倒是雪判,如此急着给宁公子定罪,可是心中有鬼?”
见他俩剑拔弩张,花繁忙拍了下手掌,起身道:
“好啦,都别吵了。既然前夜发生的事与宫主有关,不如请宫主亲自审理吧?”
一旁的月喑此前禁不住困意打起盹,被花繁击掌声一惊,忙端正坐姿,不明故里地跟着拍手,在拍了几下后发现殿内气氛险恶,便停了下来。
一时间,殿内竟静寂下来,无人发言。宁澄两侧的差役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待看这场言语交锋中是哪位文判大人占上风。
良久,风舒再度弯出一抹笑,开口:“就依你的意思。孰是孰非,宫主自会裁断。”
雪华轻哼一声,道:“如此甚好,枯荣场也是时候开放了。”
被晾在一边的宁澄抖了抖,觉得自己似乎莫名其妙地,就被扯进文判们的勾心斗角中了。
天知道那位霞云宫主脾性如何,若依雪判所言裁定他有罪,搞不好明年的清明,风判都可以替他上柱香了。
于是,在风舒的示意下,宁澄被差役带离忤纪殿,往下一个目的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