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画舫
数日之后, 城中河上。
一艘画舫灯火通明,缓缓而行,隐约传来丝竹之声, 其后更有几只小船相随,隔着河水波光,仿佛人间仙境一般。
岸上有看热闹的孩子, 用手指着,稚声稚气道:“爹爹你瞧, 好漂亮呀。”
大人亦纷纷赞叹, 直道不知是怎样的大户人家, 将从前见过的排场都给比下去了。
画舫上, 却有一老妇颤颤巍巍,缓慢前行, 且须避让着行色匆匆传菜的下人, 行动间颇为令人提心吊胆。
身旁搀扶她的婢女不由道:“大人, 您这是何苦来哉?这岂不折腾自己身子。”
老妇吃力地挺了挺腰杆, 气势倒是很足。
“本官乃是户部尚书, 陛下既要出巡, 我按理便当伴驾随行, 公文口谕, 不可有一日耽搁,何错之有啊?”
婢女苦着脸,又不敢十分与她辩, 只能低劝道:“陛下不也顾惜您年岁大了,一早便降了旨意,不须您亲自随行,只叫下面官员跟着便罢了, 让您在京城好生安养。”
顿了顿,又道:“便是今夜,其实您老也不必跟着游船的,听那些闹嗡嗡的歌舞曲子有什么意思?不如在官舍里歇息罢。”
此话一出,立时就让老妇瞪了一眼。
她拔高声音道:“连你也嫌本官老了?叫本官躺在家中做个痴人聋人?”
婢女忙道:“奴婢哪儿敢啊,您消消气,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哼,我前阵子还只道,是那姓苏的狐媚,哄着陛下偏听偏信他。”老妇气息粗重,七窍生烟,“如今方才晓得,陛下自个儿就是个不争气的,这才登基多少时日,便忙着下江南寻乐子来了。”
“哎呦,大人快别……”
婢女慌得不行,又不能真掩了她嘴,这老妇便越发气头上来,挥舞着拐棍比划。
“说什么视察官府,体察民情,这些日子是越发的荒唐了,不见她查问过半点政务,成日里只知道听曲儿看戏,那刘知州也真懂得投其所好,上赶着陪她胡闹。今日里可好,将这画舫游船都给拉了来。”
她满脸的痛心疾首,连连质问:“你可知道,里头寻来的都是些什么人?那都是教坊花楼里的伎子!那等龌龊东西,陛下竟也同他们一道厮混。这要是传了出去,还让人如何作想?”
将婢女急得四处张望,唯恐惹了大祸。
“大人您少说几句罢,一会儿再让人听见了。奴婢斗胆劝一句,这等事不是您能管得了的,您既是已经到了船上,便进去闲坐一夜,喝酒吃菜,找个身子不济的由头,早些告退便是了,眼不见心不烦。”
她是好心劝,这老妇却仍执拗。
“我活到这把年纪,也算是活够了,有什么不敢说的?若我早知道陛下这般荒唐,上回在凝心斋前,便合该再痛骂几句。以血为谏,便是文官之风骨!”
说得正激动,船随波微动,她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跌倒。
亏得婢女手上有力道,忙忙地扶住,一个劲儿地将她往里面架,“大人保重身子,进到里头可万万不能再说这些了。”
画舫是二层,富丽堂皇,美轮美奂中透出奢靡气息。
楼下厅里,楚滢已经在上首坐定了,苏锦在她身旁,席间坐的皆是此次随行的官员,外加一个知州刘钰,也陪侍在底下。
厅中香风细细,正有美貌少年踏乐起舞,正值江南仲春,身上穿的皆是轻罗软纱,紧贴着肌肤,纤长漂亮的线条便若隐若现。
行动之间,偶有衣袖衣摆扬起,雪藕似的小臂和小腿便露在外头,让一众女官看得耳热。
老妇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她一张老脸僵得铁青,即便是婢女扶着她的手暗中使劲,极力劝阻,仍是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
楚滢倒是满脸轻快,笑眯眯道:“李大人来了?”
她行下礼去,仍是不情不愿,“老臣年老力弱,来迟了,请陛下恕罪。”
“无妨,李大人年事已高,朕如何会怪罪?”
楚滢今日像是格外好性儿,道:“你这般年纪,还要辛苦伴驾出巡,已是十分不易,快坐吧。”
这李大人刚被扶到席间坐下,一见上前来替自己斟酒的人,便立刻又倒吸了一口气,险些没有背过去。
原来,此番侍宴的既非宫人,也不是府衙的下人,竟是城中烟花之地的小侍,眉目含情,不胜娇羞,举手投足都写着风流。
她气得双手直抖,连杯盏都举不起来。
身后婢女当着众人,也不好直言,只能婉转劝道:“大人怕是一路过来累着了,快歇歇。”
李大人紧闭双目,连连叹气,却被淹没在满室丝竹之间,半分动静也传不出来。
有君如此,大楚不幸啊!
她在这边厢气得直哆嗦,那一厢楚滢却眉开眼笑,冲着刘钰道:“刘卿这几日来安排甚好,随行侍奉,无一处不周到,朕稍后有赏。”
刘钰远远地坐在席间,闻言连忙起身,拱手道:“陛下出巡至江州境内,江州上下不胜荣幸,微臣任此地知州,接驾随侍,乃是分内事,安敢不用心,又有何颜面领赏呢。”
楚滢放下酒杯,朗声大笑,“也不是哪一处地方官,都有你这样的机敏与眼色,朕说你当得,你便当得,不必畏首畏尾。”
她这才敢谢了恩,头埋得低低的,尽是谦卑。
却挡不住席间诸大臣的目光一言难尽,像是锥子似的,直往她脸上扎。
谁人不知,这位刘知州是凭什么本事讨的陛下欢心?
前些日子,大费周章,征集了许多人力物力,伺候陛下游山玩水也就罢了,这些天却更是不得了,竟将那些教坊里的乐伎、戏园子里的伶人,都给一股脑儿地唤了来,成日里变着花样在陛下跟前折腾。
直闹得整个州府衙门,公文也不赶了,差也不办了,从早到晚鼓乐盈天,哪里还像是个森严的办公之所,比那花楼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外头的百姓消息不灵通,不知是陛下驾到才有此怪像,还直道是有什么大事,竟在这府衙里搭起台唱大戏来,探头探脑地想看究竟。
身为官员,只知阿谀奉承,怂恿着少不经事的陛下胡闹,这等行径,人人背地里都要唾弃。
楚滢倒像是不曾看见臣子们怪异的目光,仍是一团和气。
“朕在江州也停留了半月有余,这两天思量着,也是该往别处去了。”
“这样快?”刘钰作惊讶状,转瞬笑道,“微臣连同江州百姓,都极是不舍,还盼着陛下在此地多停留些时日才好。”
席间诸臣便越发不耻,个个心里嘲讽她谄媚已极。
楚滢面对这等马屁,倒是波澜不惊的,只笑笑,“不过朕倒有一事,还想劳烦刘卿。”
“陛下言重了,微臣愧不敢当。”对面赶紧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朕今日坐这画舫,只觉春水碧波,极是怡人,忽然想到江南一带,水网密布,随后要去的地方理应与此间连通,不如泛舟而行,较之走陆路又别有一番意趣。”
她望着刘钰,轻描淡写,“不知这些船只,连同船工一类,若要再用些时日,可还方便吗?”
就听对面忙不迭道:“陛下这样说,实在是折煞微臣了。这是您赏给微臣和她们的体面。”
席间众人便更是个个面色难言,只不敢在陛下跟前十分显露了出来。
此番南行,已花费不少时日,水路相比于陆路,又更慢上许多,瞧陛下这般模样,是打定了主意要畅游了,哪管公文往来不便,政务堆积如山。
正心中叹气,却见百宜走到楚滢身旁,压低声音说了两句,楚滢将酒杯一放,面上就绽开笑来。
“走,众位爱卿,”她边起身边道,“随朕一同到外头去瞧个新鲜。”
众人一时皆怔住,不知这其中还有什么花样。
楚滢自不管她们,向着身旁的苏锦一伸手,“来,一起去。”
她在人间行如此亲密举动,苏锦的脸上却既不见喜色,也无羞意,反倒是容色清冷,竟像是无动于衷一般。
众目睽睽之下,她的手僵持在半空,顿了顿,复又道:“苏大人。”
苏锦的眉心微动,未发一言,终究是将手轻轻交到了她的掌心,虚借了一把力,便站起身来,在她的引领下向外走去。
只是二人之间,始终相隔两步,使得那相互交握的手悬在半空,显得有几分别扭,相比亲近,更像是不甘不愿。
众人走出厅外,站到甲板上,只见月明星稀,河道两岸是江州城的繁华所在,酒楼教坊,鳞次栉比,欢声笑语,灯火交映,落在水中,倒像是沉了满天的星。
夜风徐徐,倒是吹散了舱中酒气,甚是舒爽,只是谁也不明白,陛下心里怀的是什么主意。
终究是苏锦先问:“陛下想让臣等看些什么?”
语声亦是淡淡的,并显不出有几分兴趣。
话音刚落,只闻一声清啸,不远处的夜空里,忽地绽开一朵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