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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灯会 浮生偷闲。
她刚探头, 手就被苏锦轻轻握住了,拉回车厢里去,连带着窗帘也落下来。
“陛下, 不可声张。”他低声道,“走漏了行踪便不好了。”
楚滢皱皱鼻子, 声音软绵绵的:“这儿没人认得出我们。”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在他轻柔却不容置疑的语气里, 她眼睛骨碌一转,点点头。
“你说得是,是我不谨慎了。”
“嗯。”
“那让我亲一下, 夫郎。”
“……”
她压根也没有在征求他的同意, 嬉笑着就凑近来, 蜻蜓点水似的, 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 温温软软,带着少女的兰香。
无非是要故意惹他一惹罢了。
苏锦即便是习惯了她如此肆意,终究是脸皮薄, 脸上仍旧是微微热起来, 向门帘的方向瞟了一眼,低声道:“外头还有人呢。”
“那又怎么了?”楚滢将他圈在怀里,笑得开怀, “如今上至大臣,下至宫人, 怕是没有不知道我们关系的了。”
“……”
话说得倒也是,昨日席间那样一闹,还有谁人不知,当今帝师苏大人与陛下早就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在, 只是迟迟没能得个名分,此番昏了头,为一个偶得青眼的小侍,与陛下当众争起来,这才使得龙颜大怒,降罪思过。
宫里和朝堂上,闲话向来传得快,哪怕是挪了一处地方,到了江南的画舫上,亦是如此。
如今,怕是随行队伍中,早已经传遍了。
他无奈轻笑间,楚滢的手却忽地抚上他膝头,小心翼翼的,带着显而易见的疼惜。
“膝上怎么样了,疼不疼?”
他笑着安慰:“陛下都问过几遍了,不过是跪了短短一刻,哪里就有这样金贵。”
“你还说呢?”
楚滢瞪了瞪眼,却半分也没有昨夜的凶悍,只气鼓鼓的,透着一股子无可奈何。
“也没让你真跪呀。”
不是说好的,只是做个样子,能在群臣面前将这一出戏演过去就罢了,谁还让他当真一板一眼请罪来着?
苏锦看着她委委屈屈的小脸,就忍不住笑了一笑。
“陛下动怒,臣子哪还有端坐的道理?既是要做戏,那就必然要使人信服才好。”
“话是这样说,”楚滢嘟着嘴,别别扭扭的,“那跪的可是我的心上人,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他刚要笑,却见她忽地俯身下去,要掀他的衣袍。
“陛下做什么?”他忙一把按住了,问。
“让我看看,跪青了没有。”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写满心疼,往他身上瞟的时候,却又带着一丝不可言说的暧昧。
“真是的,就为说了一句禁足,昨晚都没能一起睡,你跪成什么样了,也没让我看上一眼。”
苏锦垂眸望着她,眸中微动,似笑非笑。
“陛下心里想的,是这个吗?”
“……”
楚滢对上他的目光,忍不住就舔了舔唇。
拍着良心说,她是当真心疼。
两辈子加起来,除却礼制所限,迫不得已的时候,她都没让苏锦跪过,她家苏大人这样好,便如清风朗月,天上仙人一般,她才舍不得让他跪到地上,向她这个无甚本事的皇帝行礼。
更何况昨夜本就是演戏,不过是为了金蝉脱壳罢了,让他在众人跟前受委屈不算,倒还令他平白跪了一回。
那滋味,简直像是跪在了她的心头肉上一般。
不过,既然听苏大人这样说……
她眼神闪了一闪,像是见到绵羊的狼,轻手轻脚靠近过去,低声耳语:“昨晚都没吃着,还当真有点想了。”
眼前人的脸上如意料之中红了。
车厢里地方狭小,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几息之间,热意便渐渐蒸腾。
苏锦的手轻轻抵在她胸前,并未使力,只小声道:“陛下,不可在这里。”
楚滢支起半个身子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喉头微微一动,像是发动攻击前的小豹子。
恰在此时,外头驾车的宫女却扬起嗓子,冲里面喊:“前头的路有些不好走哇。”
苏锦的手一颤,飞快地将她推开了,偏开脸望向一边,老大的不自在。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和鬓发,人模人样地端坐回去,心里却颇有不甘地暗自嘀咕。
她就说吧,这宫女压根听不见车里的动静,要不然,必不敢这样没有眼色,在此刻出声打断。
“怎么说?”她道。
外面的宫女便答:“今夜这城里像是有灯会,前头尽是人,还有许多占道摆摊的,这车怕是有些难过了。”
楚滢便掀了窗帘,探头出去看。
果然,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人比刚才更多了不少,熙熙攘攘的,欢声笑语不断传来,不料这一座小城里,竟也有这般热闹景象。
她思量了片刻,就牵了牵身边人的衣袖,“不如我们下车步行吧。”
“不可,”苏锦不假思索,“你是陛下,如何能这样不顾自身安危。”
“可要是这样耽搁下去的话,怕是要赶不及与王将军她们碰面了。”
她认认真真,眼前的人被她这样盯着,也一时失言。
他们此番颇费了一些辛苦,不惜演戏给人看,为的便是在这邻近州府的小城外,与天机军的人马会合。
那一批走陆路的将士,明着是避免人数过多,游船拥挤,顺路也好押送车马,暗地里却是受了楚滢的示意,直接听命于她,只待与他们碰面后,直奔江州通往青州的要道上,将恭王运出的那批货截下,抓个证据确凿。
不然,单凭一个工匠的证词,哪怕他们心里推断得再详实,也终究没有足够的证据牵出恭王。
夜长梦多,当快马加鞭。
而今日,便是楚滢发了话,借口派人采买些时令果蔬,让游船靠岸,二人换了百姓装束,混在人堆里下的船。
天机军的两位副将,便带人等在城北门外。
“寻个路人问问,”她扬声冲驾车宫女道,“看北门什么时候关。”
就听外面一阵交谈声。
灯会人来人往,颇为喧闹,那被攀谈的路人也是扯着嗓子说话,不待宫女回话,她已听得清清楚楚。
说是今夜因着有灯会的缘故,城门会关得稍迟些,但也不过是酉时末的光景。
“如今是酉正了,”宫女尽职尽责地往车里禀报,“要论时候,那是有些紧了。”
楚滢看了一眼外面越来越密的人流。
“这条长街是往北门的必经之路,如今马车一定是过不去了,看这架势,怕是不到夜深不会散去。”
她望着苏锦,“如果今夜出不了城,让王将军她们空等一夜不说,恐怕事情也要耽搁。”
苏锦沉吟了片刻,终究是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连带着找了一个勉强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也罢,若要在城内找客栈投宿,却也是平添风险。”
楚滢就粲然一笑,牵起他的手,“走吧,还有半个时辰,凭两条腿走那是一定够了。”
如此,二人便下车去,转眼之间,就汇入熙熙攘攘的行人。
这座闲适小城里,任谁也不会知道,他们之间便行走着当今圣上与帝师。
苏锦一边向前走,一边无奈摇头,“当真是太冒险了。等回了京,我必定要到太……”
对上楚滢的目光,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拐了个弯。
“到你父亲面前告你一状。”
楚滢就嘻嘻直笑:“正好,我这一顿训原本就是逃不掉的,你告一状,也不过顺道多斥我几句罢了。”
“作何解?”
“你以为昨天我当着人前那样欺负你,回去后会没人告诉我父亲不成?”
她挤了挤眼睛,做了个鬼脸,“他心里可偏疼你了,你看好吧,保管要把我叫去训上一顿。”
见苏锦脸上微红,她一边挽紧了他,一边郁郁嘟哝:“这日子过得,可真是,我要查一件事,竟还得费尽心机躲着她们,做戏给她们看,真是岂有此理。”
苏锦闻言,哭笑不得,只能握了握她的手,以作安抚。
她这个皇帝,终究还是当得受气。
一面是防着刘钰,唯恐她发现什么端倪,紧着去和恭王通气,另一面,也是为防底下朝臣喋喋不休。
她们对私矿一事俱不知情,要是让她们知道,自家陛下这般着紧,要亲自去查什么案子,这解释起来,却也颇费口舌。
因而,合演一出戏,在宫人的掩护下变装出逃,反倒成了各方权衡之下,最为省事的一种做法。
能把一国之君逼到这般地步,也难怪她心里丧气。
正小声说着话,忽地身后让人一推,还没回头,便听那人嚷道:“别挤了,慢些,哎呀,实在是对不住。”
一听便是让人流给裹着,身不由己。
楚滢也无意与她计较,只一把揽过了苏锦,十分自然而然地,就护在了自己怀里。
“没事吧?”她拢着他肩头,声音柔柔的。
苏锦的脸在街边花灯下,像红梅落雪,好看得紧。
他轻轻摇了摇头,“无妨。”
那挤着他们的原是个中年妇人,连连抱歉,楚滢也不想与她为难,只道:“没事,人这样多,也不怨娘子。”
那人却也是个自来熟,闻言就乐了,“听您说话,小娘子与郎君是外乡人吧?”
“嗯。”她随口扯谎,“来走亲戚的,现下便要出城了,这不,正往北门去呢。”
妇人点点头,“哟,赶上灯会这时节了,路可有些不好走。”
大街上摩肩接踵,他们一时之间倒成了同路,就听这妇人兀自絮叨:“咱们定海城是座小城,远不比邻近的江州城繁华。你们既是远道而来,要有空闲,该去那边走走才好。”
楚滢不愿与她多说,只信口敷衍:“好,可惜此行还不得空,若有空一定去。”
不料妇人倒来了劲,兴致勃勃的,“那里都是达官贵人的地方,昨夜里也不知道是哪家,燃了许久的烟花,直映得半边天都亮了,连咱们在这里,都看得清清楚楚呢,真是好生漂亮。”
第51章 灯谜 想赢彩头送给你。
楚滢闻言, 忍不住偷眼去看身边人,就见他微微垂着眼,颊上红得像海棠花色, 招人喜欢得紧。
她抿着嘴,心里乐得不行, 面上却还要装模作样。
“可不是,昨夜我们在城外, 也瞧见了,当真是好大的场面。”她连胡扯也煞有介事,“原来那便是江州城的方向呀?果然是州府, 到底是不一样的, 可算是让我们开了眼界了。”
那妇人听她这样健谈, 越发的热络, 连连点头。
“江州城是繁华热闹惯了的, 不过昨夜这样的排场,说来不怕小娘子取笑,我活到如今这样岁数, 却也是头一次见。也不知是怎样富贵的人家, 舍得这样耗费银两,想来若不是有升官进爵,天大的喜事, 便是哪家老祖宗过大寿,不然轻易哪能得见?”
楚滢攥着苏锦的手在掌心, 不让他悄悄地躲开去,强压着嘴角坏笑。
“不对,我倒不这样看。”
“怎么讲?”
“你瞧昨夜那烟花,全没有见惯了的寿星婆婆、仙桃、葫芦这等模样, 显见得不是替老人家过寿的。若要说高升喜事,如今的朝廷大员里,却也没有出身江州城的,因而怕不是这番想头。”
那妇人让她说得一愣一愣的,讷讷点头,“哦,不料小娘子知道的这样多。那你倒是说说,这番排场究竟是什么来头?”
楚滢牵着身边人,手还偏不老实,以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勾画,猫儿挠似的。随即就被苏锦反手轻轻打了一下,清脆一声,隐没在人声鼎沸里,反倒勾得人心一荡。
她赶紧替人顺毛,老老实实地将他牵住了,不敢擅动,才复与那妇人论说。
“我瞧着昨夜的烟花里,有一款极新奇,像是冲天的凤鸟一般,当真美不胜收,不知娘子见着了没有?”
“那自不必说,就数那个样式最漂亮了,昨夜各家都抱着孩子看新奇呢。”
“凤鸟主男子,”她用空闲的那只手摸了摸下巴,极力掩饰着自得,“因而我猜想,那应当是谁家的妻主,送给自家夫郎的贺礼。”
那妇人闻言,响亮地“啊”了一声,双眼圆睁。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怎么说?”
“这般精巧的烟花,花销不知几何,燃个一刻半刻,便什么也剩不下了,那可不是拿钱打水漂吗?若是真给自家夫郎,何须这样浪费,随意拿银钱去买些个什么,衣裳也好,首饰也罢,岂不比这来得实惠许多?”
楚滢就忍不住笑,边笑还边拿眼角去瞄身边这一言不发的人。
“娘子此言差矣。这些实打实的东西,自是不能短了自家夫郎的,但却另有一些东西,用来哄夫郎开心,也是少不得的。”
她牵着苏锦,望着前方花灯灿烂,如天上星河,声音既轻缓又郑重。
“即便是一刻千金,稍纵即逝,只要能讨夫郎欢心,又有何不可?只要是财力所能及,必是要为他置办了来的,只为‘值得’二字,便足够了。”
那妇人怔了怔,觑了一眼她的模样,便笑:“也是,瞧小娘子的模样,怕也是个家底儿厚的。若是旁人说这话,我倒还不十分能信,但是么……”
她瞧着他们二人在人潮中紧紧相握的手。
“见了你二人便知,天底下真是有这般心疼夫郎的,小郎君,你福气不浅呐。”
又闲话了几句,才各自分别。
眼看妇人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楚滢回头时,身边的人却已脸红得不成样子了。
“如何就与人说那样多?”苏锦低声道。
她笑了一声,伸手去揉他的脸,“怎么,就羞成这样?”
“别闹。”
“这可不是我要多话,是她先与我提的。”楚滢边向前走,边摇头晃脑,“那是我送给我夫郎的烟花,可不能让她误会了,要不是怕多话误事,我恨不得就告诉她,这天底下最招人喜欢的小郎君就在跟前呢。”
话音刚落,就挨了一句说。
“说的什么话,也不知羞。”
说着,就作势要甩开她的手。
她连忙告饶,将人给揽进怀里,“不闹了还不成吗?一会儿万一走散了,都不知道哪里寻你去。”
苏锦在人前让她这般亲近,极不自在,低声道:“快放开,让人看见了。”
楚滢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番,“我觉得无妨。”
大楚的风气,自太宗皇帝颁布法令,允准男子入朝为官之后,已是开明了许多,与前朝不可同日而语。男子抛头露面,行商做工,已是常事。
虽仍旧讲求男子的名节,但对于两情相悦、家中允准之事,却也没有那样严苛。尤其是今日灯会,更有许多年轻夫妻携手同游,恩爱私语,而另有一些尚未婚嫁,又相互有意的,便相约于巷口树下,不时可见翘首期盼的少男少女。
此番情景下,他们二人在人潮中相依着,却也丝毫无人注意,再自然不过。
苏锦无奈,竟也让她这般牵着,徐徐向前行去。
一国之君与帝师,此刻也只如寻常小儿女一般。
只是走着走着,却仍不忘要说她。
“我瞧着昨夜那凤鸟烟花,怎么有些像火器厂新制出来的兵器?”
楚滢伸长脖子看人家小摊上在制糖画,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进耳朵里一样。
他轻轻叹一口气,将她的头扳回来,“可别装。”
“什么?”她眼睛睁得溜圆。
“火器厂造出的时新玩艺儿,工匠给取了一个名字,叫‘朱雀流火’,其状如纸鸢,若用于攻城时,可飞至对方城墙内,其中火药这才击发,即便城墙不破,亦可以伤及城中。”
他轻声道:“我回去后越想,越觉得看着很像。”
楚滢的脸色便有些不自在,别开头去,装模作样地干咳了几声。
就听这人在她耳边轻叹:“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是大楚的火器厂,非同小可,下回切不能公器私用。”
她连忙摇头,认认真真,“没有没有,我就知道要惹你不高兴,哪里敢乱来?”
“那是?”
“是那日我听说了,信口胡诌,说这东西虽是用于打仗,飞起来的模样倒漂亮,不知有没有法子做成烟花,若是真能,往后她们齐家村里的烟花作坊重新开起来的时候,没准还能发上一笔小财。”
她道:“没想到,她们受了启发,还真鼓捣出来了,一个劲儿地要谢恩。我就说,谢便不用谢了,得空做几个送我,让我给你瞧个新鲜。”
她望着苏锦的眼睛,像是讨好,“你放心,没费她们什么工夫,我哪敢为一己之私拖累火器厂的正事呀?”
苏锦这才作罢,道:“罢了,不过问一句,并非要怪你的意思。”
二人在人潮汹涌中并肩而行,须臾,身边低低传来一句。
轻得很,留神才能听见,像是:“的确很好看。”
楚滢无声地笑了笑,只将他牵得更紧了几分。
再向前走,却是一个戏台子,虽是搭在开阔地上,架不住灯会游人众多,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时间倒拥挤得难以行路。
二人几乎被截停下来,即便是原本不想,却也得看一看热闹了。
台上演的却不是戏,而是在猜灯谜。
主持的是一名微胖女子,笑容可掬,音色洪亮,能在众人挤挤挨挨之间有条不紊,倒也是个角色。
只听她扬声道:“远行恐将姻缘误,公子痴心盼妻归。”
话音刚落,便听台下一片窸窸窣窣,有摇头晃脑,低声默诵者,也有以手指在掌心勾画的,只叫人看不明白。
楚滢不由低声道:“什么东西?”
还不待她想明白,远处已有一女子举起手。
“这位小姐,可是已有了答案了?”那主持眼尖,立刻迎过去。
便听那女子道:“是个‘恩’字,可对?”
主持手上原是提着一面小锣,并一木槌,闻言便敲出“哐啷”一响,用以昭告全场,一锤定音。
“小姐好才学。”她乐呵呵道,“这枚珠花,便予了您了。”
楚滢从人群后踮起脚,方看见那戏台边上,原有一张小桌,上头放着不多的几样东西,大抵是些随身之物,倒也算不上贵重,想来是用作彩头的。
此刻,那主持正捧起一枚精巧珠花,递与那答上了题的女子。
“不知小姐可娶夫不曾?”她还要问。
女子便道:“娶了,这不,我家夫郎在那边胭脂店里挑水粉,让侍人陪着,我又看不懂那些玩艺儿,便到这里解闷子罢了。”
一席话,说得在场女子颇有共鸣,一时哄笑。
那主持也凑趣儿:“这可不成啊,若要在此处逗留久了,一会儿夫郎置起气来,可不好交代喽。还是快些去寻他罢,喏,就将这珠花拿去讨他欢心。方才这个‘恩’字,便祝小姐与夫郎一日夫妻百日恩,举案齐眉岁月长。”
听着前面笑笑闹闹,楚滢仍没回过味儿来,兀自纳闷:“为什么是个‘恩’字呀?”
苏锦尚未答她,一旁倒是有个大娘搭话。
“你瞧么,‘远行恐将姻缘误,公子痴心盼妻归’。这妻主远行,‘姻’字少了个女子,便剩个‘因’,公子又把痴心放在这儿了,可不就是一个‘恩’字吗?”
“哦……”她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竟然这样简单?”
大娘瞥她一眼,笑笑。
“可不一定呢,灯谜便是如此,谜面没有什么艰难晦涩之处,解释通了都不难,但临场能不能想到这一环,却不好说了。你若是有心便试试,将那彩头也赢一件回来,赠与你家夫郎。”
她挠挠头,没再言语。
其实是真不难,只是她久居宫里,王公贵族之间,是将这些东西当做打发时光之用的,谜题也以雅致、别出心裁为上,往往对着一道谜面,众人便能轮番品评,辩上半日,并以此为风雅。
她并不知道,这民间的灯谜,是以聚众热闹,添乐趣、讨口彩为目标的,走的是浅显的拆字之流,一时之间,着实是没有反应过来。
而一旦弄明白了其中关窍,就没有什么阻碍了。
“试试就试试,”她拉着苏锦小声道,“我就不信能赢不了。”
苏锦的模样显然不大赞同。
“我们是赶着出城见王将军的,不要在此处耽误工夫。”
楚滢却笃定得很,“我们整整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呢,从我们下车走到此处,才用了多久?放心吧,城北门就在前头了,哪怕猜上十道八道,也来得及。”
正说话间,却听前头那主持又出题了。
“千般小心复叮咛,青鸟殷勤传书来。”
这句与上一题一样,重了一个“心”字,众人一时便仍往那处想,不乏眉头紧皱者,却只得不出答案。
楚滢倒是心里一转,不费多少功夫,立刻就猜到了。
“是不是‘情’字?”她扬声喊。
他们站得离戏台颇远,那主持亦要费神看她,道:“是哪一位小姐,请上前来。”
苏锦见状,不由无奈。
“你还真玩起来不成?”他轻声道。
不说倒罢,这话一出,楚滢反倒乐颠颠的,牵着他就往前走。
“不是我答的,”她笑眯眯喊,“是我夫郎,他脸皮薄,不好意思大声说话,我就替他喊一声。”
“你……”
苏锦一时怔住,无措之间,已经被她拉着走到台前。
众人极是自觉,主动替他们让出一条道来,不乏探头探脑,想看看他们面目的。
有看清了的,就小声叹道:“这位郎君长得真俊,没想到还颇有文采,是谁家的女子这样好福气。”
他听了,便不由得脸上薄红。
还未想出什么对策,那主持已来到跟前,问:“这位郎君,可否说说为何是‘情’字?”
他气得从眼角瞪楚滢,这人的脸皮却当真厚,只作未觉,笑得满脸灿烂,没心没肺。
既是如此,苏大人却也没有露怯的道理,只能答:“这题极简单,连字形也不必改换,取一‘小’字,与一‘青’字,合在一起便是‘情’。”
说罢,又微微一笑,“不过,这一题的谜面倒格外相称,千般小心,青鸟传书,可不正是‘情’之一字的真实写照吗。如此,便也算一解。”
他答得从容,台上主持笑得欢畅。
“不料郎君竟有如此机敏,在下实在佩服。”
说着又看楚滢,“小姐能得如此才貌双全的夫郎,必是得放在心尖儿上疼了。”
哪怕明知她是一张连珠妙口,见人便夸的,也不知今晚已经说了多少句吉利话,楚滢心里头依然听得美滋滋的,不假思索道:“那是自然,我家夫郎是天底下最好的。”
苏锦即便听惯了她如此言语,在大庭广众之下,仍旧是脸上一热。
“别胡闹。”他低声道。
那主持却笑得更开怀了。
“小姐快人快语,将郎君视若珍宝,郎君倒也不必害羞。正巧这里有一个荷包予你,你瞧是带在自己身上呢,还是转送与你妻主,都随你的意。这‘情’之一字,便祝你二人比翼双飞成佳侣,两情相悦到白头。”
说话间,那荷包就已递过来。
是一个软糯的丁香紫色,绣着玉兰花。
虽一看就是市集上的东西,质地绣工都极为普通,与宫中精工细绣的无法相比,但瞧着倒也可爱。
既是都递到了眼前,苏锦却也不好推脱,只能接下来。
在众人起哄声中,于朝堂上进退有度的苏大人,一时倒手足无措。
“还不快走?”他瞧楚滢一眼,压低声音道。
瞧那模样,是真有几分绷不住了。
楚滢就忍不住笑,刚想牵他离开,却听那主持朗声又道:“还有最后一题,诸位请听好了。”
第52章 荷包 是不是该礼尚往来?
楚滢原是要走的, 让这一说,脚步又停下了。
就听周遭有人道:“别呀,台子上还有那么些彩头呢, 怎么这就最后一题了?怕不是小气,不愿给我们?”
一片哄闹声中, 那主持笑容不乱,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莫急, 不过是这一场灯谜告一段落罢了。咱们如今占着的可是戏台子,后头的戏班休整好了,一会儿便要上来唱好戏。到晚些光景, 咱们自还有别的新奇东西, 与诸位同乐。”
既是她这样说了, 众人也不再计较, 只嚷着要她将最后一题快些念出。
就见她清了清嗓子, 端起架势,“这最后一题,可有些趣味, 不是拆字可解了, 须得是有些见地与巧思才行。自然,这彩头么……”
她从一旁桌上拿起一件东西,悬在半空, 展示与众人看。
是一对同心玉佩,雕成一双锦鲤的模样。若论玉质, 那必然是最不值钱的那一类,当不了真东西,只是意头却好,有情男女可将其分开, 一人身上佩一枚,以作定情之物。
听闻如今京城里,小儿女之间,这东西却也时兴。
来逛灯会的,多爱看热闹,一时也不顾自己是什么年纪,有没有人可赠,只管起哄打趣,直道“这个好”。
楚滢瞧了那玉佩一眼,脚下便站定了。
“怎么,”苏锦轻轻扯她袖子,“你还看上这个了?”
她坦然点头,“嗯,我想要。”
“……”
他哑然,全不知她今日打的什么主意。
台上的主持已经在念题:“生女勿喜,生男勿忧,虽非真夫子,桃李治天下。打两个字。”
“两个字?”台下众人齐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她便笑呵呵补充道:“那便与各位稍作提示,既是一身份,也可专指一人。”
再问,却怎么也不肯说了,任凭底下一片交头接耳,她只悠然自得,笑而不语。
众人苦思冥想间,楚滢却丝毫没有被为难,只是无声地咂了咂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乡野小城的人,还真敢玩儿些大的啊。
她看一眼身边苏锦,这人目不斜视,直望着台上,脸色似乎平静,只是被她盯住时,轻轻眨了眨眼,有些可疑的不自在。
她凑近去,仗着四周人声鼎沸,凑在他耳边轻声问:“我要是猜了,你不生气吧?”
这人瞥了她一眼,不见愠色,只慢慢吐出两个字:“无聊。”
楚滢瞧着他的模样,就笑得打跌。
但这也没耽误她举手示意,冲着台上那主持喊:“我猜到了。”
“哦?又是这位小姐?”主持脸上微露讶色,笑吟吟道,“且说来听听。”
她握着苏锦的手,不紧不慢,“谜底是‘帝师’,对不对?”
一时之间,四下里人声喧闹都静了一静。
也不知是哪位大娘,头一个笑起来:“这小姑娘,在这儿胡乱猜呢,哪有将朝廷大员当谜底来报的,倒也不怕让人听见捉了去?”
旁边亦有人道:“可不是,那位是何等样身份,天底下怕也没有更标新立异的男子了,哪是咱们能说的?”
楚滢牵着这让人传得神乎其神的人物,波澜不惊地望着台上。
只觉得苏锦的手微微生潮,在她掌心颤了一下,却终究是不曾抽回去。
那主持闻言,却朗声大笑:“诸位可不要急着驳,谜底正是‘帝师’,这位小姐猜得,分毫不错。”
人群中有年长者,咂摸了片刻,“哦”地一声拖长了音调:“帝师并非寻常教书的夫子,所教的学生却是当今圣上,这可不正是‘桃李治天下’吗,原来是这样一重意思。”
如此,众人才算纷纷回过味儿来,自然,也有嫌弃的,道:“出的些什么题,这让谁能想得到去。”
无论如何,主持还是依照先前所言,将那作为彩头的同心佩,双手托着交到了笑眯眯的楚滢手里。
场边一阵锣鼓,休整好了的戏班子已待上场。
众人多是留在原处,要继续听戏的,楚滢没有这个心思,牵着苏锦小心往外走,只待穿过人群出去。
到得场边时,却恰见方才那主持,站在一边喝茶,想是在上头口舌伶俐了那么些时候,也有些乏了。
对方见到她,便笑:“小姐与郎君,今日手气甚佳。”
楚滢觑了她一眼,玩笑之心倒是上来了。
“你倒是胆大,”她道,“连当朝帝师也敢拿来编谜面?”
那主持摇了摇头,说出来的话却是有些新鲜。
“听小姐的言谈,该是外乡人吧?也不知你家乡那处,有这等事没有。有些人家既是家贫,又盼着生女,若诞下的是男婴,或弃于道旁,或溺死桶中,更有个别狠心的,针扎火烧,歹毒之极,为的只是叫男婴的魂灵惧怕,往后再不敢来投胎。”
她说得平静,楚滢却陡然听得背脊后头全是凉意。
“世间竟还有这等事?”
“自然,从不在少数。”
“可是,太宗皇帝时不是便已颁布了法令吗,男子抛头露面,读书科考,经商做工,一概不限,至今已有百年光景,如何民间竟还这般愚昧?”
对面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女尊男卑,数千年来已深植人心,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化解?小姐且看,不论男子在外做到何等地步,最终却仍以嫁得一位好妻主为归宿,便可见一斑了。整个大楚上下,顶顶出类拔萃的,也就是当今帝师苏大人了,但也不知今后的光景究竟如何。”
她说着,又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将杯子对月摇了一摇,虽是粗茶,却只作美酒一般。
“我只是一个穷酸秀才,没有大出息,倒不是有意开罪当朝帝师,只是想借他之名,劝人切勿短视,轻贱男子罢了,却也不知能有几人听进耳朵里去。”
楚滢望着她,只觉得夜风习习,忽地吹得人有些不是滋味。
静了片刻,才轻声道:“你却是有心了。我竟还不知道,这大楚的天下,竟还有百姓愚昧如此。”
顿了顿,又道:“你放心,我信男子终有一日能不被轻贱,也信帝师大人他……定会为陛下所敬重,在朝堂上能一展宏图,下了朝堂亦能一世无忧。”
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给谁。
这主持看着她,笑了一笑,顾自喝茶闲话去了,大约是觉着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信与不信的,都没有用处。
楚滢牵着苏锦,离了拥挤的戏台子,沿着长街继续向城北门走。
与方才相比,这人来人往的街上,倒反而显得疏阔不少。
她与这人并着肩,忽道:“你瞧,你多了不起。”
“什么?”
苏锦一时未解其意,转头看向她。
就见她眸子闪动,仿佛星辰。
“因着你走到了今天的位置上,天下许多男子便以你为榜样,立志于读书科考,或于各行各业精进,不愿输于女子。今日民间更有人拿你做例子,劝说乡邻不要一心求女,生男亦可成材。”
她笑得真心实意,“你这便是功德无量呀。”
苏锦看了她几眼,眼中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才道:“这并不是我如何了得,是你与先帝抬举罢了。”
她却不依,头摇得干脆,“即便是有心抬举,也得是你当得起才行。何况若没有你,还不知我今日在何处呢。”
身边人只微笑,“这才是过谦了,没有我,你仍旧可以做得很好。”
楚滢无谓与他争这个,忽地想起方才赢来的同心佩,连忙从怀里掏出来,一分作二。恰好两边各自是一条锦鲤模样,虽玉质雕工皆是普通,但也算是颇有意趣。
“喏,”她笑着将其中一半递过去,“这个送你。”
苏锦接到手里,看了一眼,似笑非笑,“这便是你方才好说歹说都要猜灯谜的缘故?”
“怎么,不喜欢吗?”
“宫中……家里多少好东西,且看不过来,非要这个做什么?”
“那不一样,家里的东西再好,也是工匠打了献上来的,和凭自己本事赢来的不是一个意头。”楚滢笑得眉眼弯弯,“我瞧旁人都赢了珠花什么的,送给自己的夫郎,那我家夫郎就也得有。”
“……”
苏锦的睫毛轻动了动,口中说着“还是小孩心性”,手上却终归是接了过去,小心收进怀里。
“怎么,不佩在腰间让人看看?”楚滢存心闹他。
便弄得他哭笑不得。
“一会儿可是要见王将军她们的,让人瞧见我们身上双双带着同心佩,还像什么模样?”
楚滢嘻嘻一笑,将自己那枚也藏进身上,“也是,那罢了。”
话音刚落,眼神却在面前人身上一转,陡然透出几分不怀好意。
苏锦对她这般憋着坏的模样,已是极熟悉的了,当即就出声道:“又要做什么?”
楚滢嘿嘿直笑,嘴角扬得高高的。
“那……是不是该礼尚往来?”
眼前人却作没听明白她的意思,径自随着人流向前走,只不搭话,更不扭头看她。
她默默撇了撇嘴。
这人不知多七窍玲珑,偏在这时候来跟她装聋作哑,不解风情。怎么就这样小气了。
她干咳了两声,不得不挑明了提醒:“那个,方才你还赢了一个荷包来着。”
苏锦的脚步终于微顿了顿,“嗯,怎么了?”
“这灯会,可不就是要两心相悦的男女之间,携手同游,互赠信物的嘛。”她凑近前去,简直像是摇着尾巴讨好,“我想要嘛,想要。”
“……”
身边人终于正眼瞧了瞧她,伸手从怀里掏出那只荷包来。
丁香紫色的,里头大约装了什么香料,散发着淡淡香气。
“你喜欢这个?”
“嗯!”
楚滢眼睛睁得大大的,用力点头。
前世里,宫中过年演大戏那回,苏锦默默吃了一肚子的醋,亲口答应要送她荷包的,她可是记了两辈子。
但是前世直到最后,苏大人都没有履约,而今生,她也并不曾想过要问他讨要。毕竟她心里也极清楚,他的心思用在政事上尚且不够,寻常男子的绣工活儿,他是半分也不会,更没必要会的。
不过,眼前既是恰好赢得一个,那便也可当做是了吧。
至于是不是他亲手做的,也没有什么要紧了。
不料,在她满怀期待的目光中,苏锦竟忽地将手一收,飞快地把那荷包重新藏回了怀里去。
“哎哎!”楚滢急得险些伸手去捉,“做什么呀?”
“不给。”
“……”
她陡然噎住,在他看似平静的目光中,委委屈屈地挠了挠头,偏还不敢对他大声。
“这,这么小气啊?”
苏锦瞥了她一眼,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你赢得一对同心佩,将其中一半赠与我,却要换走我一整个荷包,岂不是在占我的便宜?”
“我……”楚滢哭笑不得,“亲夫妻之间,还这样明算账呀?”
眼前人忍不住偏开目光,低声道:“你再胡说,谁与你夫妻?”
自己不好意思了片刻,却又寻了个理由。
“这荷包工艺粗陋,不过市井随处可见之物,称不上你身份。”
“我不讲究,真的。”
“你是不讲究,要是让人瞧见了,怕是你在江南私幸民间男子之事,便坐实了,跳进河里都洗不清。”
苏锦戏谑般地望着她,她噘了噘嘴,终是不得不承认,也有道理。
“可是我想要你送的荷包嘛。”她蹭在他身边,腻腻歪歪的,“我家夫郎都没有送过我定情信物,我好可怜啊。”
“……”
苏锦一个没忍住,到底是轻笑出声。
笑过了,斜斜睨着她,“就那么想要?”
“是啊,谁能想到我身在这个位置上,心愿竟然卑微如此呢?”楚滢仰头望天,作势感叹,“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得偿所愿啊。”
苏锦绷不住,轻轻瞪她。
“都没正形了,说什么胡话呢。”
过了片刻,终究是低声道:“知道了,会给你的。只是……只是须过些时候。”
“真的?”
楚滢眼睛一亮,也不管他口中的过些时候,究竟是多久,甚至连他是否真的兑现,也不很在意了,只觉能得他一句承诺,就像接了天上掉下来的奖赏一样。
她凑在他耳边,双唇几乎快亲上他面颊了,声调甜得腻人:“夫郎最好了。”
苏锦忙轻轻推开她,也止不住脸上已经红起来。
“当着人前,不许灌迷魂汤。”
“好好。”楚滢连忙唯命是从,牵着他手,一路往前走,只嘴角扬得高高的放不下来。
要是她身后真有尾巴,此刻一定翘到了天上去。
苏锦看了看她,似是无奈且好笑,摇摇头。
过了片刻,忽地轻声道:“不许嫌丑。”
淹没在街上的喧闹中,楚滢一走神的工夫,竟没听清。
“什么?”她扭头问。
就见这人直直望着前方的路,半分也不看她。
“我说,这等街市上随处可见的东西,没什么可要的,我晚些亲手做一个给你。但你若嫌丑的话,也不许说出来,不然往后可再没有了。”
楚滢看着他故作镇静的侧脸,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又强压下来。
“你就算缝个装米的口袋送我,我保证都天天揣在身上。”她抿着嘴,轻声轻气的,“只一样,你小心别扎着手就好了。”
苏锦目不斜视,只唇角轻轻一牵,算作是理了她。
二人出城北门时,距戌时尚差一刻。
一出城门,便见不远处有一驾马车,并不少马匹,旁边休憩的人皆作精干布衣打扮,像是行商的模样,但细看之下,却个个精壮健硕,气度胜于常人。
他们走上前去,众人纷纷起立相迎,为首的抱拳道:“见过东家。”
正是天机军的王副将,先前叶连昭带人到齐家村接他们时,有过一面之缘的,两相都认得,省去许多试探通报的工夫。
因着此行身份不可示人,只择了这般称呼避人耳目。
楚滢点点头,向她身后一扫,“人都在这里吗?”
“不,这些仅是来接应的,行动须用的那些人手,已在地方候着了。”王副将看了看一旁的马车,低声道,“条件简陋,委屈东家了。”
楚滢只微微一笑。
“无妨,做得不错。即刻就上路吧,早些去收货。”
第53章 山匪 是火药。
江州郊外, 无名山岭。
一列车队自小径上鱼贯而过,各车前头皆坐有押车人,装束利落, 腰间佩刀,面色冷峻, 彼此之间也少言谈。
要让人见了,多半认作是哪家大镖局的镖师, 受了货主所托,押运大宗货物。这在江州一带商业发达之地,也很常见。
众车之中, 只有尾车上坐的一名少女, 年纪轻些, 看起来还像学徒模样, 嘴上也耐不住寂寞。
“呀, 这山坳子可当真窄得很。”她举头四顾,同身旁年长的师傅闲话,“两旁边的山都这样高, 您说要是蹿出个山匪路霸一类的, 可真不好办嘞。”
话音刚落,就让老师傅在头顶敲了一记暴栗。
“小兔崽子,能吉利点儿不?”
她忙抱头, “哎哟,我错了还不成吗。”
那老师傅瞥一眼前头的车, 见无人注意,方才从身后掏出一杆烟,颇有些背着人的意思,努一努嘴。
少女也机灵, 很懂得徒弟的本分,立刻给装了烟丝点上。
她徐徐抽了两口,才算舒服了,哼了一声,“你慌什么,咱们是什么身份?哪能和寻常镖师押货似的,动不动就看土匪脸色?要是真有不长眼的撞了上来,那是她们自己没有好果子吃。”
“是是,”少女忙奉承附和,“我刚才浑说呢。别说到跟前滋事了,怕是即便真有山匪,远远瞧见咱们的气派就给吓退了,屁滚尿流地就跑远了。”
话刚说完,又被老师傅瞧了一眼。
“你也别兔子尾巴翘到了天上去,头一回跟着出来做事,就见了这么大的世面,你应当知道,是主子老人家抬举你。别老顾着扯闲篇,该警戒的半分也不能轻忽,要是出了岔子,可是谁也保不下你。”
少女连忙点头哈腰,“知道,知道,您教训的是。”
手立刻按回了腰间的刀上,往左右山林中四顾了几番,一派机警模样。
但少顷,见林叶平静,满目苍翠,只有身边师傅的烟圈儿像雾似的,慢慢打面前过,终究是集中不了一会儿的精神。
“您说,”她悄声道,“咱们车上押的,到底是什么啊?”
师傅一眼就冷冷瞧过来,“我看你是皮太痒了。”
“不是不是,我这不就是好奇吗。”她嘿嘿憨笑,“我听说近来要运好几批货,都是几处出的东西打乱了运,有专人负责装车,为的就是让咱们这些人谁也不知道自己押的到底是什么。”
她挠了挠脸,颇为不解,“主子究竟要办些什么大事,稀得这样费时费力?”
老师傅盯着她,眼光有些发寒。
“这些话是谁同你讲的?”
“啊?我……”她这才发现,师傅是当真脸色不善,一缩脖子,“我忘了,哪里路过时胡听来的。”
说罢就让师傅踹了一脚。
她也不敢辩,只能结结实实挨了,一板一眼跪坐在边上。
“年纪轻轻,要是还想要脖子上这颗脑袋,嘴上就得有些个把门的。”老师傅睨着她,脸色沉沉,“这么些年了,规矩还学得这样不成体统。你刚才这些话,要是拿到前头那些人跟前去说,便就地白刀子进红刀子处,扔到山沟里罢了,连埋都省得埋。”
少女这才像当真吓住了,脸色微微发白,认错道:“师傅教训的是,我再不敢了。我也是这么些人里,只同您亲近,知道您真心疼我,在旁人面前绝不敢多嘴半句的。”
老师傅只轻哧一声,点了点头。
还未待说什么,陡然间,却听一旁半山上传来一声清啸。
顷刻之间,马蹄声大作。
“不好!”她脸色一变,连忙抛了手中的烟杆,立刻去摸腰间佩刀,“有劫道的来了!”
说着,还骂那少女:“就你一张乌鸦嘴,出门前就该拿土给你填了。”
少女方才还一副机灵模样,却也不想真能遇上山匪,头一回碰见这等事,一张小脸吓得煞白,抽了两下才将刀□□。
她脚下微微打摆,强立在车头,苦着一张脸,“我是扫把星还不行吗?姑奶奶,还真来呀。”
这三两句话的工夫,来人却已从山林间现形了。
果然是一队山匪,且人马众多,乌泱泱的总有百余人,举着大刀,喊得震天响,身下的马又跑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眼前。
前头的车上自然也是瞧见了,就听有人大喊:“快走!冲出去!”
各辆车上的人,都一边拔刀戒备,一边拼了命地挥鞭抽马,将马赶得连喘气儿的当口都没有了,只求快些冲出这个山坳。
这山坳路窄地险,两旁都是山头,回旋不开,她们哪比得上山匪熟悉地形,要是在此处打斗开来,即便是功夫高强,怕也要吃亏。
若是过了这一段,到前头开阔地带,就算真要打,总也能转圜许多。
正狠命赶车,不过蹿出几步,却见另一边的山腰上,又冒出一股山匪,怒目圆睁,举刀而来,竟是打定了主意要围她们一个两面夹击。
老师傅当即怒骂:“奶奶的,哪儿就来的这么多人?是远近十里八乡都上山当了土匪吗?”
一边冲身边道:“自己招子放亮些,我一会儿护不得你。”
那少女吓得哆哆嗦嗦,眼看来人要到跟前,已经露了哭腔。
“她们怎么就这样壮呀,都打哪儿来的呀?”
果真,这些山匪虽衣衫破旧,五花八门,露膀子的,头上绑布条的,什么都有,但个个精壮,隔着衣裳都能看见底下的肌肉线条,面色冷峻肃杀,与寻常土匪恶霸那一股子流气迥然不同。
这哪像什么乌合之众,简直像是练家子了。
一时之间,只听马蹄声乱作一片,来人口中高声喊杀。
前面车上有管事的疾呼:“守好货,一件也不许丢!人在货在!不然提头来见。”
少女正慌张,忽地瞧出不对来,顿时一瘪嘴,急得要哭。
“她,她们怎么只冲着我们来呀!”
那一众山匪,两面合围,浩浩荡荡,冲进车队,却不肆意打斗砍杀,竟是直奔着她们这最末的一辆车来了。
不及说话,刀光已至。
她只来得及接上对方两招,喊一声“师傅救我”,话音未落,腔子里的血却已经冲天而起。
鲜红滚烫,腥得厉害。
前头车上有人瞧见了,忙喊:“尾车出事了!要不要救?”
身边一同押车的就瞧她一眼,“要救你便去。”
“……”
她伸头往后看,正见那年轻的尸身被一脚踹下车,年长的那个即便是功夫不错,无奈也寡不敌众,勉强战至此刻,手中的刀已经脱手,正被对面为首的一刀刺透胸膛,眼珠子瞪了老大,喉中咯咯有声。
山匪收回刀,转身望过来,双眼血红,杀气腾腾。
前头管事的将身子挂在车外,回头看了几眼,干脆利落一声喊:“奶奶的,晦气,快走!”
“那货呢?”这人小声问。
身边同伴嘁了一声,“人在货在是不错,这人都蹬腿儿了,货丢了还不正常?没必要再白白多搭几条命进去吧?”
她看起来极为老辣的模样,“这些聚众劫道的山匪,如今也有些学聪明的,不贪多,遇上咱们这样的车队,只瞄准了目标劫一两驾车,见好就收。罢了,我估摸着,头儿回去只会禀告主子,说是山间路险,有一辆车连人一块儿掉到崖底下去了,也出不了大岔子。”
那先头说话的又往后张望了两眼,也不声响了。
那群山匪来势汹汹,人多势众,她们押着这样多的货,若要在此处打斗起来,只怕更不好办,万一再死伤些人,或是再多丢些货,就更不好交代了。
不如快马加鞭逃脱来得划算。
而她们身后,那群山匪大约真如她同伴所说,也不贪心,只远远地举着刀,吼了几声壮威,也不曾再追过来。
直到车队消失在山路上,这拨土匪脸上的戾气才渐渐散了。
有人干脆利落地将两具尸体踢到路边,随便寻了个草丛掩盖了,又将车上溅的血囫囵一抹,减淡些腥气。
为首那人将刀插回腰间,道:“上去瞧瞧,运的是什么。”
说话间,已领着近身几人,一个纵身,就跃上了车顶,显见得身手极好。
车上货垒得高高的,皆用麻袋装着,从外头看丝毫辨不出来。她手下一人小心打开了一个袋口,伸手进去探了探,掏出一小把来。
邻近几人见着,眼睛立即瞪圆了。
“这……”
为首的只扫了一眼,脸色便更冷了两分,摆一摆手,“别多话,快些将车带回去,东家还在等着。”
于是众人再不多言,飞快收拾停当,翻身上马,转眼之间,便带着这一驾劫来的车走远了。
山间小径上,除却血迹未被沙土盖尽,简直不像刚发生过一场截杀。
……
不过一个时辰之后,翻过一座山头的空地上,楚滢正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只听外面传来王副将的声音。
“东家,货回来了。”
她蓦地睁眼,扬声道:“拿进来看。”
王副将登车而入,粗粝的掌心里,捧着一把漆黑的细末,其状有些似铁砂。
楚滢和苏锦对视一眼,眸子忍不住微微眯起。
是火药。
果然如此。
第54章 布局 结局倒计时。
“我说朕这位姨母, 近来这么消停呢。”
楚滢倚在车壁上,双臂抱胸,嘲讽似地勾了勾唇角。苏锦坐在身边, 略含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她在他面前,向来说说笑笑, 天真烂漫,十足不像个皇帝模样。也只有此刻, 才不自觉地露出了几分怒意。
这表明,她是真动了肝火。
“她的动作倒是快,丝毫不肯落在我们后头。”
苏锦望着她脸色, 有意将声音放得缓, 像是在无形地安抚她, “如今看来, 怕是在我们决心营造火器厂的时候, 她便也同样开始动作了。还好,我们如今拿到证据,也不算晚。只是……”
他沉默了片刻, 轻叹一声, “只是可怜百姓。”
是啊,可怜百姓。
楚滢闭了闭眼,忍下胸中愤懑。
前世, 恭王并没有这样大的胆识,敢私囤火药。她只知道, 她这位姨母在江州私铸钱币,以充作叛乱军饷,但那不过是呈上来的几份折子,苏锦转述给她的几句话。
她从未留心过其中究竟, 更不知恭王是如何苛待手下工匠。
而今生,亲眼见过齐家村大娘的淳朴善良,受过她的照拂,见过小小年纪到火器厂做工,挣钱给奶奶买药的女童,再听江州公堂之上受骗村民的痛哭,才越发感到愤怒。
恭王和她手下的人,竟将寻常百姓视作牛羊一般,毫无一丝悲悯。
这样的人,若是果真登上帝位,那才真是生灵涂炭,大楚将亡。
他们说话,并未避着王副将,毕竟她也是叶连昭身边的得力干将,既是此番被派来行此机密要务,该她知道的,她心里也有数。
她在跟前躬身站了许久,见楚滢脸色铁青,踌躇了片刻,才轻声问:“陛下,您看如今该怎么做?”
楚滢睁开眼,平了平气息,收了脸上的戾气。
“你派几个人,将这车火药运到京中,留作证物。另外再写份折子上来,不必拘泥格式,大抵说明来历就行。”
她知道,这王副将是个粗人,要她正儿八经地写了公文呈上,怕是要将头皮都挠破了。
但是她并不需要。
说到底,这件事是她亲自督着办的,一应情形连带证据,都是一早就由她这个皇帝过了目的,只是不便广而告之罢了。要一份上报的折子,不过走个过场。
王副将立时应了,只是仍拱手站在原处,似是有话未尽似的。
“怎么了?”楚滢抬眼看她,“有话且说,不必顾虑。”
她告了一声罪,道:“恕臣多嘴,臣在想,要不要索性带人摸进她们的老巢,将人给抓了,东西缴了,以免夜长梦多。”
顿了顿,又补充道:“陛下若是允准,臣可以再调些人马来支援,想必不论她们有多凶狠,在军队面前,终究占不了上风。”
楚滢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她便赶紧道:“臣鲁莽,不曾有深谋远虑,若是错了主意,还请陛下恕罪。”
楚滢微微笑了一下,“无妨,你说的也没有错。”
的确,若要干脆利落,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此刻就下令让天机军冲进去。只要人马足够多,即便恭王的本营藏得再隐蔽,也不怕寻不到。再不济,还可以将安置在江州城内的齐二妮找来,让她引路。
到那时,便不顾三七二十一,先将里面的众人全数制服,再查抄了一应事物,等于是截断了恭王的火力补给。
只是……
只是也会打草惊蛇。
他们如今所见到的,只是一批火药,但谁也不知道,此前究竟有多少东西,在江州知州的掩护下,运到过神武军手里。
神武军驻扎在青州,距离京城不远,假如此刻接到恭王命令,直攻京城,她这个皇帝却仍巡游在外,便是不妙了。
“你先调些人马过来,但暂时别动,等朕号令。”她缓缓道,“快马传书与你们叶将军,让他将火器厂如今能造出的军备,全数分发给将士,加紧演练。”
“是。”王副将干脆应道。
楚滢点点头,“你先下去吧,一切以朕的旨意为准。”
她便退下去,隔着门帘,也能听见她远远地与将士们布置着什么,雷厉风行,片刻也不耽误。
楚滢这才仰靠在车厢壁上,慢慢吐了一口气。
叶连昭派来帮她的,倒的确是个可靠的人,哪怕并不知道她的全局谋划,也一板一眼,将交代的事尽数办妥贴。
至少眼前的这一颗心,能放下来些许。
只是后面的谋划,却是得打起精神来,半分也不容有错。
“陛下累吗?”身旁有人轻声道。
她眉心这才展开了些,扭头看他,却掩不住面上疲倦,“嗯,累得很。”
苏锦的目光温柔,注视了她片刻,忽地伸手揽过她。
她错愕间,让他往怀里轻轻一带,就靠在了他的肩头。
熟悉的清幽香气,令人忽觉心安。
“苏大人……”她大睁着双眼,满脸惊讶。
“不是这几日都没有好好睡吗?”这人垂着眸看她,眼里像是藏了两分笑,“心里装着事,闭目养神一会儿也好。若是不累的话,便罢了。”
楚滢刚要抬起来的脑袋,立刻又埋下去,牢牢黏在他肩上,生怕晚了他就反悔了似的。
“累,累得快死了。”
说着,手还不请自来,直往他腰上爬。
苏锦哭笑不得,轻轻推了她一把,也没舍得用力,只道:“成天生啊死的挂在嘴边,没有规矩,要是让百宜她们听见了,必要急急忙忙唠叨你。”
楚滢想了想,下面那些人跪成一片念叨她的情景,也不由得有些悚然。
嘴上却懒懒道:“即便不说,也不会不来呀。此番回到京城之后,就是真正的生死之争了。”
身边的人闻言,稍稍静默了片刻。
“陛下想好要怎么做了吗?”他道。
楚滢靠在他肩上,点了点头,“我回京便下令,要在雍州北面的草场阅兵。”
“阅兵?”
“嗯,要天机神武两军受阅,邀额卓部使团同往,一展我大楚军威。阅兵之后,还要好好犒赏将士。”
苏锦的声音轻柔,微微含笑,“陛下所思,颇为周全。”
她亦牵了牵唇角,只觉得过度思虑之后,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发疼。
她并不信,恭王在这江州的山岭中,倾注了大量的心血,造的仅有火药而已。若无火器,要火药又有何用?谁会做这样无意义的闲事?
万幸,她并不是没有准备。只是不知,恭王手上的火器,究竟有多少,准备到何种地步。
恭王与神武军中的部分将领勾结,已是不争的事实,前世种种祸患疑点,皆起于此处。
如今,他们并不知已有多少军备,到了神武军手中,若此刻不管不顾捣毁山岭中的本营,是能绝了后续的军备支援,却无疑是在逼恭王即刻动手,号令叛军直逼京城。
尽管她相信,京城大抵能够守住,但如此行事,几乎只是将前世重演了一遍而已。那前世之祸,是不是终究也避不过?
三万神武军仍旧会被坑杀,苏锦仍旧会像中了邪一样,自认是恭王同党,受尽朝中口诛笔伐,最终……
她像是冷似的,猛然全身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陛下?”身边的人像是微微错愕,伸手要探上她额头,“莫不是这几日劳累,受了风寒?”
她慌乱摇了摇头,扯下他的手,拢进自己怀里。
“没事,别动。”她埋在他身上,声音发闷,“让我抱一会儿就好。”
“……”
苏锦终究是依了她,没有再说话,只一动不动,任由她紧紧拥着。
楚滢死死咬着下唇,也不知自己飞快的心跳声,有没有让他听了去。
所以,她不能让前世重演。
与其只截断后续的军备供给,不如从根上打主意,把神武军调开。
雍州有一大片开阔草场,也是大楚先帝惯于阅兵的地方。如今春暖花开,与额卓部的和谈访学一事,也进展得有条不紊,她这个登基不久的小皇帝,既想检阅自己的军队,也想暗中震慑异邦,很是合情合理。
即便恭王有所警觉,明面上也挑不出错来。
阅兵的规矩,受阅规模、操演项目,全部要事先呈上,御笔朱批。如今朝廷上下皆知,火器是个新鲜玩艺儿,只发给过天机军,假如神武军有,便是死罪。
如此,哪怕她们自己的库房里堆成山,也不敢随军带到雍州受阅。
那假如她们如前世一般,随恭王叛乱,也根本无须人去半途拦截了,她们直接面对的就是全建制,且上下配备火器的天机军。动手之前,也得掂量一番能有几成赢面。
阅兵一事,真操办起来,没有两三个月结束不了,这些时间,大抵够她将恭王清算干净。
只要她时刻警醒,一步不错,前世之事必不会重演。
苏锦也一定不会有事。
门帘外头传来一阵窸窣声,随即有人说话:“陛下,苏大人,咱们即刻就回程吗?”
“嗯。”楚滢淡淡应了一声。
她早已与百宜交代过,游船会在途经的下一座城镇停留,陆路速度远胜于水路,驾车一日夜间也就到了。当初怎样乔装改扮下的船,如今便仍旧怎样蒙混上去,并不会耽误什么。
然后便立刻启程回京,走后面的棋。
外面驾车的宫女应一声“是”,马立刻就小跑起来,不消一会儿,就走得远了。
楚滢倚在苏锦肩头。这人原本就瘦,近日接连劳碌,肩胛越发骨骼清晰。
“倒也不嫌硌得疼?”他轻声问。
她搂着他,往他身上又蹭了蹭,“没有的事,我夫郎身上最舒服。”
就听他笑着斥:“胡闹。”
而楚滢只贪恋这一刻温存。
毕竟今日之后,直至尘埃落定之前,便是腥风血雨,片刻也没有停歇。
第55章 罚跪 替女婿出气。
御驾回到京城的时候, 不过五月中。
上朝下朝,有条不紊,似乎与从前并没有多大分别, 只是满朝文武手持笏板,站在大殿上的时候, 眼神里总隐约透露着微妙——
如今众人皆知,站在陛下身侧的那位帝师大人, 与陛下早已是貌合神离。
传闻,陛下此番南巡途中,对江州知州献上的一名小侍青眼有加, 意图带回宫中, 另行册封, 此举却惹了帝师苏大人极大的不痛快, 竟一时忘了身份, 在人前与陛下争执起来,言语间还颇有指责讽刺之意。
陛下大动肝火,当着百官的面, 前所未有地发了一通火气, 最终连那小侍也没收下,只下令将苏大人禁足于游船之上,无诏不得出。
而陛下自个儿呢, 既将人发落了,却也没能得痛快, 游山玩水之心荡然无存,成日闷在卧房里,只许贴身宫女进出,旁人一概不见。
游船才行了几日, 陛下就传令下来,道是龙体不适,无心巡游,弃了船不要,一行人复乘马车,走陆路回京城。计划中的南巡,不过才到了一个江州,便草草收场。
一路上,这位失了圣意的苏大人,自然是没有再与陛下同乘的荣宠,孤孤零零地独坐一辆车,只随队伍而行。
但是,回了京中,正经上朝的场面,陛下还是得依着规矩,让他站在身旁。
毕竟,只要他一日还是帝师,礼法规矩便一日不可乱。
只是陛下脸上再见不着从前的笑模样,偶尔目光落到他身上时,脸上隐隐透出的尽是不耐烦。
朝臣都道,陛下如今仍是年少,先前诸多朝政,皆由帝师把控,因而一时之间,还无法抛开他罢了,待到哪一日陛下彻底掌握了权柄,必将弃他如敝履。
到那时,他一介男子,年岁渐长,从高位上落下来,还不知是如何凄凉光景。
自然,这一番话,不单单是在前朝流传,即便是在深宫颐养天年的太后,亦有所耳闻。
这一日,楚滢刚下了朝,就见太后宫里的侍人在大殿后头等着。
“太后有话同陛下说,想请陛下过去一趟。”
她一怔,眼神习惯性地就去找身后的苏锦。
如今为着避嫌,做戏做全套,他们上下朝时都是各管各走,极力将陛下与帝师不和一事坐实了。
不过太后向来喜欢苏锦,她以为,既是叫他们去闲话吃茶,那还是要同从前一样,叫上他一起去的。
不料面前的侍人却微微一笑,“陛下,太后吩咐了,只让您一人前去。”
“……”
楚滢就是从这一刻,感到事情有些不妙的。
她踏进太后宫里的时候,留心瞧了瞧,四周宫人皆小心觑着她,脸色忐忑中,又含着几分怜悯。
她心里便大抵有数了。
“儿臣给父后请安。”她单膝点地,毕恭毕敬道。
太后素日里疼她,要在平时,早就让起身了,随即便是忙着拉她坐,再叫宫人奉上茶水点心,生怕饿着了她这个皇帝似的。
然而今日,太后却端坐着,冷冷一眼瞧过来,脸绷得可紧。
“跪着。”
“……”
楚滢想了想,挪了挪腿,另一只膝盖也落了地,端端正正,跪得笔挺。
两辈子加起来,她当了十多年皇帝,除了在祖宗灵位跟前,还再不曾这样跪过。
太后看了看她的模样,大约觉得姿态还算虚心,哼了一声,端起茶盏,“你可知,哀家做什么要你跪?”
知道,其实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
楚滢低着头,在心里默默道,但嘴上还得是规规矩矩的,“儿臣悉听父后教诲。”
对面瞧过来的眼神里,几乎都带着刀子。
“哀家不是你的生身父亲,这些年养你在膝下,唯恐教你受了委屈,让你觉着自己是没了亲爹的孩子,从不曾对你疾言厉色过。”
面对这番开场白,楚滢的骨头先软了半截。
“父后别这样说。”她低声道,“儿臣在您膝下多年,受您恩情,得您教养,心中早已将您看作生身父亲一般。”
这话并不作假。太后执掌中宫,向来贤德仁厚,对她这个女儿,并不曾有半分亏待。
太后瞥她一眼,像是带着苦笑似的,点了点头。
“是吗?你说的是心里话?”
“儿臣不敢虚言。”
“你七岁到哀家身边,哀家自认,你这些年的心性德行,除去御书房的师傅,余下的便只能是哀家教的。你若有行差踏错,哀家亦无可推卸责任。”
他慨然长叹,似乎痛心疾首,“哀家向来以为,你是个仁厚重情的孩子,却不知你今日之薄情寡恩,究竟是与谁学来的?”
“父后,我……”
楚滢刚开了个口,便被截断。
“哀家自以为,不是一个古板顽固的父亲。我本想着,你既已登基为帝,身边没有些人总不行,总不好再落到你母皇子嗣单薄,险些无人为继的份上。
“我替你动过两回心思,第一回 是兵部倪大人家的儿子,只是么,他年纪尚轻,到了人前颇有些畏首畏尾,经不得大场面,后来你又自己做主,替他赐了一门亲,倒也罢了。第二回便是竺音那孩子,他虽是异族,心性却讨人喜欢得很,总归只要不做中宫,都没有什么妨碍。结果呢,你又不由分说给拒了。”
太后眉间忧色沉沉,瞧着她摇头不已。
“哀家只道,你对苏锦那孩子喜欢得紧,心里头再也装不进旁人。哀家这个做父亲的想想也罢,终究是没有什么比女儿高兴更要紧,你若真喜欢他,便予他名分,好好过日子,哀家瞧着也放心。可你……”
他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胸口起伏,其状悲痛不已。
楚滢简直怀疑,假如她不是皇帝,而是民间的哪个不孝女,此刻对面怕是已经要请祖宗家法伺候了。
“你若对别人没有真心,好端端的去坏他名节做什么?”
“父后……”
“没你说话的地方!”
太后猛然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杯中茶水亦溅出不少,慌得一旁伺候的侍人忙上前来劝:“太后仔细手疼。”
“手疼算得什么?”他气得直指着楚滢,“哀家的心更疼,如何就教养出这样昏庸糊涂的女儿!”
一旁侍人皆噤声不敢言,楚滢心比黄连还苦,老老实实地跪在跟前,听着他训。
“咱们虽是皇家不错,却也没有随意作践,不拿人当人的道理。苏锦那孩子,品貌才学,哪一样不上乘?你扪心自问,自你登基以来,他帮你多少?哀家早让你给他名分,你说你二人自有考量,哀家想着自己不懂朝政,便不好多话,信你有分寸。如今呢?你竟为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侍,当众去折辱他。”
太后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这世上有几人,愿意为你挡当初那一箭?楚滢,你这样快就浑忘了不成?”
“……”
楚滢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真叫做是两难。
不,她一刻都没有忘。
这些日子为着做戏,不叫人看出她赶回京城的真正目的,强忍着冷落苏锦,她心里又如何好受。
只是既然做戏,便要做全套,哪怕是在太后跟前,也顶好不要露了实情。
不然,宫里人多眼杂,总有几个将风声透出去的,便要坏大事。
她只咬紧了牙关,抱定了主意将这顿训斥受下来,却见外头忽然进来一名侍人,硬生生地打断了太后的斥责。
“苏大人在外头求见。”
一时之间,别说是太后,楚滢亦惊讶不小。
他来做什么?
就见太后眼含怒意,瞪她一眼,“你倒有出息,混账到这般地步,还能让人替你求情。”
说着,就向那侍人道:“罢了,让他进来吧。”
那人是应声出去,太后身边伺候的老人终觉不妥,小声劝道:“太后,旁人跟前,要不然让陛下起来说话吧,莫让人看了陛下的笑话。”
立时就让太后挡了回去。
“苏大人也算不得什么旁人。她自己造下的孽,没什么怕丢人的,让她跪着。”
说话间,苏锦已经进得门来。
一边向太后行礼,一边垂下眼来悄悄看她。
老侍人怕她丢脸,楚滢自己却是丝毫不在意的,在苏锦面前,她根本没有什么脸面可言。
她只抬起头来偷看他,目光可怜巴巴,刚想用口型道“苏大人救我”,就被太后瞥见了,扬起眉来就是一声训。
“你跪你的,不许扰他。”
她依言垂下头来,活像只耷拉耳朵的兔子。
苏锦的眼中就闪过一丝好笑与同情,但在太后面前,也不好露了出来,只能用状似迟疑的语气道:“太后,陛下这是……?”
太后片刻前还对楚滢横眉竖目,此刻见了他,神情却也不由缓和三分。
“无妨,哀家在教她规矩。你方才从朝上下来,累了吧?过来坐。”
苏锦瞧了瞧他身侧那个空座,站定在原处未动。
“臣不敢。”
“你这孩子,往日在哀家跟前坐着吃茶闲话,也是惯了的,怎的今天倒怕起生来?”
“这……”
他望着太后看似慈眉善目的模样,终究是品出了那一层意思——
今日,只要他不开口替楚滢求情,太后便是打算装聋作哑到底,替他将这“负心人”好好教训一番。那这一跪,便不知要跪到什么时辰去了。
他总不能干瞧着,大楚跪出第一个瘸腿的皇帝来。
“太后慈爱,臣却不敢乱了规矩。”他垂首道,“陛下在跟前跪着,臣如何好不顾礼数,擅自坐下。”
太后好像这才肯赏几分眼神给楚滢一般。
“你倒是懂规矩。”他轻叹道,神色里又透着恨铁不成钢,“有些人却是要连廉耻都忘干净了。”
“……”
眼见得楚滢垂头丧气跪在地下,半句也不敢驳,苏锦到底是无法置她于不顾。
苦于他们的谋略,内情无法为外人道,正思量该如何转圜,却听太后幽幽叹一口气。
“难为了你这孩子,见她这般混不吝的模样,还赶着来哀家这里替她求情。”
说着,又伸手虚点楚滢的脑袋,“你呀!你何德何能,能让人家苏大人这样待你?”
楚滢头垂得老低,满脸写着虚心受教,痛改前非。
苏锦赶紧就着太后给的台阶,道:“臣斗胆,向太后求一个恩典。陛下这几日来专注朝政,颇为劳累,未有好好安歇。若为臣一人之故,使陛下受累,臣却也心中难安。”
太后是被楚滢的昏聩气得不轻,但终究还是自己女儿,又听他开口求情,却也没有要她在这里跪到地老天荒的道理。
“罢了,”他瞪一眼楚滢,“回去念着苏大人的好。”
楚滢连忙一叠声地答应,这才低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出得宫门,苏锦既心疼,却也有些好笑,刚待问她如何,却听她“哎呀”一声,就挂在了他的身上。
“腿,腿废了,苏大人……”
第56章 黑云 灾祸。
小丫头可怜巴巴, 两眼水汪汪瞧着他。
苏锦只能忽视她在光天化日下,爬上他腰间的那两只小爪子,伸手扶住她, 叹一口气。
“跪了多久?”
“自打进门起,一直跪着呢。”
他估算了一下她到太后宫里的时间, 话音就忍不住放轻柔了几分。
“委屈陛下了。”
楚滢刚还垂得低低的眼角,立刻扬了起来, 抿着嘴直摇头。
他与她对视了片刻,便又道:“是臣来得晚了。”
“不晚不晚。”她一边瘸着腿往前走,一边还要龇牙咧嘴地笑, “多亏你来救我, 不然我还不知要跪到什么时候去呢。”
她心有余悸似的喘了口气, 脸上却似欣慰, “你瞧见了吧, 父后是真心疼你,我从没见过他老人家生这样大的气。”
苏锦沉默了片刻,只觉得心中微热, 却也无法言说。
就听她声音轻轻传来, 小心试探,又带着潜藏的欢喜,“你说, 等这阵子的事过了,就答应嫁给我, 好不好?”
他扭头看她,尚未言语,她便好像生怕他不同意似的,急着拿话来堵。
“我父后那么喜欢你, 要是你没当成他的女婿,他怕是要把我的腿都给打折了。你是没见着,你进门前他训我的模样,吓人得很。”
她说着,挤眉弄眼,仿佛恳求,“就当为了我的小命着想,苏大人,可别再拒了。”
苏锦便忍不住要嫌她,“哪有你这样的皇帝,没得让人看了笑话。”
话虽如此说,手上却不敢松,还得扶着这一瘸一拐,嘶嘶倒吸凉气的人,慢慢地往回挪。
他走在路上,便道:“陛下这会儿就不怕让人看去了?”
自打回京以来,为着将戏演全了,别叫人瞧出不对来,二人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分寸皆守得很严,活像是外间传说的那么一回事一样。至于桐花宫,楚滢更是半步也没再踏进去过。
“看就看,让他们看去。”
她眼下腿上又疼又麻,走得艰难,也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架势。
“就为了恭王那老贼,朕连自己的夫郎都不能亲近,这皇帝当得,还有个什么劲儿啊。”
苏锦啼笑皆非,在她手上轻轻敲了一下,“陛下慎言。好不容易都装了这些时日了,可不能功亏一篑。小不忍,则乱大谋。”
“知道,知道。”楚滢无奈,“大不了一会儿回到卿云殿里,我随手摔两个杯子,你冷着脸退出来,在旁人眼里,也只道是我挨了父后的罚,你好心替我开脱,我反倒不领情,迁怒于你。你瞧着,这一段儿还行吗?”
“……”
苏锦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当真是打心底里叹服。
“你如今这般张口就来的本事,若是城中哪家茶楼说书的,缺了新的话本子,请你代笔,大约生意也能不错。”
楚滢才不管他如何笑她,只趁势卖乖,凑近他耳边,“那既然连后路都想好了,等下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陛下……”
“你看我都被父后罚瘸了,好可怜啊。”她嘴角一垮,抽抽鼻子,“这等时候,最需要夫郎抚慰了。”
“……”
苏锦的气息微微一滞,脸色像是想紧绷,又想笑,终究是偏开脸去,没有理她。
但不反驳,便算是答应了。
楚滢顿时笑得欢欣鼓舞,笑完了,才仰头看看天,像是在对身边人说,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快了,一切就快过去了。”
只要扫清了恭王一党,前世之事便不会重演,往后的日子里,她会是大楚的一代明主,苏锦会是她的君后,与她执手共看这大好河山,度过漫长岁月。
如今,一切都有条不紊,按照她的计划在向前走。
“神武军如今,应该已经到雍州地界了吧?”她轻声问。
苏锦沉吟了片刻,“嗯,按照出发的日子推算,应该是了。”
她回京后不过两日,便在朝堂上传了旨意,道是如今京城的火器厂已经初具规模,所造出的新式火器,已经有不少发到天机军的手里,经将士们试用之后,颇具成效,她这个皇帝瞧在眼里,也很是喜悦。
趁着春日时节,天气和暖,她有意在雍州草场亲自阅兵,要神武军即刻开拔,至雍州稍作休整,命原本就驻扎在当地的天机军,于诸事上提供方便与照拂,两军会合,联合操演。
而她这个皇帝,不久便会携文武百官,连同受邀的额卓部使团一起,亲往检阅。
在阅兵之后,她便要犒赏两军将士,与此同时,还要神武军在雍州多留一些时日,同样配给火器,在天机军的协助下,尽快掌握使用方法。大楚的军队之间,可不能厚此薄彼,新制的军备,理应都有。
如此说法,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尽管也有少数大臣,私下里有些抱怨,认为她这位陛下折腾太过,刚南巡回京不过多久,又急急忙忙地要什么阅兵,半点休憩也无,搅得她们这些臣子也跟着东跑西颠,公务不便不说,更是身心俱疲。
但不论怎样讲,这阅兵的由头,寻得极是正当,何况,同样是折腾,这总比在江南游山玩水,巡幸美人,要让人欣慰许多。
楚滢眯着眼,笑了一笑。
叶连昭的天机军既强势,又对雍州一带熟悉,天然占据优势,只要将神武军放到了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看着,便翻不出大浪来。
“对了,昨天晚上九离司主来找过我,今早先是上朝,后是挨训,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她道,“她已经同暗卫都知会过了,晚些王副将带人冲进去的时候,她们会尽力保护无辜工匠。”
苏锦点了点头,极轻地叹了一声,“她到底是没有把人撤出来。”
“嗯,她说,接到手上的任务,该有始有终,不可独善其身。”楚滢也有些慨叹,“她们这一番,也不容易。”
暗卫以隐匿行踪见长,在江州的山岭里,恭王党羽的严密监视下,若说要见机行事,则是颇为不易,但要论悄然遁出的能力,那还是不在话下的。
这一回,在已折损过一人的情况下,司主仍让她们留在里面照拂百姓,九离司也可谓付出了大牺牲。
“让王副将动手的密令,已经传出去了。”她道,“顶多半月,应当可见分晓。”
在江州遇见的证人齐二妮,她已命人严加保护,留待后用。
那山岭里头的勾当,会由王副将带领手下清查,写成公文,白纸黑字,上报到京城。
至于恭王,她已经打定主意,若能撬开她手下那些人的嘴,挖出她的切实罪证,那是再好不过,而假如她们果然训练有素,宁死也不攀出恭王来,她便是让人硬做,也能将证据给做出来。
只要夺了军备库,牵制了神武军,恭王就是一条被斩去四爪的蛟,也没有什么值得畏惧。
为了除恭王,哪怕是在史书上落下不择手段,清除异己的名声,她也甘愿。
楚滢牵着身边人的手,只觉得眼前春日和暖,与她心中肃杀寒光极不相称,两相映照,滋味怪异得很。
“苏大人,”她轻声道,“你说,我这登基一年以来,和你学得怎么样?”
苏锦看了看她,眸子里透出一丝暖意。
“陛下聪慧,胸有丘壑,哪怕没有臣,一样能做得很好。”
是吗?
楚滢眨了眨眼,忽地觉得有些发涩。
前世里,后来他不在的日子里,她自认的确做得尚可。这样说来倒也是对的,她如今的这些本事,确乎不是全仰仗他的教导,她后来坐在那张龙椅上,的确磨砺了挺多年。
但是今生,想来他应当陪在她的身边,再不会离开了。
“那不行,你可不许跑。”她笑得像是没心没肺,“把我教出师了,自己就想着躲懒了?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苏锦半垂着眸子,微微含了笑,“臣没有这样说。”
“最好是没有。我已经想过了,往后你做了君后,要是想在宫里躲清闲呢,也由着你,要是还喜欢朝政,我们便开一个君后临朝的例子,你仍旧如从前一样,好不好?”
“这还得了?”他觑她一眼,“不知多少大臣,要将太极殿的立柱都给撞断了。”
她哧地一声笑出来,“我才不管,那群老古板,该是时候将她们的脑子拗一拗了。”
苏锦弯了弯唇角,“陛下倒是想得很妥当,往后只出一份俸禄,倒可以让臣身兼二职?”
“……”
楚滢陡然给噎了一下,哭笑不得,“苏大人才了不得,还没成亲呢,就和我计较上了?”
正待与他玩笑,却忽地脚下一晃,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摆,亏得是被苏锦扶着,才没有歪倒下去。
只觉得脚下轻飘,踩着的地面绵软得有些离奇。
她一皱眉,心道这也不该啊,便是方才在太后宫里跪得有些久,这一路走来,该散的酸麻却也散去了,怎么陡然之间,连路都不会走了似的?
还没待厘清,却忽觉脚下大地一颤,轰然炸响,惊心动魄。
“苏锦!”她一瞬间慌得厉害,什么都顾不上,只知道一把搂住身边的人。
耳中如雷声隆隆,大地震颤得厉害,令人跌扑不稳,只觉头晕目眩,耳内鸣响得厉害,四处传来宫人的惊叫声。
须臾停下来时,她只觉得心口发胀,头疼得厉害。
“苏大人,苏大人!”她匆忙唤他,心快要从喉头跃出来一般。
苏锦被她护在身下,看似无恙,只是脸色微白,反手握住她的手安慰,“臣没事。”
她扶着他起身,方见地下落的尽是枝叶,一片狼藉。
刚站稳,她忽地出声:“那是什么?”
远处,巨大黑烟,冲天而起。
第57章 爆炸 是火器厂炸了。
那黑云极为怪异, 其状如团,似有实体,在空中兀自升腾翻卷, 经久不散。让人一眼瞧见就觉得,不是什么祥瑞的东西。
四周宫人自然也看见了, 有胆子小些的,竟忙不迭倒头就拜, 口中哭喊祈祷,俨然视其如灾星邪神一般。
楚滢的脸色就不由得更青了几分。
百宜自从出了太后的宫门,便远远跟在后头, 不来扰他们亲近, 此刻匆忙从地上爬起来, 顾不得头发蓬乱, 御前失仪, 急道:“陛下如何了?”
“我没事。”楚滢简短道,只紧紧搂着苏锦,指节发白。
百宜环视一眼四周乱作一片的宫人, 大约自觉不成体统, 低声道:“奴婢去警醒他们。”
还未抬步,就被楚滢截断,“不用了。”
提点几个奴婢的规矩有什么用?哪怕她们立时站起身来, 像木头似的挨个儿立着,半分眼神也不往那团黑云上瞟, 也终究不能当那东西不存在。
“那是什么?”她复又问了一遍。
却也并没指望谁能回答她。
这样的情景,她两世加起来,亦是前所未见。
“许是……地震吧?”百宜犹犹豫豫道。
她望着那团黑云沉默了片刻,竟发现她身为帝王, 此刻能做的极为有限。
“传朕的旨意下去,立刻命官员往城北方向查看,弄清究竟是何事,出在哪里,有任何无法善专之事,都命人快马加鞭送信回来,等朕定夺。”
她眉心拧得紧紧的,似乎自言自语:“若果然是地震,该命户部及早赈灾才是。”
百宜立刻领了命下去,行色匆匆,连松散的发髻也没顾上挽一挽。
楚滢喘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内不安。
她正要动手将恭王收网,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变,无论究竟是什么事,总是不妙。
自古以来,但凡生出不祥异象,对君王而言,便是一重大考。
百姓愚昧,见灾祸横生,便惶惶不可终日,道是朝廷气数有变。而朝中别有用心之人,则偏就利用这份惊惶,鼓吹君王失德,借以抒发自己的政见,逼迫君王就范。
下一道罪己诏事小,假如在恭王之事上节外生枝,便是事大了。
但在眼前,她仍要耐着心中焦灼,安慰苏锦。
“没事吧?”她回身问他,“有没有摔着?”
苏锦脸色雪白,对她的话竟像充耳不闻,只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城北那一团黑云,目光竟是她从未见过的惊惧。
楚滢握了握他的手,一片潮湿冰冷。
她心中一惊,亦忍不住心疼。
这人方才即便是被她护着,此刻发冠依旧乱了,几缕墨发落在鬓边,脸上也沾了些许尘土,与平日芝兰玉树的苏大人大相径庭。
她抬起手,轻轻替他拭了一拭,道:“脸上脏了。”
苏锦动也未动,像是要将自己僵立成一座石像一样。
她心里便被刺得不是滋味。
他这个人,往常哪怕是天大的事落到面前,不论心里如何飞快思量,脸上却总是波澜不惊的,好像再棘手的事到了他面前,也称不上什么大事。
她何曾见过他这般。
想必是见此情景,也担心恭王一事会生出变数,与她一般作想。
“阿锦,”她放轻了音调,温声道,“别怕,不会有事。”
苏锦的身子却反而微晃了晃,似乎站立不稳,被她一把拥进怀里。
“阿锦?”
他望着远处,眼底凉得像是一阵风过,整个人就要散了去似的,声音低微,几乎难以听清。
“那是火器厂的方向。”
“……”
楚滢先怔了一怔,一时间像是没听明白他的话,木呆呆地看着他。
随即才觉得一阵凉意陡然从脚底下升起来。
刹那之间,整个人像数九天里被兜头泼了一盆雪水,几乎无法思考。
直到感受着苏锦在她的臂弯里,强作镇静,身子却止不住地微微发着抖,才逼迫自己回过神来。
“未必就是。”她拥着他肩头,使他直视着她,“不过是同在北面而已,如何就一定是火器厂的事?远远瞧一眼,谁能看得准,指不定在八百里以外呢?”
话虽如此说,声音却控制不住地有几分微哑。
苏锦显然也没有信她的话,垂着眸,竟像是不敢看她一般,嘴唇煞白,连一丝血色也没有。
落在楚滢的眼中,只觉得他整个人像是单凭一口气吊着,碰一下都会碎了。
令人心惊胆战。
“你别担心,先回宫去等消息。”她道,“我去一趟太极殿。”
说着,便扬声喊:“秋桑,过来扶好你家大人。”
秋桑方才突生异象时,似是摔了一下,这会儿有些不好走路,跌跌撞撞地跑到跟前,扶住苏锦,也跟着劝:“大人,咱们还是先回桐花宫歇着,不急在这一时。”
苏锦却固执不肯听。
“臣与陛下同去。”
“……”
楚滢一时之间,竟寻不出话来答他。
既不想让他一同去,也无法对他说重话,两相僵持,便是无计可施。
不是不允他,而是她当真害怕,眼下局势复杂,万一朝臣真要当面为难他,她只唯恐自己护不住。虽然知道,让他留在宫里静候,也并无实质性的区别,但总还可以自欺欺人,还有方寸之地可以周旋。
毕竟她,还真不敢说,那诡异的黑云便不是出自火器厂。
“陛下,”苏锦忽地反手抓住她的手,明明是晚春时节,却冷得像冰一样。
“不论究竟是何变故,京中生此异动,终究是大事,眼下百官怕是已向宫中赶来。臣身为大楚的臣子,理当前往太极殿,不可例外。若是……”
他目光闪了闪,神色微动,“若是变故果真生自火器厂,臣作为一力促成者,必不能畏缩人后,置身事外,自当以身担责。”
她怕的还不就是这个。
楚滢心口一荡,立时慌张得厉害。
“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不过是这样一猜,苏大人便如此急着要担什么责?”
她不愿惹他多想,勉强牵了牵唇角,转身就要往太极殿去。
“秋桑,扶你家大人回去。”
还未迈两步,手腕忽地被人攥住,这人站在她身边,身形摇摇欲坠,却半分不退让。
“臣是陛下的帝师。”他直直望着她,“若遇事则贪生怕死,不敢承担,又如何配为人师?”
“……”
楚滢气得几乎呕血。
平日拿帝师的名头压她,便也罢了,什么时候了,竟有这样赶着将自己往百官面前送的人。莫非是怕百官没有由头办他吗?
但终究是犟不过他,只能揣了一颗心,与他并肩赶往太极殿。
太极殿不远,他们到时,却有过半官员已立在门前了。
盖因宫门之外,有一片早市,下了朝的官员惯于去那里用早点,事情发生在这个当口,大约许多人是抛下碗筷,即刻就赶了回来。
素日静穆的广场上,乱糟糟一片,目之所及,皆是忧心忡忡,慌慌张张,指点着城北方向仍未散去的黑云,三五议论,令人见之心烦。
楚滢拂袖就往殿里龙椅上坐,司礼的宫女也顾不上如往常一般,令百官手持笏板,列队齐整,再宣进殿,只匆忙传了一声,一众人等便乌泱泱涌进来。
其情其状,越发看得人糟心。
“别闹这些虚文了。”楚滢挥了挥手,命百官平身。
她原就心烦,更担心着一旁苏锦,越发心浮气躁,脸色沉沉,只勉强自持着。
“诸位爱卿都是自宫外进来,”她沉声道,“可有谁知道,是发生了何事?”
大臣们面面相觑,也说不出准话。
还是倪雪鸿道了一句:“陛下莫急,方才百宜姑姑已经传旨出去,命城门提督去查探了,策马来报,想必不消多时也就有消息了。”
她刚脸色稍霁,就听下面不知是谁,小声道:“瞧着方向,怕不是火器厂那地界?”
声音虽犹犹疑疑的,却像锥子一般,直往人耳中刺。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眨眼间,满殿里便窃窃私语,其声嗡嗡,搅得人烦扰不堪。
楚滢眼见得苏锦站在身边,脸色白得如纸一般,却碍于在朝堂上,想牵他一下也不能够,便越发上火。
“急什么?”她冷冷望着下面,“事情还未查探清楚,在朝堂之上交头接耳,也不怕丢了体面。”
让她一镇,底下交谈声便止了。
多数人皆知道,如今陛下烦着,不好触了她的霉头,却终究是有耿直了大半辈子,不大识时务的,唉声叹气开口。
“方才生变时,臣已在归家途中,臣家中恰在城北,匆匆赶来,一路上只见民居、商铺,多有损毁,倒塌者亦不在其数,百姓有手脚折断、头破血流者,亦有一些,未能及时逃出,在房屋下受压呼救,老弱男眷,哭喊不休。”
她连连摇头,神情痛心疾首,“臣不过匆匆一瞥,其状怎一个惨字了得,令人不忍目睹。此番灾祸,也不知所出何故,但终究是百姓苦啊。”
听她这般一言,众人也忍不住纷纷唏嘘嗟叹。
楚滢虽未亲眼目睹惨状,但只听她转述,心里亦是堵得厉害。
却在此时,忽听外头有宫人喊道:“张提督回来了!快让开些,别挡着路。”
紧跟着便是一声马鸣,原是受了楚滢的旨意,让策马来报,连到宫门前都顾不得下马,一路飞奔到太极殿。
朝臣不必人说,自发让开一条路来,让那风尘仆仆,满头大汗的张提督跑进殿来,跪到龙椅跟前。
“如何?”楚滢俯首看她,紧盯着问。
她跑得满脸通红,焦急气喘,“启禀陛下,是城北的火器厂炸了,方圆二三里内,夷为平地。”
第58章 朝堂 朝野上下,都需要一个交代。……
楚滢只觉得, 胸前像是猛遭重击,喉头微微一腥。
在她头晕目眩的这一刹那,殿中议论声此起彼伏, 已如山呼海啸一般涌来。
“果真是火器厂,害人不浅, 害人不浅呐!”
“我当初便极不赞同此事,如今可好, 这不是硬生生地为祸百姓吗?”
她心里既烦,且乱,只觉血一阵阵地往天灵盖涌, 额角突突跳得发涨。
正紧握着龙椅扶手, 勉力自持, 却见一旁站着的人身子猛然一晃, 竟大有倾倒之势。
“苏大人!”她忍不住疾呼。
只声音淹没在满殿喧哗之中, 竟不曾被下面的众人听了去。
她未及多想,一把握住苏锦的手,倏然起身, 将他大半个身子都遮挡到身后。
刚一握上去, 心里便针扎一样疼。
他的手冰冷得几乎没有生气,躺在她的掌心里,抖得那样厉害, 却还挣扎着想要从她掌中逃开。
殿中诸大臣本是义愤填膺,一片纷乱, 见着这位陛下霍然起身,眉目冰冷,似是含着盛怒,一时间倒是皆静了一静, 单等着她的下一步行动。
楚滢立在龙椅跟前,仗着朝服宽大,有意将人护在后面,目中寒光,在众人面上逐一扫过。
“诸位都是朝廷之柱石,”她沉声道,“大事当前,若是诸位先乱了阵脚,百姓还有何人可靠?我大楚又有何人可靠?”
“……”
百官静默,鸦雀无声。
只不如往日,即便装也要装出个低眉垂眼的恭敬模样,此刻,众人皆仰首望着她,目光复杂,神色各异。
像是都洗耳恭听,她下一句究竟要说什么话。
楚滢站在高处,俯视大殿,虽有帝王之尊,心头却依旧压得发沉。
她服不了众。
火器厂是苏锦和叶连昭主持修建的,满朝文武不敢将罪过往皇帝头上牵扯,那便只能转头重重压在他们二人身上。
两名男官,身居高位,一个是百年未有的男帝师,一个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在一众女官之间,平日里也备受非议,遭人冷眼,何况此时?
如今叶连昭在雍州,正忙于阅兵事宜,她们的矛头一时刺不到他身上,那近在眼前的苏锦,无疑就成了她们的活靶子。
她们会不遗余力,要苏锦给出一个交代。
而这个交代的代价,必然惨重。
“陛下,放手吧。”身后有极轻的声音传来。
她在百官之前,脸绷得紧紧的,无法表露分毫,只生生咬着后牙,堵得心口发闷。
她无法开口,手却背在身后,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像是唯恐不够一般,用力极大,甚至能感觉到他腕上的骨头硌在掌心。
身后之人仿佛吃痛,低低地倒吸了一口气,其声微不可闻。
楚滢的心里却才陡然觉得舒服了。
她向来不舍得对他下重手,无论何时,皆是百般哄着,唯有此刻,不惜用强,逼他就范,意思只有一个——
朕不需要你此刻充什么圣人,在朕身后好好待着。
然而殿中百官,却也不是什么愚鲁之辈,在初时的观望之后,又如何能回不过味儿来。
眼看着这位“已与陛下离心离德”的帝师,正被那九五之尊借势挡在身后,已有部分臣子之间暗暗交换眼神,微妙得很。
终是有人要出头的。
几番暗中示意之间,就见一人被推出来,神色仿佛毕恭毕敬,拱手道:“京中生此大祸,臣等为朝廷效命,义不容辞,只不知眼下该如何着手,听凭陛下吩咐。”
满殿的视线,都集于楚滢一人身上。
目光如锥,似乎要透过她的身体,将她极力挡在身后的苏锦勾出来似的。
她眉眼沉沉,思虑了片刻,就转向人群中某处:“户部李大人何在?”
人群里立刻就走出一名老妇来,面容端肃,跪到她的面前,“臣在。”
正是那三番五次,在楚滢跟前直言进谏,不碰个头破血流誓不罢休的。楚滢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时至今日,竟还要这老妇办这桩差。
“命人前去清查,此番百姓受灾几何,予各家各户钱银赈灾,有伤者,助其就医,有死者,帮助置棺掩埋。若是受灾较重,揭不开锅的,可以开京城粮仓救济。”
她想了想,终究是补了一句:“你年事已高,许多事让下面人去操持,切勿过于劳累。”
那老妇领旨谢恩。
楚滢又道:“工部王大人,先清点手下可堪用的工匠,待户部将房屋受灾情况统计出来后,派工匠予以协助,修葺重建,不可使百姓无家可归。还有……”
她平了平气,神色端正。
“大理寺派人前往火器厂,务必查清此次灾祸因何而起,须查证详实,写成公文呈上,由朕亲自过目,再行后效。”
殿中各色目光,都落在她脸上。
她昂然立于殿前,面上不肯透出一丝喜怒来,与百余位朝臣对视,目光炯炯,半分不肯退让。
只身后紧紧牵着苏锦的手,掌心尽是汗水。
底下一片沉默,暗流翻涌之间,人人心思各异,只谁也不敢头一个站出来,做那只出头鸟。
毕竟,事出突然,谁都知道,此刻这位陛下亦是焦头烂额。
没有人想在这个时候,挑战她的耐心。
除了极少数自诩直臣,一生不肯见风使舵之人。
“罢了,众位爱卿今日亦辛苦不小。”楚滢对着下面道,“若是无事,便退朝返家吧,如有紧要之事,朕会使人通传。”
这话说得极为客气,显见得是因为此番变故,替京中官员都添了许多劳碌,有意在显示体恤了。
司礼宫女刚要引百官退朝,却听底下忽然有人高声。
“陛下且慢,臣还有事要奏。”
楚滢一听声音,眉头飞快地一皱,已经道是不好。
无奈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在人群中寻到那道身影,和缓道:“李大人,可是对朕方才的布置有何见地吗?”
不待她开口,又道:“不若退朝之后,与朕一同到御书房内,细细商讨。”
这话明摆着,是在递台阶与她,但凡是能站在这个朝堂上的人,没有听不明白的。
但是,愿不愿接这台阶,却有两说。
而这位耿直了一辈子的李大人,显然就是个不吃哄劝的。
“陛下,”她干脆利落,掀起外袍就跪,“老臣有一事,斗胆要问陛下。”
不必她说,这恐怕是每一名大臣心中所想,只是人人皆不敢言,单等着如她这般的,公之于众,替她们一了心愿罢了。
她匍一开口,各人的眼睛便都落到了楚滢身上。
目光闪烁,像是还怀着几分小心畏惧,但那底下,却又透出某些隐秘的期待,仿佛在角落里看戏的人,人人紧盯戏台,人人事不关己。
楚滢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何事?”
“陛下于赈灾事宜上,思虑周详,调度得当,臣等并无半分异议。只是此番大祸,从何而出,朝野上下,都需要一个交代。”
那老妇直直望着她的身后。
“老臣不知,陛下是否同意给百姓一个交代?”
“……”
楚滢在众人注视之下,脸色沉着,其声温和,“此次事出,朕也极为忧心,只是于火器火药一事上,朕并非专精,亦不知其究竟为何故。朕方才已指派了大理寺,务必查清查实,待结论呈上后,必有定夺,不会欺瞒百姓。”
不料这李大人却是昂首挺胸,半分也不给她脸面。
“老臣于火器火药之流上,更是分毫不通,但老臣活到这把年纪,却深知一个概览全局,不可因小失大的道理。”
她板着脸孔,声音老迈却执着:“大理寺领了命去查,想必至多能查出一个火药存放不当,或是工匠不慎失火的由头,公文呈到陛下的御案上,随后呢?想来不过是惩处几个工匠罢了。何况张提督方才已说,方圆二三里内夷为平地,那事发时的工匠还有几人活着尚未可知,痕迹大约也多半泯灭了,老臣敢问陛下,便是细查,又能查出什么来?”
她目光如炬,直盯过来。
“若依老臣之见,自古以来但凡有错,皆是主事者担其责,一家之祸当责问家主,一司之错当惩处主官,放之四海皆是这个道理,无人可以置身事外。”
楚滢直视着她,一时之间,没有寻出话来驳她。
殿内复又响起窃窃私语声,由小渐大,百官交头接耳之间,一句两句飘进她的耳朵里。
“李大人此言不错。”
“受灾如此,民怨必起,若是惩处不能平民愤,恐将后患无穷啊。”
她立在殿上,只觉得此情此景,仿佛与前世交叠。
同样是众怒滔天,同样是满朝文武你一言我一语,逼着她处置苏锦。事隔经年,并没有过丝毫分别。
一恍惚间,身后忽地一动,那被她握住的手竟趁她不备,从她掌心挣脱。
她猛然心惊,不过一分神的工夫,竟就来不及拦他。
苏锦从她身后走出,走到大殿上百官之前,端端正正,双膝跪下。
“请陛下降罪。”
第59章 权宜 苏大人,你可真行啊。
一时之间, 满殿皆惊。
他直挺挺跪在地下,原本紧盯着楚滢的道道目光,转眼间全投向他。
或有惊疑, 或有不忍,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晦涩——他以男子之身, 在帝师任上,又深受陛下的信赖, 越了兵部的权,亲自监造了火器厂,原本就已惹了许多人的忌讳。
落到今日的地步上, 似乎合情合理, 甚至可以说是, 咎由自取。
楚滢望着他, 只觉得心一瞬间慌得厉害, 身上阵阵发冷。背在身后的掌心里,仍旧是黏黏腻腻的一片汗水,已辨不清是谁的, 让风吹得微凉。
他竟就这样站了出去。
他知不知道, 她正在拼了力气保他?
殿中众人瞥着他,议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其中说的最多的便是:“他倒有些胆量, 敢自个儿站出来。”
也有人小声道:“哪儿啊,酿出这样大的祸事, 他出不出来的,也是坐实了。自己开口请罪,许是还能落些好呢。”
苏锦就跪在这一片纷乱中,神色宁静, 云淡风轻。
好像周遭唇枪舌剑,与他都没有什么干系一样。
平静得让人恨不能将他揪起来,攥着他的衣领,问问他究竟知不知道,他面对的是什么。
楚滢几乎是勃然大怒,无奈在百官之前,即便咬碎了一口银牙,也要守着冷静自持。
她若是乱了,苏锦只会落到更任人拿捏的地步。
“苏大人,”她垂眸望着他,神色微凉,“你急着请什么罪?”
苏锦低着头,并不看她,声音似是无波无澜。
只她平日里听久了,才辨得出来,其中那一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火器厂是臣监造,如今酿成祸事,臣罪无可恕,理当受惩。”
楚滢望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殿上的议论声渐渐低下来,多少双眼睛,只在二人之间逡巡,像要在她开口之前,提前窥得一些什么。
毕竟,再论也没有什么可论的,如今单看她这位陛下,肯不肯将苏锦处置了。
只消她一句话,若她不肯,她们自然多的是办法,软硬兼施来逼迫她。
这朝堂,终究从不是一言堂。哪怕她身为帝王,也做不到。
楚滢背着手在身后,指甲深深刻进掌心,面上却并不如何,唇角甚至向上微扬了扬。
“苏大人是觉得,你此刻自请降罪,朕就会心疼一些吗?”
“……”
她的声音并不大,落在殿中,却像忽然拂过了一阵凉风,诸人噤声,目瞪口呆,只瞧着这位陛下立在跟前,眉目如霜。
就连苏锦,也忍不住抬了头,望着她的眸子里惊愕难掩。
他双唇微动了动,却终究没能说出什么。
楚滢脸色冷淡,话音倒和缓,只是沉沉的,带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当初威宁大将军提议,军中将士深感火器于作战有益,苏大人深以为然,力主兴建火器厂。其后从厂房建造,到招募工匠,再到制样生产,尽是苏大人与叶将军一手操持,朕信赖你二人,至今连亲往察看一次都不曾。”
她唇角抿成一线,眸子晦暗。
“没料想,才不过半年的光景,竟就闹出这样大的祸事。”
殿中极静,人人屏息,偶有一丝风从殿门外进来,拂动衣角,轻微窸窣之声,竟显得极不合分寸。
她缓缓从玉阶上下来,站定在苏锦跟前。
苏锦仰头望着她,目中神色难言,而她只垂眸凝视着他,似乎有那么一瞬,仍旧透出几分不忍,却很快被冷意掩盖。
“事到如今,不是你跪下请一声罪,朕就能随着心意罚了的。如今朕已命大理寺前往细查,待叶将军从雍州回来,也一样要查。事出何故,该是何人的责任,其中又有无贪赃受贿、人浮于事,都要查个水落石出,半分不得遮掩。
“若不是你的罪责,朕并不能加于你一身。但若要有你的份,朕却也决不姑息。”
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仿佛没有一丝温度。
“大理寺卿何在?”她扬声道。
那被点到名的立刻上来,怀着小心,“臣在。”
“过往对听候审查之官员,当如何处置?”
一语既出,百官神色皆讶然。
只有这时候,才使人感到,她仍是一位极年轻的皇帝,哪怕如今在朝堂上,一言一行,降旨训示,看起来已经颇有章法,但归根结底,她仍旧是稚嫩的。
例如,在这样的事上,她并没有经验,还要向大理寺卿询问成例。
但令人震惊的,却并非如此,而是——
她当真舍得惩处苏锦?
大理寺卿亦吃惊不小,但仍是谨慎作答:“启禀陛下,以往若是官员被疑有错,那便当暂停其职,停其俸禄,待查问详实后,再行定夺。”
“哦……”楚滢缓缓点了点头,似乎在沉思什么。
隔了片刻,方又问:“并不即刻下狱吗?”
“这……”
莫说是大理寺卿,一众朝臣之间,倒吸凉气者亦不在少数,皆惊疑不定,小心望着楚滢。
当今陛下与帝师之间的那档子事,虽不能明言,但早已不是什么捕风捉影,几乎是坐实了,满朝之中人人心知肚明,这位帝师苏大人,人前在朝堂上辅政,人后在枕席间伺候,只差一个名分罢了。
虽说是前些日子南巡途中,听闻是颇惹了陛下一番不高兴,但终归,也不至于反目成仇吧?
诸臣瞧着楚滢铁青的脸色,俱在心里咋舌。
先头还只以为,陛下怕是为他所惑,出了这样大的事,仍要护他。怎么一转眼间,陛下竟是有直接将他下狱的心思吗?
一片愕然之间,终归是大理寺卿还要硬着头皮回话。
“陛下,按以往规矩,官员得是罪状确凿之后,方才关进大理寺的牢狱内。如今这……”
她心中略微挣扎了一番,终究是如实道:“如今此事尚未有定论,臣以为,尚不可将苏大人下狱。”
众人瞩目之中,楚滢静立了片刻,终究是道:“罢了,那便暂且如此吧。”
她微微皱眉,神色似有不耐。
“那还是照先前所说,着大理寺派人去查,务必求实,不可轻忽。至于帝师……帝师就先不要过问朝政了,静候审查结果,容后再议。”
她目光分毫不往跪着的苏锦身上落,只扫一眼大殿,“众卿还有事要奏吗?”
众人低着头,俱是无话。
陛下都已经做到这般地步了,哪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于是,司礼宫女唱了一声“退朝”,这场去而复返的早朝,才算是终于散去。
大理寺卿方才领了旨意,心里正兀自思量,便走得慢了些,落在了人后,不留神,却听一旁有人议论。
“陛下今日这脾气,可是有些大啊。学生先头还道,她怕是不舍得查办苏大人呢。”
“我以为,不一定是那么回事。”
她忍不住一转头,就见是兵部的倪雪鸿,让一名年轻官员扶着,正缓缓地向前走,显然也是有意落在人后说小话。
“老师您的意思是?”她那学生不由讶异。
“我私心里揣摩着,陛下倒是要保他的意思。”
“保他?不会吧,陛下可是险些将他下狱来着。”
“哪儿能啊,你没听见陛下问大理寺吗,他是帝师,这罪状尚未坐实,轻易却也下不得狱去。只恐怕陛下心里明白着呢,要是当堂护他,百官必不肯听,可要是陛下先把重话放了下来,堵了众口,又有哪个不长眼色的,敢当面再和陛下争个长短出来?”
倪雪鸿摇摇头,颇有些深藏不露的意思。
“陛下说是当朝将他训诫了一通,落了他好大的脸面,可实际上呢,又真正罚他什么了?他如今又没有官舍可去,即便是不插手政事了,仍旧是住在宫里。你说,陛下这算是惩戒他呢,还是将他护在了身边?”
“这……”她那学生似是恍然,“陛下打的竟是这番主意?”
“我瞧着陛下对他,不论怎样起起落落,终究是狠不下心来。”她道,“你没瞧方才那大理寺卿吗,人家何等机灵,耳朵里听着的是陛下要将苏大人下狱,心里早已寻出劝阻陛下的理由来。既要合了陛下的心意,还要替陛下堵住朝臣的口,这是何等样功夫?”
她瞥一眼这学生,叹道:“好好学着些。”
对方刚诺诺应声,忽地一扭头,瞥见她们提及的大理寺卿就在身后不远,神情顿时不自在起来。
倪雪鸿觉出有异,也回身过来。
两相见面,颇觉尴尬。
大理寺卿却无心与人多言,只拱一拱手,与对面见礼,仿佛并不曾听见人说她什么似的,埋着头匆匆就走远了。
而另一边,远在红墙内的桐花宫里,楚滢一改往日的笑脸,扯着苏锦,脸色黑得吓人,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她不顾一众宫人追在身后,一叠声地劝“陛下使不得”,像是半分也不怜惜,将人扯进了寝殿,重重一把就摔上门。
苏锦只觉得身子让人一搡,就跌坐在床上,未及回身,一片阴影已经不由分说笼罩下来,压得他动弹不得。
“苏大人,你可真行啊。”
第60章 教训 往后不许这样了,听见没?
苏锦面对这恶狠狠的人, 喉头轻轻滑动了一下,竟有些发紧。
“陛下……”
他刚开口,就让截住了。
楚滢牙关咬得紧紧的, 即便是在床榻上,光线都被帷帐遮去了大半, 依然可见双眼通红,血丝重得几乎有些狰狞。
“不许叫朕。”
“……”
他哑然, 嘴唇微动了动,最终顺从地选择了安静。
二人一时无言,外间似有宫人慌慌张张, 小声低语, 像是在担心房里的情形, 却也听不分明。
床帏之间, 唯有二人的鼻息声交织, 反衬着难堪的静默。
楚滢的气息格外粗重一些,与平日轻快活泼截然不同,像是一场将至未至的山雨, 还未到跟前, 已压得人心口发闷,不由生出一丝惶然。
她兀自用血红的眼睛,瞪了他半日, 才低声道:“知错了没有?”
其声沉沉,蕴着怒气, 和往常在他跟前笑语连珠的少女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苏锦偏开头,目光只盯着被褥上的绣线,眨了眨眼, 眸中划过一丝无奈笑意。
“陛下。”他轻声道。
“嗯?”楚滢虎着脸,仍是恶声恶气。
他的声音便更放低了三分,软绵绵的,像是一碰就要化作水,带着叹息似的。
“臣跪得疼。”
“……”
楚滢喉头猛然一堵,望着他半掩在睫毛后面的眸子,只觉得一口气怄在胸口,不上不下的,扯得肺疼。
“那又怎么样?”她硬着心肠,粗声道,“又不是朕让你跪的。”
说罢,存心不看他,硬是别过脸,望着屋子里的桌椅板凳,脸绷得像块木头。
床上的人倒也不声响了,只静静地躺着,仍是方才让她推倒的模样,也不知是让她给说得哑口无言,还是怎样。
须臾,她终究是忍不住,转回头去。
就见他淡淡地瞧着她,碎发散在鬓边,倒像是受了挺大的委屈。
“先前太后罚陛下时,臣还急着赶过去,怕你跪得久。”他道,“原来是白救你了。”
“……”
楚滢受不了这个。
哪怕明知道,苏大人是在有意惹她心疼,换她舍不得与他计较,将他方才在朝堂上的言行轻纵了过去,她终究是做不到视若无睹。
便是心如明镜,也甘愿被拿捏得死死的。
“来,我看看。”她到底是败下阵来。
掀起他的外袍和裤腿,便见他膝下两片,已经隐隐泛青了。
太极殿的砖硬,原本就是为了给臣子们立规矩的,跪在那殿上,膝下砖石冷硬,上方帝王诘问,往往能使得臣子提心吊胆,冷汗涔涔,格外清醒地意识到君臣尊卑。
可苏锦原是不该受这个的。
她皱了眉,拿手指轻轻一碰,就听见他隐忍的抽气声。
床上的人两道秀眉微蹙在一处,眼尾泛红,使人心里哪怕憋了再多的气,终究是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
“我去让人拿药。”楚滢说着就要起身,“不然一会儿该淤血了。”
就该你疼,她在心里置气道。
明明平日就没怎么跪过,哪受得住这个,偏还要与她犯倔,一个没拉住,就直挺挺地跪到百官跟前去了,她连护都护不得。
倒也真不怕那班子朝臣义愤填膺,急着寻由头将他给治了罪。
但刚挪了挪,还没站起来,手腕忽地就被人拉住了。
“干什么?”她道。
苏锦声音低低的:“臣没事,不必去了。”
他这般模样,反倒惹得她更加心烦。
“你不用,朕还要用呢。”她板着脸,“早上在父后宫里谁还没跪过啊,就许你跪?”
“……”
面对她这副显然赌气,并不真心的模样,苏锦忍不住,略牵了牵唇角,对上她暗沉沉的眸子,到底是没能笑出来。
“那边柜子里有。”他用目光示意,“上回御医给的,说是活血化瘀,大抵能用。”
楚滢听着,胸中的气就忍不住落回去了几分。
她自然知道,那应当是冬日祭天那回,他替她挡了刺客的一箭,受了不轻的伤,当时整个御医院任凭有什么好药,都紧着他用了。
他平素又不在意自己身子,从不让御医请什么平安脉,若说是什么时候得来的药,便只能是那一回。
思及此处,即便有再大的气,也不忍心撒在他头上了。
她依言去柜子里取了药,倒出少许在掌心,慢慢地替他揉,动作还不敢重了,唯恐碰疼了他。
苏锦身上白,那一片将显未显的淤青,像白玉里飘的翠似的,竟还招人疼得很。
她小心翼翼替他揉了半晌,没听他出声,一抬头,就见他垂着眸子,目光怔怔地落在自己膝头,像是出了神一样。
“怎么了?”她轻声问,“想什么呢?”
苏锦仍是垂着头,只眼帘微动了一下。
“臣若说了,陛下又要生气。”
“……”
楚滢逼不得已,只能先投降,“你说,我不凶就是了。”
眼前的人扬了扬唇角,像是获胜后的笑,却总透着苦涩。
“陛下,”他道,“你今日不该护我的。”
“……”
他说罢了,竟还抬头看了她一眼,像是想瞧她是否说话算话,当真不动怒。
楚滢只目光深邃望着他。
“为什么?”
“火器厂发生这样的事,我难辞其咎。即便是等大理寺查问之后,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生此大祸,百姓受灾,终究是要有人被处置的,才能平民愤。”
楚滢盯着他,眼睛微微眯起。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方才的约定,倒当真没有动怒,只是嗓音低低的,也说不清是带着极大的怨气,还是胁迫。
“你要怎么平?拿命吗?”
眼前人的睫毛闪了一下,低着头,像是不愿对上她的视线。
她便轻哧了一声。
“要说建火器厂,是朕拍的板,即便是出了事,也该是由朕担这个责任。要不然,拿朕的脑袋去赔给他们,好不好?”
“陛下!”
她面对陡然要和她着急的人,并不如平日百般哄着,只不由分说,将他推回去靠在床头,顺道往他身后塞了一个枕头。
“她们若是来和朕闹,朕无妨写一道罪己诏公告天下,但是朕心里总觉得,事有蹊跷。”
她看着苏锦惊疑不定的目光,徐徐吐了一口气。
“你和叶连昭监厂尽心尽力,事必躬亲,都是很难出岔子的人,我们招来的工匠,又多是技艺精湛的,且多番提点,务必小心意外,她们心里不会没数。要说是人祸,我不大信。”
她沉着脸,又道:“若要说是做工时,走了火星子,出了意外,倒不是不能有。但前阵子,不是刚让叶连昭把手头的火器和火药都发给了天机军吗,为全力将恭王的事结了,眼下厂里正歇着假,哪里还有什么人动工?”
苏锦品味着她的话,眉目也不由得渐渐沉下来。
“陛下此言,却也有理。”
楚滢让他气得眼睛一瞪,“什么有理?我的理可大了。”
她气咻咻道:“再不然么,就是时气干燥,天降之灾,将厂里余的那些火药给引燃了。可是这都近夏季了,正是雨水要多的时节,哪见过前阵子天干物燥的时候不炸,偏等到这会儿炸的,稀不稀奇?”
“……”
“所以你呀,别光顾着将自己祭出去,替我去平事,你要打什么主意,好歹也同我说一声,行不行?”
苏锦沉默了半晌,竟少有地如寻常男子一般,埋着头,快要低进膝弯里去了,声音极弱:“是我错了。”
“嗯,错大了。”楚滢仍不解气,只想戳他脑袋,“我在朝堂上一颗心都得掰八瓣儿用,一边想着这背后藏着什么手脚,一边还得提心吊胆,怕你让那群大臣给撕了。”
她越说越憋闷,忍不住问他:“你当真就那么想抛下我?”
苏锦让她说得闷声不响,前所未有地无措。
竟像掉了个个儿,他做学生一般在她面前挨训。
楚滢揣着一颗犹自惊慌的心,垂眸看着他,却只觉得心底里泛上一阵酸疼来,扰得整个人不是滋味。
她是看出来了,苏大人有这个毛病,他总觉得自己的一切,连同性命,都是可以抛掉的,说是为了她也好,为了江山社稷也罢,他总有一百个理由,到头来,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是不重要的。
他总以为,如果她为帝的路上有一条沟堑,那最好的办法,便是用他的身子去填。
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坏毛病。
就好像前世里,他如今日一样,跪在大殿上,说:“臣是恭王殿下的人。”
……
楚滢气得七窍生烟,手上却只将药瓶搁在了一旁,随意在自己衣摆上擦了擦手,便伸手去轻轻抱他。
一股药油的气味,生涩,微辛。
苏锦像是低低地吸了一口气,身子在她怀里动了动,像是刚让她说得无地自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怀抱似的。
却终究是让她轻柔又妥帖地拥进了怀里。
“苏大人,”她在他耳旁轻轻叹息道,“我要称帝一生,不知要遇到多少艰难险阻,你若次次都拿自己去填,可填得过来吗?”
“……”
“往后不许这样了,听见没?”
“……嗯。”
帷帐无声落下,室内燃的是清淡的沉水香,隐约一线,勾连在衣角上,若有似无。
苏锦的声音低低的,“你这样闹,刚揉的药油都被蹭掉了。”
“没事,我一会儿再给你揉。”楚滢声音含混,像带着叹息似的,又无端地令人熨帖,“谁许你今天那样吓唬我的?快给我赔罪,不许躲。”
“知道了,嗯,你慢些,别让人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