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思渺番外」年轮
年长者的爱意像是一点烟草叶,一点松间雪,混合在一起清凉又干涩,延续出一段带有余韵的苦味。
它是苦涩的。
摆在他们之间的是一个年轮,整整十二年是无法跨越的巨大鸿沟。
宋思渺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先经历皱纹爬满脸颊的衰老,肌肤松弛头发花白,光阴被吞噬,一寸寸的侵蚀生命,光是想起他就满心恐惧。
谁不会老呢?
他当然也会。
只是以往他不在乎,这个身姿纤细、文质秀弱的男人心性却异常的坚韧。
十二岁时虏进宫囚禁金丝牢笼,长他近两轮的太皇太后对他虎视眈眈。
景国皇室唾骂他,也有人因为他的姿色垂涎他。
【太皇太后要是玩腻了,不如给我们玩玩?】
【府中娈童可没他这姿色,啧,看着还挺清高,要是脱了衣服不还是一个样。】
【早晚也是要做我们的禁脔,等着便是。】
窸窸窣窣的,阴暗虫子的目光一块块分食着这位似兰花静雅的少年。
少年茫然睁着眼,似乎还未从这滔天的恶意中回过神。
他只是个平民出生的孤儿,一人住在破旧的木屋,那日背着药篓外出采药,途经路上有个声势浩大的仪仗队,镶嵌珍宝的马车窗帘被一只素手掀开,车中云髻花簪的妇人朝他弯起了唇角。
他的求生意识让他没有反抗眼前之人,漆黑的军队中走出一人将他羁押上马车,然后他进入了景国最尊贵的行宫,代表至高权位的皇城。
以往的名字被人抹去,“君烬”二字为他冠上人人渴望的姓氏。
听说了吗?
太皇太后收了位养子。
那模样叫一个秀美,怕是称为谪仙也不为过。
少年很美,琼姿花貌,像是湖泊中心独自盛开的花,幽静蛊人。
旁人在泥潭,他在九天之上,纤细的眉眼和懵懂纯净的神态让人有种施暴的破坏感,太皇太后便是如此,那些皇室成员亦是如此。
在这个时代空有美貌只有被人抢夺玩弄的份,少年知晓自己的命运被彻底改变了。
“这是小殿下。”
奶娘抱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君临对着宋思渺轻声道。
奶娘是先帝的人,也就是君临的父亲,她状似不忍如此漂亮的少年露出这种濒死的神态,于是问着:“要抱抱吗?”
宫中几乎都是太皇太后的人,她自个儿也不知道能活多久,若她也走了又有谁能真心陪伴小殿下呢?
奶娘是要承认的,她抱有利用眼前单纯少年的心思。
太皇太后看样子是动了真格要养着他,那么短时间内少年会受尽荣宠,有他陪着小殿下,小殿下也能安生的过段日子了。
宋思渺眼神清澈的如同小鹿,小心翼翼伸出手接过襁褓中的婴儿,看的奶娘心中一滞。
这么干净的人不该落入皇宫这个肮脏的深渊。
婴儿的脸粉嫩嫩的,还没搞清楚自己穿越原因的君临警戒拉满一直板着脸,这些天她从宫女太监嘴里也了解了少年的经历。
太凄惨了。
她小小的一团,皱着眉头挥舞拳头“啊啊啊”的叫了几声,在宋思渺的脸上拍了好几下,最后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他已经够苦了,君临觉得她没必要因为自己的情绪波及他,再板着脸让他难过。
自打入宫来第一次有人露出对他不带任何恶意的笑。
宋思渺抿紧唇线眼睛竟湿润起来。
之后他发现这位小殿下和他一样孤独。
宫中没人喜欢她,太皇太后厌恶她,皇室其他成员恨不得君临现在就去死,然后夺得皇位。
两个被抛弃的人相依为命。
除了洗澡喂奶和些生理需求是奶娘在做,其余的事基本都是少年着手。
小殿下很喜欢他,站在不远处张开双臂,鼓励她勇敢前行的少年紧张巴巴的看着她,那是君临刚学走路时,歪歪扭扭的走两步还摔了一跤,可把少年心疼的眼泪都掉了。
晚间偶尔会带着她睡觉,一晚上要起来好几次,就怕她饿着,宋思渺做好了随时随地冲到隔壁把奶娘叫来的准备。
小殿下逐渐长大,两人的感情越发好,当她可以读书习字时,右相满川受先帝之令来教导她。
小奶团子仰头看着抱住自己的中年男人,小声商量:“满老,我把小叔叔带来,你也教教他。”
君临是懂得利用自己的外貌优势的,又小又可爱:“教他识字读书便可,但是不要和皇祖母说……”
满川心都快融化了,抱着她恨不得亲上两口:“那孩子也够苦的,臣教他便是。”
宋思渺会识字时已经年近二十,说出去他是要被所有人看不起的,可他却是很开心。
先帝驾崩时已经为君临铺好了路,今日便是她要去鬼谷见鬼谷之主的日子,若她天资聪慧考核通过,那么便可留在鬼谷学艺,若不行只能回宫。
好在她通过了。
鬼谷待上三个月才可回宫一个月。
这期间可把宋思渺想坏了。
好在君临给了他识字的机会,君临不在期间他也可偷偷看些书解解乏。
三个月很快,君临回宫时就被早早等在门口的小叔叔抱在怀里。
他们是彼此的唯一,特别是对宋思渺来说,他只有君临了。
太皇太后不高兴两人关系如此亲密,君临被找茬罚了许多次,可每次都被小叔叔挡下了。
有时严重到宋思渺以死相逼,在僵持不下获得赦免后,那么脆弱的少年满头大汗放下横在颈间的剑,转身把她抱在怀里像是怕吓着她,念着:“不怕不怕。”
“小临不怕。”
君临看得很明白,他孱弱的身姿下有一缕多么漂亮的灵魂,有一颗多么坚韧的心。
满世的污浊,他仍尽力保持清洁。
毫无疑问,宋思渺是君临最初的榜样,他的精神品质令她一生受用。
年年岁岁过,君临登基为景帝,宋思渺随着太皇太后离开,再次重逢任是他人白云苍狗,他们却是没变丝毫。
当景帝收权太皇太后彻底被铲除,她赠予小叔叔自由时,宋思渺才察觉自己对君临的感情变了。
二十岁的景帝风华正茂,成了他的心上人。
现如今天下太平也没什么事需要君临奔波了,他却是无法将自己的心意说出口。
他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自私,景帝便该享有天下最好的,可他不是。
他会比她更先迟暮。
“思渺,来。”
紫藤花开的绚丽,屋檐下身着淡紫衣裙的君临几乎要与这花色融为一体,她坐在那捧着茶杯正朝宋思渺弯眼笑。
宋思渺拉回思绪走过去和她并排坐下,屋檐的风铃叮当响,显出岁月静好之态。
漫长的静默后君临叹息开口:“我都把自己的美酒舍下跑来陪你喝茶了,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宋思渺曲起手指弹了下她的脑门,笑道:“我能说什么?你便该少喝些酒,毁了身子可不好。”
君临没像往常般反驳他,只是眼睛专注的看了他许久。
“宋思渺,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她将手中的茶杯放置一旁,不容逃避的紧紧锁定他。
“再不做选择,日后我们便再无可能了。”
君临怎么会看不破他的情意呢,只是再怎么纠结也该有个限度吧?
感情这种事她最缺乏的就是耐心,时间久了她便没耐心去等了。
像遮羞的窗纸被戳破,宋思渺眼睫一颤搭在腿上的双手慢慢紧握成拳。
他的心惊慌失措的就要跳出胸膛,沙哑道:“我只是……”
君临皱眉:“别废话。”
她还是第一次对宋思渺用这个语气说话,这下真把男人吓到了,好像只要他不说真心话下一秒就要跟他恩断义绝似的。
“……”
宋思渺不知挣扎了多久,唇抵着杯沿抿了一口茶水,鼓足所有勇气倾身吻了上去。
君临诧异眼眸微睁,温热的唇亲密贴合,清香的茶水滑入喉间,她知道了宋思渺的回答。
“原来我犹豫许久不过是想等你的回应。”
男人耳尖滚烫喘息继续道:“若你和我抱有同样的心意,我便愿舍弃所有奔向你。”
先前的挣扎在知晓君临对他抱有同样心意时,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微不足道到烟消云散。
君临眨眨眼,惊讶未消:“你倒是胆子大……”
破罐子破摔般宋思渺决定胆子大到底,一手揽着她的肩一手从她的腿弯穿过,将君临稳稳抱起。
“我再不拿出些男子气概来,你可是要瞧不起我一辈子?”
“哈哈哈哈,一辈子也不长,你咬咬牙不就过去了?”
宋思渺笑了一声却是神色庄重:“你可想好了?”
君临勾唇更强的压迫感袭来,逼得宋思渺只得怔愣的看着她的眼睛。
她反问:“你说呢?”
宋思渺觉得自己越活越回去了,平日他总笑君临木头,如今自己却要靠块木头点醒。
他们跨过了那道坎,当门“嘭”的一声关上,衣衫退下水乳交融时,宋思渺才知道年轮的意义。
抹不掉的年轮对他而言十分可怕,可有君临在,年轮也只不过是爱人的指纹,眼角的皱纹,说到底,它是爱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