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城堡
“菲埃特醒了？”克拉维娅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精灵的脸上移开，“是个好消息。是它带你找到我的吗？”
真是没出息，她想，都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却还没对精灵的美貌免疫。
“是的，”精灵担心地端详着她，“我找到了一个适合搭帐篷过夜的地方，菲埃特在我准备放下物资的时候醒了过来。它说你启动了机关。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晕吗？”
也许是在幻境中消耗了太多精神，她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好。
她需要休息，帕利希提想。
但克拉维娅却没意识到这一点。似乎有些东西把她刺激得亢奋起来。
“我意外地进入了一个伪装过的双层梦境，”她梳理着语言，“有些知识碎片被这场梦境唤醒。它们在我的脑子里疯长，像是杂乱的野草。”
她比出一个手势：“还记得被皮皮抓散的毛线球吗？我正在做类似的事……我得找出藏在这些碎片里的‘线头’，这很重要。”
菲埃特赞同地折起书角：“是这样没错，找到那个‘线头’，机关就会被彻底破解。”
涉及到族内的秘密布置，它摆出一幅大学者无所不知的谱来。
“你已经通过了机关中最为危险的考验，”它在半空中懒洋洋地飘浮着，“只需要理清思路，接下来就是奖励时间——你可以把‘线头’想象成兑奖券。”
漂亮！它暗暗夸奖自己，对，就是这样，全知全能，是族长身边无可替代的存在！
它难掩得意地瞟向精灵。
帕利希提没察觉到菲埃特的纠结心思，他正从空间袋中拿出软垫、水壶和小糕点。
“要休息一会儿吗？”他问，“提子味的曲奇饼干，里面有夹心酸奶。”
克拉维娅当然不会拒绝。
啪！菲埃特忿忿地把自己合起来。大意了，它想，这个精灵诡计多端，果然是挡在它和族长大人之间的阻碍。
这一刻，它短暂地和皮皮结成了同盟——小猫咪聚精会神地盯着精灵挽着女巫的那只的手，似乎时刻准备亮爪出击。
对，对！挠上去！挠上去！菲埃特恨不得摇旗呐喊。
但皮皮最终被一包香酥小鱼干收买。
菲埃特失望不已。
靠在精灵身边，女巫环顾着四周绵延而重复的荒野。深紫色的土壤在她眼里慢慢眩晕成大片大片的抽象色块，明黄或深红的云层仿佛正在绕着某个固定的方向流动。
“嗯，我——”
女巫随意地看向精灵，却再次撞进那双干净的蓝色的湖水。
于是她忘了自己想说的话。没所谓，她耸肩，不过是随口闲聊而已，多一句少一句又有什么要紧。
看美男才是头等大事。
帕利希提的眼眸非常迷人，这是克拉维娅早就知道的。
但这未免也太动人了，她想。
从他眼中流露出的担忧就像是聚拢在湖面上的轻雾。而面纱般的雾气之后，掩藏不住的——
等等。
面纱。
她若有所思：“假名是真名的面纱。”
她悟了。
“名字，”克拉维娅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尖蹭着精灵手臂上微微隆起的青色血管，“记住自己的真名，但不能暴露它；寻找一个合理的假名，以此动摇敌人力量的根基。”
梦境世界中，[名字]是终极的法则。
女巫的世界里，名字很重要。
她抿抿嘴。为什么名字这样重要？她觉醒后获得的传承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也许菲埃特知道，毕竟是它创造出了女巫族群。
克拉维娅正要开口询问，却隐隐感受到地下深处传来的震动。像是什么有东西即将破土而出，它每一秒都更为靠近他们。
“奖励，”本源之书嘚嘚瑟瑟地蹿到她面前，“是送给破解者奖励！”
它瞬间精神起来并眉飞色舞地递给女巫一个“我没骗你吧”的表情。
“奖励，”她快速把零碎的小东西们丢进空间袋，“地动山摇的，还真是别出心裁。”
左手捞起皮皮，右手再一把拽住精灵。“快跟上，”她偏头看向本源之书，“你要藏在我的兜帽里面吗？”
菲埃特呆了呆，它没想到自己也被克拉维娅归入了“需要照顾”的范畴。
“我可不是傻乎乎的小笨猫。”它嘟囔着，但明显高兴起来。“往震动最强的地方跑，”它示意方向，“唯一的安全区就在那里。”
地动越来越明显，周遭的空气也逐渐流转起来，皮皮把自己埋在克拉维娅的衣服里，怂成一坨猫球。
如同被卷入——不，在菲埃特的指引之下，他们主动踏入其中。
随着他们的深入，四周的风力越来越强。帕利希提试图询问他们与终点之间还隔着多远，咆哮的风声却把他的声音撕扯得七零八落。
菲埃特和克拉维娅对上脑波：【这里绝对不能出现外来的魔力波动。】
她收回想拿出的穿行卷轴的手：【知道了。】
脚步不停甚至再次加速，感知到帕利希提周身涌动的元素气息，她分出心神在他的手臂上拼下单词。
禁魔。
精灵只好放弃动用法术的想法。
风速不断增加，地面上的土石块被裹挟着旋转起来，它们噼噼啪啪地敲打在他们身上。尽管这些小东西并不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皮皮却仍然被它们发出的单调节奏吓到发抖。它拼命钻到女巫的肩膀处，而后四爪并用，紧紧抱住她的胳膊。
克拉维娅默默地把宽大的袖口拢起来握在手中。
幸好穿的是件宽松的的袍子，女巫想，可怜的皮皮，最近要背着精灵给它多吃几个零食罐头。
风刃渐渐锋利起来，她摇摇头甩开杂七杂八的想法。
快要到了，决不能在这里前功尽弃。
打着旋的细小颗粒在面部飞快擦过，他们的脸上被划出细小的血痕，衣物也被撕裂出数个大小不一的豁口。
一道闪电猝然登场。
银鳞巨蛇在昏暗的天色中明灭着游走，四周陡然平静下来，呼吸声清晰可闻。
数秒后，狂暴绝伦的风雨倾泻而下。
似乎是为刚刚片刻的停顿感到羞恼，地动的强度越来越大。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犹如两只被吹到空中的、劣质的塑料棋子。
真是令人难忘的奖励，克拉维娅顶着快要被狂风吹变形的脸暗自吐槽。
他们在暴雨中奔跑。破损的衣袍潮湿地裹住身体，被雨水击打过的土地冒起半透明的烟雾。
【就快到了，】菲埃特敲敲她的肩膀，【再坚持一下】。
皮皮僵硬又乖巧地贴在她的手臂上。
本源之书没有说谎，半分钟后，目的地到了。
穿过一道浅色的魔力层，真正的安全降临在他们面前。沿途的危险被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不能动用魔力的禁制也随之解除。
回头看向来路，大地破碎出数道宽阔的的伤痕，裂缝中漆黑一片。空中电闪雷鸣，云层被腐蚀得只留下铅灰色的阴影。暴雨席卷世界，铺天盖地的雨针在闪电时不时的伴奏下渲染出深紫的光晕。
停下脚步，克拉维娅剧烈地咳嗽起来。
真是要命，她想，上次这样还是在考800米。
但上次身边可没有绝世男妈妈陪她——精灵拉着她在这片区域缓慢地走动，还顺手撕开几张绘着脱水咒语的火系附魔纸。潮湿的衣物们很快恢复到干燥而温暖的样子。
接过从她袖子颤巍巍滑出来的猫饼，绝世男妈妈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想吃甜的。
“那我们就煮一点南瓜粥，”男妈妈温柔地安排起来，“想要葡萄干吗？也可以放进去？”
气氛一时间相当温馨和谐。
“哼。”从干燥的兜帽里爬出来，本源之书故意发出奇怪的声音。“普普通通的甜粥而已，有什么特别的？”
不就是煮粥吗，菲埃特不屑，以往的族长甚至有一长队的厨师给她烹饪饭菜。
它就是看不惯精灵这副一有机会就要占走克拉维娅注意力的样子。
女巫莫名感到好笑。没想到有生之年她竟还能见识到魔法书争风吃醋的样子。
帕利希提淡淡地瞥它一眼。
他不是不知道本源之书对他的敌意。这本半新不旧的魔法书无非就是嫉妒克拉维娅待他更亲昵。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施施然地站在她身边。克拉维娅和他曾在圣树的见证下缔结为伴侣，他们还在磅礴的元素海中交换了不可违背的誓言——这可比人类王国中轻飘飘的婚礼誓词重得多。
他可是她的伴侣。
瞧见精灵无动于衷的样子，菲埃特越发羞恼。像是气冲冲地跌进棉花里，一口气憋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忍住笑意，克拉维娅走到它面前。
“也许我们可以坐在一起聊会儿天？”她抚了抚菲埃特修复大半的封皮，“我猜你也有很多话想说。”
本源之书以一种离奇的方式闯进她的生活，尽管她已经和它建立起灵魂上的羁绊，但坦白讲，她对菲埃特的了解并不深入。
刚见面时它快要消散，而签订灵魂契约后菲埃特又沉睡到今天才醒来，她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时间和它深入地谈谈。
菲埃特瘪着嘴点头：“我只和你聊。”
帕利希提抱着皮皮走到远处。
……
“别去那边捣乱，”精灵第无数次拦下试图跑回克拉维娅身边的小猫咪，“想玩逗猫棒吗？或者抛接球？”
精致的羽毛在皮皮眼前抖动，它却连看都懒得看。
帕利希提放出大招：“香酥小鱼干呢？也不想吃吗？”
他打开放着小鱼干的罐头盖。
一直盯着克拉维娅的皮皮终于舍得回头看他。
……
“我是不是有点可笑？”聊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菲埃特趴在软垫上问她，“那边的精灵是你的伴侣，我却总想和他争抢你的注意力。”
它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这样幼稚的冲动了。那么多任族长从它手中接过权柄，但让它情不自禁想要亲近的除了克拉拉就只有克拉维娅。
克拉拉。这个名字突兀地出现在它的脑海里，一股幸福又哀伤的情绪缓缓漫过它的书页。
“怎么会，”克拉维娅想起曾经非常渴望得到别人关注与认可的自己，“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想法，没有人愿意被忽视。”
菲埃特沉默地在垫子上翻了个面。
“抱歉，”它闷闷出声，“我要是更像那边的精灵就好了。”
“为什么要像他？”克拉维娅摇摇头，“你只要像你自己。”
也许吟游诗人说的是真的——她接过了族长权柄，而本源之书的性格已经和她初见时不太相同了。但她并不希望菲埃特把自己的本性遗弃在族长的喜好里。
“我不明白，”她很疑惑，“你创造了整个族群，却任由一任任的族长由着自己的想法改造你。为什么？”
它也很好奇，菲埃特想。但也许是由于自身伤势未愈，本源之书只能模糊地搜索到大片看不清字迹的回忆。
菲埃特正想着要如何岔开这个话题，位于安全区边界的那层魔法屏障却猛然碎裂。
“嗯……别担心，”菲埃特调转了话头，“屏障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也只有它先碎裂，‘奖励’才会真正出现。”
它话音刚落，一座精巧的石质城堡就在瞬间拔地而起。
他们被笼罩其中。
精灵从兜里掏出用金属和燧石制作的打火机，橘黄色的光晕照亮了建筑内部的构造。
城堡的地面上铺设着叫不出名字的石板，石料之中似乎混进了细小的钻石，这些亮晶晶的小颗粒在火光所到之处星星点点地闪烁着。
站在大厅中，克拉维娅的视线随着螺旋状的石质楼梯攀升到更高的楼层。
在室内的最高处，拱形的顶棚上描绘着一些模糊的壁画。尽管它们只是褪色破旧的遗迹，但任何人都能意识到它在鼎盛时期的辉煌与美丽。
屋顶下是一排精巧复杂的锤形梁，精灵的呼吸在看到它们整齐完美的结构之后略微加速——克拉维娅理解他，对于一个机械爱好者而言，那些周密的排列所散发出的吸引力不比珍稀魔植对她的吸引力要小。
“这就是奖励吗？”她把目光落回大厅，“看起来不错。”
不枉她刚刚跑成狗的狼狈。
菲埃特有些呆滞：“这是瑟芙城的城堡主楼——你用你的感知力启动了它重聚的机关。”
它不可置信：“而你的梦境之力凝聚起瑟芙城的城堡主楼。主楼！只是一段短暂的梦境而已……却展现出这样强大的力量。也许，也许你会和克拉拉一样……你会和她一样成为族群历史上最伟大的存在。”
作为女巫历史上的第一任族长，克拉拉从无到有地建立起了瑟芙城，而克拉维娅以前的继任族长们从来都没有从机关中凝聚出完整的、瑟芙城的主城堡群。
菲埃特的声音越来越轻，似乎在缅怀什么，但它的动作却明显地激动起来，这让它看起来有些神经质。
不过它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那点不合时宜的怀恋被它迅速地夹进扉页。
虽然克拉维娅在觉醒后继承了族群的大量传承记忆，但她现在仍然需要引导。更何况没人比它更熟悉有关瑟芙城的一切。
“机关会用它获得的力量来复原瑟芙城中的建筑，”本源之书在空中比划着，“力量越多，所复原的建筑就越宏伟坚固。”
它哗地一声展开书页：“城堡主楼！我上次看到它还是克拉拉还在的时候！”
一种奇异的感觉充斥在菲埃特的心里，有点感伤，但更多的是希望。
“等下，”克拉维娅的脑子有点晕，“瑟芙城的城堡主楼……什么叫主楼？”
克拉维娅在穿越前来自东方，她对城堡的了解着实不多。
“西方的城堡似乎有塔楼，”她努力回忆着，“而我们有了主楼，那我们要自己把塔楼建起来吗？”
菲埃特摇摇身体：“为什么要建？看到那边的回廊了吗？它连接着塔楼，如果你想，你现在就可以走过去看看。”
它把自己翻开到某一页：“这是瑟芙城的地图，我们现在正站在这里。”
克拉维娅看向这张明显上了年纪的地图。
“可你圈出来的明明是整个城堡，”她点点书页，“我到底复原出了什么？整个城堡，还是它的主楼？”
“我们说的城堡不是一个意思，”菲埃特顺势开启历史小课堂，“瑟芙城本身是历史上最为著名的女巫城堡。虽然很多不明就里的学者将它当作一座繁荣的城市，但其实它是一座超级城堡！”
懂了，克拉维娅点头。菲埃特口中的城堡可以等量代换成“城池”。
那么它所谓的主楼，就等于她印象中的整座城堡。
这样说的话，她还挺牛。克拉维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确干了件大事。
“不过，”菲埃特磕磕巴巴地忸怩起来，“我，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
克拉维娅眨眨眼睛：“怎么？你又在哪里坑了我一道？”
她倒不是很担心。签订灵魂契约后菲埃特和她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假如她出了问题，它也绝对跑不了。她不觉得菲埃特会拿自己的存活大事开玩笑。
既然无关生死，克拉维娅看的很开，那就都是小事。
菲埃特觑着她的表情：“其实只要分给我一部分灵魂，你的生命安全就已经差不多得到了保障……作为最后的女巫，你其实不用背负起重振族群的责任……但我太想念瑟芙城了，因此在契约中加入了建设族地的条款……抱歉，你本不用负担这些。”
克拉维娅戳它：“‘差不多得到保障’。你敢说得再清楚点吗？”
菲埃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并开始竹筒倒豆子：“你用灵魂修补了我。醒来后我便恢复了相当于全盛时期五成的力量。
这已经足够让你获得比肩神祇的寿命——就算你遭受外界的重大伤害，也不会轻易地失去生命。当然，治愈你会消耗我。等到我们两个不能再彼此挽救，那就是女巫族群从大陆上永远离去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