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命运的交汇(二更)
课堂上一片哄闹, 直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走了进来。
不是别人,正是房秋实口中的叶先生。
这年头能被称作“先生”的都是年纪大的有名望的老师,年轻的老师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叶先生揣着花名册, 进来直接点名,前面五十个应届生点完, 后面十个才是复读生。
房秋实原本没在意,直到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楚轩——”
“到!”一个闷闷的声音想起, 看起来似乎不太有精气神的样子。
房秋实循声看去, 朝阳的霞光里,一个身高一米八左右的男同学站了起来,歪歪扭扭,没形没状,好像没睡醒似的。
头发自然卷, 微长,正好可以把白衬衫的领口压在头发下面。
再看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整个人哈欠连天的样子, 房秋实怎么也没法把他跟十几年后的楚医生联系在一起。
这一刻, 她惊呆了, 不过她很快把自己的情绪掩饰了起来,抱着课本,低头等着点名。
楚轩果然被叶先生骂了两句, 责令他放学后必须把头发剪了。
“都高三的人了, 像什么样子!”叶先生是个古板的老先生, 容不得这种男生留长发的离经叛道的行为。
要房秋实说,这头发其实不算长,比起十几年后那披肩的卷发,好多了。
再看楚轩, 原本都要坐下了,被骂后甩了甩头发,抬手一撩,道:“天快冷了,我不剪,暖和。再说了我这也没烫头,我这是天生的。”
叶先生气得不轻,这小子居然敢顶嘴。
拿起戒尺就要打人,楚轩忙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大喊一声“老师体罚学生啦”,随后便猴儿一样蹿出去了。
叶先生老胳膊老腿追不上他,过了一会气喘吁吁地回来,继续点名,话里话外,不要这个学生了,气死他了。
房秋实被这一幕惊呆了。
这就是十几年后那个斯斯文文的心理医生?
谢谢,再见。
这辈子不会再找他了,还吹牛他从小到大都是好学生呢,这次她才不信他的鬼话!
心里那点对高端精英人士的敬畏,瞬间化作了泡影,等叶先生点到她自己名字的时候,她是笑着站起来的。
叶先生没说什么,让她坐下,可紧接着,却有一个通江村的学生站了起来:“先生,结了婚的也能来上学吗?那咱们都回家结婚好了。”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可认识房秋实的也有几个,忍不住纷纷回头看着她。
房秋实没动,讲台上的叶先生率先发话了:“学问不分年龄,不□□份,不分男女。如果国家觉得她不能上,明年这时候自然不会录取她,你在这里着什么急?”
“可多了她一个,就少了别人一个机会啊。”钱兴还在锲而不舍,他想把房秋实赶走。
房秋实才准备站起来反驳,楚轩便从外面蹦跶进来了,手里还提着一杯豆浆一屉小笼包。
潇洒地往叶先生讲台上一放,跳回了自己座位上。
房秋实看了眼,刚打好的腹稿还热乎着,总得为自己挣口气回来,却不料楚轩回去后没坐下,反倒是转过身来看了眼房秋实:“先生说得好,我举双手赞成。奉劝有些人,有功夫盯着别人,不如多提高提高自己,哪怕这几分钟多背几个单词也是好的。至于说什么多了她就少了别人一个机会嘛,照你这么说,你也不该出生,你一出生,你家兄弟姐妹就少了你爸妈的一份关心了。是不是这个理。”
哄堂大笑,笑钱兴蠢而不自知,跟楚轩对上了能有好果子吃?
房秋实惊呆了。
嘿,人是叛逆了些,嘴却还挺能说。
没她什么事儿了,干脆坐下,看书去。
找茬的钱兴被楚轩堵得没词儿了,只好也讪讪地坐下了。
点完名,叶先生根据上学期期末的成绩安排了班干部,直到这时,房秋实才意识到,楚轩虽然叛逆了些,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学生啊,在应届生里排名第一呢。
虽然有点不情愿,叶先生还是把班长给了楚轩,只是又提醒了一句:“头发一定要剪了,不然叫你面壁思过!”
楚轩甩了甩头发:“那你别让我当这个班长了,我就喜欢这样,暖和。”
叶先生气得不轻,本想着干脆叫房秋实当班长好了,可转念一想,这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就算了。
作为权衡之计,叶先生让第二名的刘彤当了副班长,算是多一个人来掣肘一下楚轩。
其余课代表也都安排好了,叶先生这才宣布下课,临出门的时候看了房秋实一眼,房秋实跟他视线对上,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样就好,班长什么的,她不在乎,也不需要,虽然从小到大她就没离开过这个身份,不过用普通同学的身份也没差,只要不被人盯着找茬就好。
这一天的课还行,她都学过了,只是跟着再过一遍,开学前陆茂行还特地去县城给她带了好几套复习资料,下课后她就埋头刷题,不跟别人啰嗦,第一天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回到家里,发现大姐和媛媛已经搬过来了。
正在一楼西屋收拾衣服和行李,晚饭也做好了,大姐下的厨,她这人就是这样,不喜欢白白享受别人的好意,总要做点什么心里才踏实。
房秋实从后面抱了抱她:“姐,以后这里当自己家,安心住着。等咱以后钱攒够了,就去镇上买个房子,把你和媛媛的户口都迁走,免得再跟那一家子牵扯。”
“嗯,夏蚕的茧卖了,桑树林我也不种了,就安心在你这里织地毯,你和茂行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帮你们看着,你们回来也有口热饭吃。”房春花眼角噙着泪,两个月前的她是不敢想象如今的光景的。
住着这么气派的洋房,妹妹妹夫都不会给她颜色看,尤其是媛媛,现在好多了,还在妹妹和妹夫的指导下背了几首古诗,开学老师摸底的时候,可给她这个当妈的长脸了。
她高兴啊。
就自己掏钱买了些菜,做了一桌子丰盛的晚餐。
房秋实松开她,劝道:“以后我每个月拿五百给你,你随便买,不够用再管我要。媛媛长身体呢,茂行厂里忙伙食上也不能落下。再给你五百算你帮厨的工钱——”
话还没说完,房秋实就被房春花推出来了:“谁要你的钱,我白住你的,还要你掏钱买菜做饭,那我成什么了?你不用担心,我也不是每天都这么大方,我心里有数的。”
房秋实觉得这事没法争下去,回头找二姐说说她,要不是大姐挣钱供她,她也读不到高中。
这账不是大姐这样算的。
大姐于她,的的确确是做到了长姐如母,比母亲还疼她。
她等周末就去找二姐,非要跟大姐把这事掰扯清楚了。
结果没等她去杏果村,陆茂行就帮她解决了。
拿了一千给大姐:“姐啊,后天我得去趟内蒙,家里就拜托你照看了,这点钱你先拿着家用,你要不要就是嫌少,你看不起我。”
大姐嘴笨,被陆茂行这么一说,彻底没了口开,只好把钱接了过去。
陆茂行这才笑了:“等厂子正式建成了开始生产了,手头不那么紧了,再多给你点。家里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谁叫秋实是个书呆子呢。”
房春花哭笑不得,只连声应下,叫他早点休息去吧。
有大姐在楼下,两人去楼上学习工作的时候就收敛了不少,就算偶尔擦枪走火,那也是关上门来悄悄的,免得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扬江镇的高中一周休息半天,周日下午没课,房秋实闷了一个礼拜也想出去转转,就合上书本,出了校门。
高中离镇政府不远,也就隔了一条街,镇政府再往前是农贸市场和一些商铺,工厂小作坊要再往前,快到镇子边缘了。
今天正好有集,房秋实打算过去转转。
才过镇政府,就看到黄克俭家门口停着一辆二八大杠,旁边摆了不少竹篾制品,诸如筐子篮子,藤椅,篓子。
房秋实心里一动,拐过去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谭晓东。
他正在跟黄克俭说好话,托黄克俭帮忙把这批货卖出去。
黄克俭早就看不上这些小买卖赚来的三瓜两枣了,委婉拒绝了他。
谭晓东垂头丧气走了出来,抬眼正好看到了房秋实,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房秋实走过来跟黄克俭打了声招呼,随后才跟谭晓东说上话,聊了一下才知道,他家院子里全是这些东西,都摆满了。
他没日没夜地做,就指着这批货卖出去回本奉养家中老母了。
房秋实给他出了个主意:“省城一来一去一天下不来,你就去县城,走街串巷地卖,比在咱们镇上多要三五块就行,给人家一个还价的余地,这不比你批量卖给黄老哥强?就是得你自己抽出几天时间,不过总比卖不出去好吧?”
房秋实见谭晓东似信非信,便把陆茂行去上海售卖那批钟表的事说了出来,算是给谭晓东打打气。
谭晓东一听,意外得很:“上海人那么有钱的吗?”
“这还用问?你不会想去上海吧?那你可得租个货车,只是你这些东西,太占地方了,你得想办法驮起来,不然去一趟还不够你货车租金和汽油钱。”房秋实本意不是让谭晓东去上海,这玩意儿本身就大,一车就装那么点,利润也微薄,跟手表没法比的啊。
谭晓东琢磨了一会,道:“那我听你的,就去县城试试。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两人在路口分开,房秋实往集市上去,谭晓东则往江心洲走,正好方向相反。
可谭晓东这么一走,却是跟往集市上赶的人迎面相对,这一对,就看到了那个带着小姑娘的小妇人。
鹅蛋脸因为赶路变得红扑扑的,汗水让黑色的青丝黏在了脸颊上,有种别样的凌乱美。
谭晓东只看了一眼,就下意识别开了视线。
那边房春花压根不记得喝醉酒后的事情了,对于这个跟她擦肩而过的男人,更是一点印象没有。
因此,当这晚谭晓东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她已经搂着媛媛进入梦乡了。
这都是后话,此时的房秋实,在集上转了一圈,很快发现,这年头的农副产品,产量是真的低,种类也是真的少。
她原打算买个西瓜尝尝的,结果那瓜贩切开一个小三角,粉色的,再切开一个,还是粉色的。
只得讪讪地又换了一个:“闺女,本地西瓜都差不多这样,要不你再试试这个。”
“这是本地西瓜?”房秋实惊呆了,以前没注意啊,这里沿江,雨水多阴天多,不适合西瓜生长的,上辈子还是到了三十多岁那年,才开始出现了本地西瓜,还是农科院大佬改良的品种。
现在这个,显然不适合江边的土壤,咬一口,酸的。
一点甜味儿都没有,估计这嫂子自己也知道没有下年了,所以要价也不高,五毛就能拎走一个。
房秋实不忍心看这嫂子亏太狠,还是把第三个瓜买下来了,带回去也没吃,只是切开研究了起来,这瓜,个头不大,但水分是足的,就是糖分差远了。
她知道有氮肥,磷肥,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增加甜度的肥料。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是两眼一抹黑,她毕竟没有上过大学,一点思路都没有。
只能把这瓜丢进垃圾桶,等日后再说了。
陆茂行上了火车,还没坐稳,就被一个女人撞了右臂。
虽然现在能动了,也勉强能伸展了,可到底是不如正常人利索,伸开后能到一百八十度那是做梦,顶多一百五十度,不能再多了,弯折起来也头大,卡在六十度附近一个多月了。
倒不是他不努力做复健,而是这韧带,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拽那么长的,就好像那些运动员,为什么要从娃娃抓起,就是因为骨头软,韧带可塑性强。
他现在都二十几岁的人了,完全没法跟练童子功的比,这胳膊的恢复,自然就没那么顺利。
这会被这女人一撞,那一瞬间的冲击,差点让他咬了舌头,痛得他头晕目眩,好像胳膊断了一样,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等那女人嚷嚷着叫他起来让她进去,才发现了不对劲。
忙不好意思地问了一声:“这位小兄弟,你没事吧?是谁碰到你了吗?”
周围的人都想问这女人是不是瞎了,倒是陆茂行,满头大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等这波痛觉的海浪过去了,他才缓了缓神,左臂抱着右臂,站了起来。
那女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却没有胆量承认,只是在那装好人:“哎呀,肯定是车上人多,不小心碰着刮着都是正常。要不我去倒杯热水给你喝吧,兴许能好点。”
陆茂行冷漠地转身回眸,原本想说不必了,可话到嘴边,却像是被胶水堵住了,说不出来了。
他这是什么狗屎运,居然遇到了冯美云?
这女人上辈子为了弄一个北京户口,下药把陆晋源给睡了,当时陆晋源已经咂摸明白了,知道史隋英是对他旧情不忘,加上政策开始松动,他就动了复婚的心,想把二婚老婆和两个女儿接北京去。
原本水到渠成的事儿,就这么功亏一篑。
陆晋源佛系了一辈子,那回第一次发了狂,一拳一拳砸在墙上,不一会就血肉模糊。
可那冯美云早有预谋,还留了照片,威胁他不结婚就曝光给媒体,毁了他的姐妹弟兄。
陆晋源只能这么上了贼船,还挨了史隋英十几个嘴巴子。
有苦难言。
后来陆茂行生意做大了跟陆晋源关系缓和了,才认识了这么一个小妈。
结果这小妈……
看不上他那个窝囊废的老子,又想打他歪脑筋,还好他警醒,跑得快,没等她凑上来就溜之大吉了。
没想到这辈子这么早就遇上了,晦气!
陆茂行立马找来乘务员,说明了自己的情况,换了个车厢。
正好前面车厢有空座,乘务员就给他改签了。
冯美云看着这么一个英俊帅气的大小伙子就这么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离开了自己身边,面子上挺过不去的,很是不屑地撇撇嘴:“什么嘛,自己不小心撞了赖我咯?”
周围人也撇嘴,什么人,眼瞎了还装可怜,不去演戏可惜了。
这段插曲陆茂行原本没放心上,可等他到了站下了车,才发现命运大神正在跟他开一个不小的玩笑。
这个冯美云,居然跟他上了同一辆客车,又在客车终点站下车,上了同一辆面的。
面的是私人拉客的,往内蒙深处的草原去。
冯美云坐在副驾驶上,一个劲地拽衣服弄头发,好像后面那个男人一直在盯着她似的。
实际上,陆茂行看都没看她一眼,正抱着一沓草纸,在设计服装。
不多时,面的停在了伊克昭盟羊绒衫厂门口,陆茂行下车,冯美云也跟了下来。
见鬼了,这女人是这个厂里的?
陆茂行正纳闷,就看到冯美云一个加速小跑,扑进了一个男人怀里:“亲爱的,我来了,我爸妈都不知道,我可厉害了,嘿嘿。”
好家伙,感情这是私奔呢。
挺有勇气啊大姐。
陆茂行黑着脸,往厂门口穿着西装的人走去:“是张主任吗?”
“是我,你是陆同志吧?厂长不在,安排我跟你交接这批机器。”张主任笑着把人往里面引。
陆茂行是当过兵的,那走路,那姿势,那气势,绝不是普通的男人可以比的。
冯美云偷偷瞥了一眼,下意识舔了舔舌头:“亲爱的,我肚子痛,有厕所吗?”
“走,我带你去。”那男人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被抛弃的命运。
可就算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毕竟男未婚女未嫁的。
冯美云去了厕所,待了好一会才出来。
她笃定她男朋友肯定走了,这才出来,像个做贼的,找到厂子里一个员工就问:“厂子里是不是要出手一批机器啊?”
“您是?”那小姑娘抱着一个记录本,斯斯文文,礼貌应答。
冯美云笑:“我是跟陆同志一起来的。”
小姑娘一听,原来是陆老板带来的,便带着她往厂房里面走:“陆老板见识非凡,居然一口气把这一批生产线都接下来了,以后肯定能做大老板。”
“那肯定的,我们陆总可有眼光了呢。”冯美云厚着脸皮跟到里面,一下就看到了鹤立鸡群的那个男人。
没错,即便是在身高普遍高于平均值的北方,陆茂行依然一骑绝尘。
冯美云心花怒放,忙催促这个小记录员离开:“好了,没你事了,你去忙吧,谢谢了。”
冯美云没有立马凑上去,而是大模大样在厂子里转了起来。
有几个员工见着她,好奇问了一声,她都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跟陆老板来的。
导致陆茂行到了食堂吃饭的时候,听别人提起还一脸茫然:“谁?”
“说是一个女同志,似乎是你的助理?”张主任还挺意味深长,以为这两个人关系不一般。
陆茂行忙否认:“这不可能。张主任,我跟你明说了吧,我已婚,有爱人。而且我和我爱人感情深厚,即便远在天涯海角都会牵挂彼此。所以我是不可能带女员工出来的,一是避嫌,二是不方便。这个女同志肯定动机不纯,搞不好是国外反动势力安插的间谍。你想想,你们毕竟是国营的厂子,又是羊绒衫产业的领头羊,要是这里头出点什么乱子,这……”
张主任被陆茂行说出了一身冷汗,立马叫人去调查。
“赶紧给我把这个间谍拎出来,押送给警察同志!”不得了了,敢到伊克昭盟撒野,反了天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