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年的执着
傍晚时分。
小镇上的黄昏显得尤为特别，散布花丛中、小河旁、屋宇间的橙黄色光晕都格外温和，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朦胧感。不少人家都愿意在此时将饭桌摆放到院子里或是街道旁，十分惬意地用着晚餐，享受着一天忙碌的结束时分。
小镇不大，街坊邻居都基本熟识，若是遇上了路上刚刚归家的邻里熟人，还会招呼着过来一起吃上一顿晚饭。还真有的时候就有人大大咧咧就在饭桌旁坐了下来，关系和睦是一方面，主人家通常也并不在意，无非就是多一份碗筷，再多也就是多一个酒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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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苏清河再度醒转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自家的床榻上了。他缓缓坐起身来，只觉得双臂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无论怎么指挥，手臂都没法使唤了。再挪动了一下身子，才发现——不是只有手不听使唤了，而是全身上下都跟散架了一般……欲哭无泪的少年嘴角抽了抽，只觉得生无可恋。
不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影端着什么东西缓缓走进房间。
“娘亲——我动不了了……这可怎么办啊！”
妇人端着饭菜来到床边，放下后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有些心疼地说道：
“傻孩子，跟你老爹斗什么气呢——非要去铁匠铺遭那罪，让你去学塾又不肯，现在好了吧……饿坏了吧，看娘给你做了什么？”
少年看着面前的清蒸鲈鱼还有土豆牛肉，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了，不禁咽了咽口水，但刚想伸手，结果发现自己几乎动弹不得……
“噗哧——”妇人见到少年欲哭无泪的滑稽模样，不由得又笑了笑，“娘来喂你吧。”
于是，苏清河仿佛又回到了不会拿碗筷的小时候一般，让娘亲一口一口地喂着，他一开始还有些难为情，但慢慢地就比较自然了。在这期间，他一直偷偷地观察着娘亲，慢慢的，便有些莫名的伤感。
他发现虽然娘亲的容貌与记忆中的一直相差不大，好看极了，仔细盘起的长发，细长的眉毛，常含温柔的一双杏眼眸子，微耸的鼻梁，还有那轻抿起来的小嘴。只是那唇瓣如今好像没有那么红润有光泽了，那张微笑着的脸庞也时常有些憔悴……
待得少年酒足饭饱后，妇人收拾碗筷起身，温和地笑了笑，嘱咐他暂时不要下床走动，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少年苦笑了一声，轻声应下。
第二天，少年又享受了一天相同的待遇。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感觉真是舒服啊——少年满足地感慨着。
正当他感叹时，他又有些纳闷——自己躺床上那么久，怎么都没见到老爹来一趟，好歹来问问自己情况如何吧……
直到夜深时，一道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看着少年惬意的模样，苏澈冷笑了一声：
“觉得特别舒服是吧——嗯？”
之前还在念叨，但是一看到来者，苏清河又顿时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内心叫苦不迭。
亲爹啊！我躺床上起不来的时候不见您来关心关心我，如今稍微能动弹了就来编排我，你是我亲爹么！
“能动了就别整天躺床上，好像真废了一样！”
“我……”
“你什么你，瞧你那窝囊样，举个锤子都能躺床上，老子都后悔把你生出来丢我的脸……明天给我去李先生那里报到，铁匠铺不用去了，你没那个斤两！”
听到老爹不留情面的言语，苏清河居然破天荒地没有梗着脖子顶回去，而是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半晌不见回话，苏澈也是愣了愣，抬头看向那缄默不言的少年。
不能吧，这小子转性了？成熟了？难不成是我话说重了？
“咋？又不想去？还是觉得铁匠铺离了你开不下去了？”
少年还是没有说话，就在苏澈打算转身就走的时候，他还是抬起了头，低声说道：
“老爹，我不想就这么放弃。我想……白天去学塾，晚上再去铁匠铺。”
“嗯？”苏澈闻言有些惊讶，随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要是你真这么选的话，会非常累……你可想好了？”
“嗯。”少年神色坚定点头，看着不似作假。
苏澈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在转身离去前轻声说道：
“明天去学塾要懂礼数，给李先生留下一个好印象，免得让人家说我苏澈管教无方……晚饭过后再来铺子。”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苏澈看着已经熟睡过去的妻子，他不打算吵醒了她，只是独自来到屋外，抬头望着这片深邃的夜空，面有忧色，随后便是一抹淡淡的苦涩。
云溪，孩子才九岁，我是不是对他太严厉了……但，我没有别的选择。这孩子的命运终究不会一帆风顺，我只能尽早地让他脱离安逸的生活，这样他才不会在未来的磨难当中轻易屈服。
他是我们的孩子，我明白你始终想让他平平安安过完一生——但现实往往是残酷的，我们护不了他多久，清河的未来注定不会是坦途，我相信他也定然不甘庸碌一生……
次日清晨，苏清河罕见地早早从床上起来。
他在妇人惊讶的目光中吃完了早饭，简单活动了一下身体，虽然仍有些许不适，有点疼，但九岁的少年此刻却是倔强地扬起笑脸，朝妇人说道：
“娘，我要去学塾了！再见！”
“诶诶——这么着急啊？午饭想吃什么？”
“随便！你做的我都吃！”
说完便风风火火地往屋外跑去，几个呼吸间便不见踪影了。
妇人怔怔地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有些出神。
这孩子，怎么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
少年在街上一路小跑着，过年的时候还去学塾拜访过李先生，他从小记性就不错，况且这么多年来整个小镇都快被他跑遍了，方向应该错不了！
一路上，遇见了好些熟识的街坊，他一一打过招呼便如风一般地离去，引得众人都是一脸疑惑。
“小清河啊，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出来逛啊——”
“宋爷爷早啊！”
“臭小子跑这么快干什么！”
“刘大爷对不起，我赶时间！”
……
那些邻里都是有些奇怪，往常这小子出街都是鸡飞狗跳的，今天倒也是这般风风火火，但却是安生得很。真有什么急事？
终于，少年听到了轻微的读书声，定睛一看，李先生的学塾就在前面右侧街道上，他连忙气喘吁吁地刹住车，在原地大口深呼吸。
“嗯？小清河？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啦，你怎么起那么早？”
听到一个清脆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苏清河扭头看去。
只见一个约莫二八芳华的少女推开屋门，还有些睡眼惺忪，不停地揉着眼睛，然后打了个哈欠，直愣愣地看着他。
“啊，秀秀姐。是这样的，我要去学塾念书了。”
“学塾？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去的，都是一群木头。再说了，人家是去念圣贤书的，你去干什么？把那儿拆了吗，李先生不得把你大卸八块？”
王秀秀一开始有些错愕，随后乐得咯咯笑，毫不留情地揭了少年的短。
少年脸一红，有些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换了别人这么调侃他他早骂回去了，但是眼前的是威名赫赫的秀秀姐，镇上没有哪个孩子是不怵她的，哪怕是他这个孩子王。况且——秀秀姐说的确有其事。
前段时间，他和小胖子为了偷张婶养的鸡，不小心把张婶院子里的鸡窝拆了，还把院墙弄出了一个窟窿。为此，他没少挨老爹的毒打，小胖子也被李先生禁足了，前几天还是被他硬拉着偷跑出来的，不晓得如今这死胖子还活着不……
为了避免秀秀姐把他的“英雄事迹”一一抖落出来，苏清河只得硬着头皮开溜，一口气跑到了学塾院门前。
学塾不算大，建造也有些简陋，只有外面一个小院子和其内李先生讲学的学堂而已。因为学塾里其实并没有多少学子，一眼就能数清楚——如今在学堂里读书的不过六人，大多是快要及冠的年轻人，有一个如苏清河这般年纪的，还有两个流着鼻涕虫的孩童……镇上的孩子很多都没有来学塾念书，有些来读过几天圣贤书的又回去了——要么是坐不住，要么是没兴趣，要么是因为家里农忙或是生意要回去帮手的……但李先生还是愿意开办这个学塾，只说想来的都可以来。
眼下，本来就寥寥的读书声因为门口少年的到来戛然而止，学堂讲座上的一个中年儒士显露出身形，向少年招了招手，示意他进去。
中年儒士简单的一身儒衫，手里捧着一卷书卷，笑容和熙，令人如沐春风。这就是李先生了！其实李先生令人印象最深的不是他脸上和煦的笑容，也不是周身不凡的气度，而是他粗浅均匀的眉毛下的一双桃花眼——想必，李先生年轻的时候，应是风流倜傥、翩翩公子，引得不知多少女子的爱慕之情吧……
“苏清河，不用先生多做介绍了吧，街坊邻居的，大家都互相认识，以后你们都是同窗了，不懂的可以相互请教请教，直接来找我也是欢迎的。”
李先生将少年领到学堂讲座旁，简短的言语后便让少年寻个位置坐下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光里，苏清河只觉得异常的漫长，平日里玩耍不过几回便已至晌午，如今先生讲解的诗文不下十数篇仍未至日中……那两个稚童已然昏沉睡去，但先生并没有刻意喊醒他们，估摸着是因为他们仍处在对于句读之类的学习阶段，先生并没有要求他们理解更多。
在苏清河快要扛不住瞌睡虫的骚扰之时，先生轻轻敲了敲讲台，缓缓说道：
“今日诗文讲解便到这里，下午都不用来学堂了。不过先生给你们留了一个题目：若是我出一个上联——佳兴忽来诗下酒，你们要对出下联。记住了，其中蕴含了一个成语，要从这方面来下手解答。好了，都回去吃饭吧，明日的课上每个人都要有答案，如果答不出来就罚抄诗文……”
苏清河听得一愣一愣的，心中错愕不已。
卧槽！第一天上课就有作业？!还这么难？老子都没听明白题目……
在他愣神过后，看着周围大家都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了，才想起找旁边那个与他一般年纪的伊桓借来笔纸，抄下来先生布置的题目。
回到家后，妇人又是一脸诧异地看着他风卷残云地解决了两碗大米饭，然后便急忙忙跑回了房间。妇人看得自己都忘了动筷子，回过神后才看向一旁淡定吃饭的苏铁匠，小声道：
“他爹，这是怎么了？转性了？平时干什么都磨磨蹭蹭的，一跳起来又跟猴子似的，没见过这样的啊——这孩子不会病了吧……”
“什么什么就病了——这小兔崽子是受刺激了！其实我本来以为是我把他逼太紧了，一直不肯给他好脸色看，以前这孩子就因为这个一直跟我对着干，很多时候都是捏着鼻子才肯听话，现在终于被我刺激到了……今天我突然发现了，孩子不是因为这个……”
“……快说，别卖关子！”
“孩子是因为你。”
苏铁匠沉默了一会儿后，把碗里饭菜扒拉了个干净，而后缓缓说道。
“我？”
妇人顿时怔住了，不多时，她好像猜到了什么，然后神情有些黯淡。
“清河是注意到你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所以他不想自己一直是长不大的孩童，他想做些什么告诉我们他很快就能长大了……”
妇人开始一直不言不语地听着，渐渐地，她眼里便有泪光在情不自禁地打转，喉间好像有些什么东西阻止了她的言语，最后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苏铁匠先是默默地看着妻子，随后心疼地将她揽入怀中，轻抚着那轻微颤动的后背，无声地安慰着。
门后，一个小小的脑袋贴在门缝边，稚嫩的脸庞上写满了执着与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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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弯月如钩。
铁匠铺今天不似以往那般紧闭着门，而是有着若隐若现的微光从门缝中透出。绕到另一侧的窗户，你能看见——在灯光的映照下，一道瘦小的身影成了高大的模样，在地上缓缓地反复托举着什么……